英雄驿座落于一片荒丘之上,这荒丘方圆不足一里,却也令人倍感荒凉。
燕别离斟了两杯清水,与何安在于虚空中晃了一下,一饮而尽。虽是清水,却令燕别离意犹未尽,望向无尽荒原,咂吧咂吧嘴,无奈而叹道:“半年前,这儿还有个动静儿,现在?连只兔子也找不到了。大军一过,凡是喘气儿的都充了军粮。结果呢……”燕别离沉默半晌,低声骂道:“这仗打得,窝囊!”
何安在不解道:“您不是说,江湖都不是我们的了,那行军之事和咱有啥关系?”
“哼,有人就有江湖,你以为军中之人和江湖就没关系?一品掌御史应典仪活着那会儿,谁敢对丞天朝动心思?就算裂天盟有程无倨与诸位英雄义士相佐,应娘怕也撑不了多久。在应典仪的眼中,应娘压根就成不了气候。应典仪死便死在了他太过大意,程无倨是什么人?就算他打起架来一无是处,可那也是黑夜中的魔鬼,是躲在屠冥军阴影之下的索命幽魂,面对这样的人,应典仪怎能不死?”
“您老的意思,是程无倨杀了应典仪?”
“事情没那么简单。此事布局多年,我所知也不多。大概是因为应娘先将应典仪的儿子应无庸骗出了城。而后定国公府就收到振远侯的千里传书,那书信是真是假我也不知,天下人都不信又怎么样,反正那位定国公应典仪大人是信了。信上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想来也和那应无庸有关,定国公看过那书信便怒发冲冠,引一万兵马就去了天南郡。奇怪的是,他前脚儿离开丞天城,后脚就有人禀报说定国公意图谋反。盟中有位兄弟参与过此事,那天,他对我说起当年这段经过,可说到一半,就没气儿了。”
何安在惊问:“怎么会?难道这江湖之中有这等高手?”
燕别离叹道:“哪里,莫说这人间,就算是鬼族凡人、朝庭的神隐者也没那个能力,那本就是灵魂攻击。我听说过,修行者之中有修灵魂功法的修士会弄出一种称为魂印的东西,杀人不眨眼,很是邪门儿,不是我们所能明白的。”
“不是说修行者不理世事?”
“那是瑶山仙人在的时候,想来那些瑶山之人应该去了别的地方,反正不可能在我人间,不然世象如此又怎会置之不理?江湖事,江湖了,此事终是因为裂天盟而起,终究要落到我江湖人的身上。”
“前辈的意思是……”
“我要去天南郡,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再说。”说完,燕别离起身,回到草棚之后,取了一布包来至草屋之前,将那布包上的尘土掸了掸。
何安在知道,那布包之中定是那传奇之刃。虽说比自己的量天尺短小了许多,但自那染着黑血的麻布之内透出的杀气却令他皱紧眉头。他不知燕前辈用这把短刀杀死过多少人。他问:“前辈,这是那——嗜血刃?”
燕别离点头不语。
“我听说过,嗜血刃所杀之人,尽是该死之人。”
燕别离苦笑道:“这世上就没谁是该死的,谁也不能真正左右他人的命运。小子,这儿就留给你了,待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你就可以离开了。”
“您不是要把这儿变成英雄冢?”他不知怎样才能留下燕前辈,他也知道此举毫无意义。但,他总要做些什么。他还有很多事不明白,需要燕前辈为他解答,虽说那些事对燕前辈来说显得过于小了些。
“英雄冢,那是我所敬重的人该呆的地方。”燕别离不屑道:“这些人?一群逃兵罢了。”
见何安在坐在那儿动也未动,燕别离心中暗道,乱世已成,这世间又该有多少无奈之人?那些人不是他能管得了的,而这何安在呢?想到此,探手在布包之内取出一封书信丢到发呆的何安在的怀中道:“这是一个将死之人托我捎的一封信,因此事,逼着我得去趟丞天城,既然你也要去,就替我把这事儿办了。所应之事,必要尽力尽心意。记得,是交给丞天城里的物记烧饼铺的老板。”他看着何安在的影子,又淡然道:“道心无悔。”
“道心无悔。”何安在无力的应道。道心无悔,曾是二十年前青春热血的他加入裂天盟之时,最喜欢喊的口号。虽仅仅四字,涵义却极丰富。它不仅令天下英雄义无反顾的聚于裂天盟之下,也满足了很多年轻人身为一个侠者的梦想。
侠,是什么?程无侷曾说,侠者,当无惧险阻,为众生尽力尽心意者。可盟主也说过类似的话,盟主说,凡有所应,必当尽力尽心意。这两者之间,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分不清两个尽力尽心意究竟有何区别。后来,当他第一次杀人,杀的却是一个老迈的东炎边境的守军。
在他的记忆之中,那一日,天地都是灰的,那老卒用力的捂着肚子。他确信那老人并非怕死,因为他的脸上满是惬意之色,同时还有那么一点儿不舍。却绝无哪怕一丁点儿的惧怕。
老卒说:“我曾有一个女儿,蔡花,很小的时候被人带走了,听说那地方叫望君山。望英雄能代我去看看她。”
当时,何安在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要杀人,甚至从他为侠者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在心中立誓,此生决不杀一人。可是,这个老卒却莫名其妙的向他攻击,他只能抽刀应之,谁知道,老卒一下便扑到了量天尺近前。
量天尺不是普通的剑,是一柄世间罕有的有灵重剑。有灵不假,但无脑。凡有杀意被它感知,它便会散出一道剑气,至今,何安在认为这江湖中人,没人能抵挡量天尺的威力,除非天下名刀嗜血刃,那也是需要在燕前辈的手中方可。
剑气撕裂了老卒的肚子,一条半尺长的口子,看得他触目惊心。他不想杀人是因为他怕见血。他或许就是这天下间仅有的一位晕血的侠客。
“我代你去看她?我可是她的杀父仇人!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何安在慌了,丢下量天尺,撕了衣襟便要救那老人。
“没用的,孩子,谢谢你成全我。你还年轻,在你的有生之年,也许能寻到那望君山。带她走的人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老卒低下头,无力的垂下头,看着肚子。
何安在急切道:“说呀,长什么样?”
老人勉强睁开眼道:“一个女人,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
何安在不知那老卒的名字,他觉得能起菜花这么菜的名字,姓菜也没什么。他把菜老头埋了,就在两国交界处那片黄沙之地。没法儿立碑,连块木头也寻不到,便是这沙也深不见底。所求无望,何安在只能以食指在黄沙之上写上“菜花他爹菜老头之墓”。
转身离去之时,一阵风沙袭来,那些字便消失了。何安在没觉得有什么失落的,毕竟写那几个字时,自己的心里是安泰的。
自他无意中杀了菜老头之后,这一转眼,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身为侠者,他没杀过一个大奸大恶之辈,身为裂天盟的一员,他本应羞愧得一头撞死或是找个没人儿的地方把自己给埋了。可是,他狠不下那个心,他觉得那么做会让九泉之下的爹娘羞愧。可想想他的老爹,他心里还真就没底,那驴脾气上来,说不准来上一句:活成这蛋球样儿,你咋不死去?
身为何大富的儿子,自然也不能示弱,他非要好好的活着,气气何大富。想到此,何安在笑了,隐在黑暗之中的脸扯出了一圈圈的皱纹。浮肿越来越严重了,可这些年欠下的承诺没一个兑现的。他就想,在他死之前,能否将欠下的这二十年的债还了。
夜,就象那块拼凑而成的遮蔽草棚的破布,终是淹没了最后一丝光亮,荒原陷入一片死寂。
何安在就那么看着燕别离所在的地方,事实上他什么也看不到。他不再说话,心道,刚刚见到燕前辈,且错认了干爹,怎么着,还没熟识呢,这说走便走?且看这阵势,明日燕前辈便要离去。他摇了摇脑袋,太多的别离并未让他的心变得麻木,而是令他对别离更敏感,别离,是种无法愈合的伤痛。且不知这一别,何时才能得相见。
借着破布的孔洞透过来的那一丝渐亮的星光,他低头看了眼那封信,封纸为粗糙的湖松纸,以石精粉封口,不知经过了多久,那石精粉早已脱落得差不多了,缝隙之中隐现封纸之内是一张成虚纸。
何安在心中一惊,成虚纸为芙草之精,芙草极普通,能提其精华却非凡间之法。所以,这成虚纸也并非人间之物。这种纸能现于人间,全赖于精灵商船顺利通航,才能将这些稀罕物从极海对岸带来。也只有富贵人家和有身份的人才能用得起,听说一张纸的价格已经远超等重纸张的百倍之多。
听说,这种纸便是玄天族的修行者所造,他不能想象,修行者怎能为这世间凡物而误了修行?他只听说过神仙们都是整天不吃不喝的,但这种纸的出现彻底颠覆了他对修行者的看法。好在,他觉得修行者也是人,也需要为了族群的战后重建尽心力,这的确算是个极温暖的答案,谁又知道,经历过族战的玄天族又是何种景象?
那成虚纸已经裸露而出,而燕前辈藏了这么久,却从未想着打开看一眼?他拿起信,朝黑暗中的燕别离晃了晃。
他只听得燕别离低声道:“不可。”
疲惫与死寂令他闭上了眼睛,直到天亮之时,他还记得恍惚之间,燕前辈好象在对他说着话。
日上三竿,何安在头脑昏沉的醒来,他不知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阴寒与饥饿已令他的皮肤渐现浮肿,以指轻压,连头皮都能压出一个坑。等到这头变得如屁股大的时候,他对这个尘世便是再留恋,老天也不会留情面。他咬牙坐起,搔了搔痒得难受的头皮,对着正在棚外忙碌的身影道:“燕前辈,昨夜?”
燕别离转头看了看那些醉而未醒的人,摇了摇头,没说话。转身提起地上的包裹便向南而行,身后的何安在忽地起身,嗓音略有些哽咽的唤道:“燕前辈,一路保重!”
燕别离头也没回,继续前行,仅仅是抬起一只手,在虚空之中挥了挥,便无力放下。燕别离虽弓背含胸却脚下生风。四野寂静无声,只闻得那脚下与草石接触的“沙沙”声。
这个世道变了,这个天下不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丞天王朝、不属于江湖中人、更不属于那些修行者,他也不知道应该属于谁。他只知要自保就要沉默。谁出头,都可能面临不可预知的结局。因为,每个生灵都象是受到了诅咒,这是个局,一个充满诅咒不可破解的死局。
即便如此,也要试试。他不服老,因为他的嗜血刃还能饮血、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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