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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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十六岁的那一年，娘带着三岁的小妹改嫁了，黑压压的破败院子里留下了三间漏水的瓦房、两棵半枯的歪脖树、一辆生锈的拖拉机，还有红和十二岁的二妹。

娘改嫁的那一天异常寒冷，大地被冻得裂了口子，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洁白无暇的雪花在天空中纷飞，悄无声息地在娘仅有的红盖头上落了厚厚一层，周围一片死寂，娘左手挎着缝补过的旧包袱，右手牵着三岁的小妹，边走边把手伸进红盖头里抹眼泪，跟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身后，缓缓消失在红的视野中。红和二妹站在窗户边上，舍不得眨一下眼睛，目送着娘和小妹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红把哭喊的二妹紧紧揽入怀中，泪水如泄洪般奔涌而出，她本想竭力制止眼泪的肆虐，但是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索性跟着二妹狠狠宣泄一番，她可能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孩子。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很突然，好像才刚刚送走了娘，夜幕就降临了。整个天空寂静得可怕，斑斑点点的雪花如优雅的舞者般在天空中偏偏起舞，悠扬而下，空荡荡的院子被覆盖了一层雪白的棉被，整洁无暇。那辆生锈的拖拉机孤零零站在院子的东南角落，棉柔的雪掩盖了钢铁的斑驳锈迹，竟显得出奇好看。两颗歪脖子树也在雪地里尽情舒展枝桠，张开双臂迎接着大雪的拥抱。一切都那么的美好，一切都那么的孤独。

红躺在冰冷的床上一夜未睡，二妹哭累沉沉睡去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清瘦的面颊上宛如扣上了两只红蟠桃。红把骨瘦如柴的二妹搂在怀中，黑暗中两个瘦小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温暖着彼此受伤的心。红心里恨，她恨娘的狠心，恨命运的无情...

是的，娘抛弃了红和二妹。

爹原本是全公社唯一一位拖拉机司机，红小时候最喜欢爹将她搂在怀里开着拖拉机，伴随着拖拉机启动发出“哆哆哆哆”的轰鸣声，经常引来小孩子们的围观，红在小伙伴们面前神气极了，这可是全村唯一一辆“交通工具”。

爹是在两年前从拖拉机上昏迷摔下来的，在众人的惊慌失措中，叫来了村里另一位拖拉机司机送爹去了医院。爹被查出患有心脏病，从此只能隔三岔五被拖拉机送去医院看病，拖拉机司机成为了这个家的常客，最终爹的生命没能挽留住，娘找到了代替爹的人。

若说娘对这个家，对这两个未成年的女儿一点不留恋，那是谎话，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女儿，是会被活活饿死的。活着成为一种奢望，拖拉机司机的出现，让娘重新看到了活着的曙光，他好似娘的救命稻草，娘生怕一松手，就被无尽深渊淹没，于是奋不顾身地投入对方的怀抱，忍着伤痛，背负骂名，抛弃了两个年长的女儿。

红对娘的感情是复杂的，她恨娘的绝情，但也可怜娘的无助。娘走后，红在村委会的特殊照顾下，开始在粉丝厂挣功分，没日没夜的干活，养活自己和还在读书的二妹。姐妹俩在这破旧的老屋里，相互扶持着，咬着牙数着指头过日子。她们日日期盼着，盼望着有朝一日娘能重回这个家。

半年后，娘终究还是回来了，姐妹俩内心跳跃的火苗还未来得及燃起，就被娘的一泼冷水狠狠浇灭了。娘这次回来仅仅是为了送回三岁的小妹。

娘坐在床边不住的抹着眼泪，哽咽着反复念叨：是娘不好，娘对不起你们...

红看着满脸淤青的母亲，明白了一切，她呆呆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尽管心里如针扎般疼痛着，但理智竭力克制着自己显露出一丝软弱。她紧紧地攥着拳头，狠狠地咬着牙，强忍着没落一滴泪，她对娘唯一的怜悯在此刻荡然无存，她无法理解娘对那个男人的恐惧和依赖。她温柔地拉过眼神里充满恐惧的小妹，轻轻抚摸着小妹脏乱的头发，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辆立在角落里的破旧拖拉机，绝望地说道：小妹和我们住，你走吧。

后来，娘又怀孕了，不久后生了一个黑胖小子，二妹和小妹经常趁男人不在，偷偷跑去看娘，逗弟弟玩，娘也只能偷偷塞点吃的给她们，钱是没有的，娘在这个家没有权利掌钱。倔强的红却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娘，就算家里穷到没有一粒米，红宁愿低头和邻居讨要，也没踏入娘的家门一步。

娘本想找个后半生的依靠，可谁知刚出狼穴又入虎口，男人一不顺心便对娘拳脚相加，大骂娘是克夫命，总让他走背运。娘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渐渐地身体越来越弱了，没过几年，黑胖小子刚能满地乱跑，娘就被男人活活打死了。

娘出殡的那一天，二妹和小妹追着灵车哭了一路，红没有去，她把自己关在那扇残破的木门后没有掉一滴泪，心里却早已鲜血淋漓，好似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在她的心里刺痛着盘旋下坠，锋利的边缘狠狠划破了她原本以为坚硬的心房，鲜血汩汩奔涌流出。娘走了，她在窗前望着那辆拖拉机呆呆地站了一天一夜。

日子还在继续，生活的苦难没有将红击垮，妹妹们都早早辍学干活养家。尽管姐妹三个受尽了邻里的指指点点，碰到公社集体分粮食、分布皮，遭人欺负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苦楚又能和谁说呢，只能嚼碎了吞进肚子里慢慢消化，三姐妹在煤油灯下抱头痛哭的日子也终将成为过往，随风飘散在发黄的挂历。

春去秋来，三姐妹渐渐长大成人，红为了将两个妹妹抚养成人，27岁才招了一个上门女婿，草草结婚成家。成家后妹妹们也一个个接连出嫁，送走小妹的那一天，红去爹的坟头坐了一下午。

后来红怀孕了，丈夫是个老实人，但好在勤快能干，小两口不久生了一对龙凤胎，一下子儿女双全可把小两口乐坏了，在两口子的日夜操劳下，日子越过越好，慢慢两人经营了一家粮油店，成为全村的典范。

从十六岁持家以来，红每天都在用力地生活，她拼命向前奔跑，想摆脱命运的枷锁，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但是生活不相信眼泪，命运不眷顾可怜人，年纪轻轻的红被查出遗传了父亲的心脏病，三十出头便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开始了日日服药的生活。

手术没能阻止红和这个世界的道别，还没来得及等到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在丈夫外出的一个夜晚，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别之际，她仿佛又回到了娘出嫁的那天，她看到了漫天纷飞的雪花，那般晶莹剔透，一尘不染，在天空中悠悠扬扬飘落而下，她渐渐也化身为其中的一片，慢慢起身悬浮在空中，飘呀飘呀，飘出窗外，轻轻地落在摆放在角落里的那辆拖拉机上，惊奇的是，冷冰冰的钢铁竟然让她感觉到了丝丝温暖，儿时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像什么呢，她猛然想起，这是爹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