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露知音話古琴

作者: 女公子的小书房 | 来源:发表于2018-03-28 10:34 被阅读84次

    月露知音話古琴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优美的《论语》中,最为动人的是这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来这句话并不像我们惯常所理解的那样,是为一个异地朋友的远道而来感到内心愉悦。这个「远方」,它既是宽广无边的地理空间,更是恒无际涯的历史时间。上下纵横无边无涯的时空中有缘得以知遇,是何等的难得而令人欣喜。其间倾诉的,是对这宇宙人生中最为惊心的相遇所油然而生的感动。

    一生寂寞的孔子食尽凄风苦雨、残羹冷炙,直到汉武帝时董仲舒弘扬孔学,司马迁撰《史记》时,才慨然感怀孔夫子是「至圣」,赞之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一相遇,其间相隔五百年,使得「有朋自远方来」如此辽远而诗意。

    上古时代的诸子为这样珍稀罕有的宝贵情谊,冠以了一个美妙的称谓「知音」。《列子·汤问》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琴。伯牙琴音志在高山,子期说『峩峩兮若泰山』;琴音意在流水,子期说『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自此,古琴与知音,成为了通达天地人心的不二法门,合而为一不可分割。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言:「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说的是古琴,叹的更是这难逢难遇的心灵契合。于是曲高和寡的古琴,也如历代所有精神洁癖的文人雅士一样,「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孤傲清高如古琴,便一定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纯粹和孤寂。所以古琴演奏家李祥霆曾说,收藏古琴的门槛很高,因为喜爱古琴的人本来就很少,懂得古琴的人就更少,爱琴懂琴又有能力收藏古琴的人便更是微乎其微、凤毛麟角了。

    而藏琴者与琴的关系,不仅是知音益友的关系,它更像伯乐之于千里马,怕的就是「犹御之不善,骥不自千里也。」无数流芳千古的名琴,之所以焕发异彩,无不是因为藏者对其倾注的珍爱,远至东汉蔡邕从火中救材而斫的「焦尾」琴;宋徽宗「万琴堂」中排号第一、金章宗作陪葬的「春雷」;张敬修专辟「绿绮楼」珍藏的名琴「绿绮台」;近至经由王世襄先生之手而复活的国家一级文物「大圣遗音」神农式。

    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大圣遗音」神农式,为中唐宫琴,音色松秀透亮,造型浑厚优美,然而在发现之初,竟被定为「破琴一张」,漠然置之多年,如果不是遇到懂琴的王世襄先生慧眼识珠,珍宝亦已变柴草。

    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宫后,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入宫点差。在清点皇家最大的文物库房南库时,看到了一张破败不堪的旧琴,弃之于库角墙隅,弦轸具失,岳山崩缺,琴面灰白,宛如漆皮脱尽。遂定为「破琴一张」,编为「鲲字一零七号」,载入点查报告及后来的文物点查清册之中,仍弃之于原地。抗战期间的文物南迁也轮不到它,如此寂然沉沦了20 年。

    1947 年,主持故宫古物馆工作的王世襄看到这张「破琴」,知为唐中珍品,立即移藏于延禧宫珍品文物库,并给它配上了青玉轸足。后又请来管平湖为之修理。

    原来南库虽是皇家聚珍之地,也不免年久失修之厄。雨天屋漏,泥水经琴淌下,年复一年,在琴面竟凝结了一层泥浆水锈,看去全是漆皮脱尽之状。管平湖历经数十日,终于在丝毫不损琴体的前提下,将这层泥浆水锈磨退干净,露出了完好的金徽与面漆,并为琴新装配了紫檀岳山与承露,使这珍宝历经劫难而起死回生。

    正如王世襄先生对俪松居「黄花梨琴案」妩媚奇崛的出语:「案若有知,亦当有奇遇之感」。若琴是灵物,亦会感慨命运的跌宕以及知音者的知遇之恩。

    同为稀世唐琴的另一张「大圣遗音」伏羲氏,与王世襄先生的缘分就更加奇绝而难舍难分了。王世襄的老伴袁荃猷先生善抚古琴,14 岁即师从汪孟舒先生学琴,造诣极高,后又经古琴国手管平湖先生亲授,琴艺通达精湛。袁荃猷弹琴时,王世襄常伴其左右,更戏谑的笑称自己为「琴奴」,爱妻及琴,深情如此可见一斑。

    王世襄夫妇收藏过不少唐、宋、元、明古琴,而这张大圣遗音却是最为珍爱的。此琴原为北京著名琴家锡宝臣先生所珍有,1948 年,王世襄夫妇二人以饰物三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画大观》换得黄金约五两,再加翠戒三枚(其中最佳的一枚,为王世襄先生母亲遗物)经著名琴家汪孟舒先生介绍,从锡宝臣先生之孙章泽川先生手中求得。此琴的意义更因请金禹民先生镌刻的八分书题记而更显无价:「世襄、荃猷,鬻书典钗,易此枯桐。」十二字的轻描淡写,镌刻了何等厚重的挚爱深情。

    六十年间,夫妇二人对此琴视同拱璧,除「文革」十年被抄家之外,不曾须臾分离。直到2003 年袁荃猷先生病故,「斯人不重见,将老失知音」,琴存人殁,对王世襄先生来说,其痛之巨岂可言邪?

    于是,年事已高的老先生慨然将大圣遗音鬻出。此举无异于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逝将归旧林,复此别知音。」

    当2003 年「大圣遗音」伏羲式古琴在中国嘉德拍卖会上以 891 万元(2011 年中国嘉德春拍再拍达 1.15 亿元)拍出,创造了中国古琴拍卖世界纪录,震动市场,哗然琴界的时候,王世襄先生只是淡然地说:「卖多少钱都无所谓,我已经 90 岁了,对一切都看得很淡。」专场拍卖会上,这张见证了这对耄耋夫妇一生琴瑟相和、相濡以沫的古琴,曾缓缓奏响了一曲《良宵引》,霎时震动人心。弦弦掩抑声声思,似将人带到那良宵已逝、蔌静窗虚,怀人不见而两鬓秋霜的情境中。如是知音者,闻之当已潸然而泪下,不得不为之动容。

    然而在这载浮载沉的人世间,如此难能可贵的相遇相知,常人的福分又几许?许多孤寂的灵魂,也便将情志寄望于天地万物,纵情山水,卧云弄月,寻求物我两忘的禅意和琴人合一的须臾。于是白居易才会写下《对琴待月》的诗句:「竹院新晴夜,松窗未卧时。共琴为老伴,与月有秋期。玉轸临风久,金波出雾迟。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

    2009 年秋天,中国嘉德秋季拍卖会「泽古怡情」专场上,有一把叫作「月露知音」的明琴。它之所以特别,因为它曾是乾隆皇帝的爱物。乾隆非常热衷于收藏历代名琴,他曾请侍臣梁诗正、唐侃将宫中所藏历代古琴断代品评,分等编号,这张「月露知音」琴的地位,便是琴盒上所书的「头等十六号」。

    唐代诗人刘禹锡有诗云:「乃知孤鹤情,月露为知音。」或许琴的旧主人即是以此为意,命为琴名。龙池上部阴刻填金乾隆御题诗云:「月露与琴,是一非三,灭分别相,成无底篮,元酒既淡,尺帛浑素,谁知音者,唯问月露。」这寄喻月露为知音的境界,是否又如六祖慧能那指月的寓语一般,透着甚深微妙的禅机?

    我与这琴有过一面之缘,它拥有凝厚的光泽,华丽的沧桑,黑漆璀璨古穆,断纹隐起如虬。背面的铭刻精整古朴,阴刻填蓝彩的琴铭:「月露知音」,古秀依旧,隐约透着几分苍郁。看着这孤寥的承受数百年来风尘岁月重压下的琴体,又觉得它呆滞而无主,有一种失神的静默。带着被时间磨洗过的尊贵,琴上斑驳的记忆和苍茫的留恋,偶然竟渗出一点婉约的惆怅。

    张爱玲的朋友炎樱说,每一只蝴蝶都是花的精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传统已无力地被忽略其价值了,而知音者于琴,就像蝴蝶是花的精魂一般,总会循着历史之外的吉光片羽,飞转回来,于时间的汹涛涌澜中,守护那些残存的传统和文明。每一张琴都有着无数流光溢彩的记忆,与其相互懂得的知音者彼此拥有过。在不同的时间刻度中,相同的知遇与观照,成就了无数个美妙绝伦,撼人心魄的传奇,关于古琴,关于知音,关于深切的彼此懂得。

    最终,「月露知音」琴在拍卖会上以2184 万元拍出。或许对于收藏家来说,能够拥有一件实体的器物便是最大的满足,收藏的乐趣也在于此,不惜宝马雕车搜买花树星雨。

    可是对于一个琴人来说,琴不过是装着金子的口袋,袋子锦绣也好,破烂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这件器物所承载着的「道」。古琴大师查阜西先生曾经对学生吴宁说:「你要记住,再普通的琴,一个琴家也可以弹出移情正心之曲,一张再好的琴,弹琴人也可以弹出浑浊之音。音乐在人不在琴。」他又说:「琴人与倒卖古董的商人对琴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我一生中买过许多张琴,但都是当做乐器来买的,而不是古董。音乐是出于弹琴人的心与手,不全是因为琴的质量,更不是因为年代。」

    欧阳修有三张琴,自普通琴到张粤琴而雷氏琴,自称「官愈昌,琴愈贵」,可是「意愈不乐」,他于是反思曰:「无复俗累,琴虽不佳,意则自释。若声利扰扰,无复清思,琴虽佳,意则昏杂。」最后终于明白,乐在于心,「若有心自释,无弦也可」。拥有再好的琴,也不如拥有一颗自释的心。

    《史记·乐书》说:「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一个「玩」字,道尽几许超然与淡泊,而所「养」的,也不单单是心里那一丝傲慢的轻愁。

    说到底,琴不过是载道的器。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王世襄先生爱妻及琴的故事,令我们高山仰止那世上至深至美的以无声证无价的情谊;让我们知道这世上总有着这么些和金钱没有关系的真善美,曾如轻羽划破水面般于尘世掠过。

    藉着古琴,又使我们明白,知与遇的无价情感,其实恰如月露一般「寂而常照,照而常寂」,深广如海,浩瀚无垠,却有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宁静绵长。

    而月露所能感怀的,也不过是人心。

    写于二〇一〇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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