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盛唐之交,有四位诗人齐名,又因为他们都是江浙一带人,而这一带在古代也叫吴中,因此人们称他们四人为“吴中四士”。这四位大诗人便是贺知章、张旭、张若虚和包融。
贺知章为人旷达不羁,好酒,是“饮中八仙”之一,观其一生,为文行事皆潇洒而有魏晋风度,故而又有“清谈风流”之誉,晚年尤纵。若论“四明狂客”贺知章,一个‘狂’字,便也足了,何为‘狂’也?陶陶任性,悠然物外,是为名士之狂也。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贺知章《咏柳》
《沧浪诗话》言,诗法者五,其一曰兴趣。所谓‘兴趣’,当为“兴象”与“意趣”。诗的气象在于直扑读者的生命之气,你看,这细叶如何有生命,若以春风孕育之,这细叶便有了如婴孩般的生命力,若诗人无赤子情怀,断不能作如此诗法。诗还要有趣味,趣味者,乃有余韵也,若香茗之在喉,余音之绕梁。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回乡偶书》
这一首《回乡偶书》乍一读,倒也寻常,然韵味悠远,没有经历过离家数年的人是难以体会个中意趣的,走了那么久的路,饱尝人世辛酸,命途多舛,两鬓斑白之时,终于回返故乡,一句“笑问客从何处来?”这近乎家常的普通之语道出了多少人生的无奈与沧桑啊!恐怕诗人的内心也在叹息:唉,老了,老了……这就是意趣,贺知章善为此道,乃是因为虽历宦海浮沉,然诗人心志犹坚,任自由之性,观天地物外,方得人生妙悟,于诗文而出,还是这一个素朴的‘狂’字!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张旭《桃花溪》
张旭的草书写得实在是酣畅淋漓、恣意率性,颇具胸中大格局、大沟壑、大境界和大灵魂。实在是书法太优秀,终究掩盖了他的诗名,不过,这一首《桃花溪》传诵至今,却窥见大书法家的山水情怀,桃花源是进得去,却出不来的地方,或者出得来,再寻时,却找不到的所在。
隐隐飞桥,桃花流水,自然之真,触动着诗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那一部分落英缤纷,绵延数十里。好一派青山妩媚,绿水妖娆,诗文之心和书法之心在“最自然”处相遇了,这样的干净,这样的质朴,这样的一气呵成。这是诗文,这是书法,更是张旭本人的心灵自守,心中一片桃花源,勿管红尘多变迁!人生渐入佳境,无非一个‘真’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存世之诗仅二首,然一篇《春江花月夜》竟然“孤篇盖全唐”,学者王闿运概之以“孤篇横绝,竟为大家”,通读其诗,既优游不迫,而深沉处,却沉着痛快。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也专门提到此诗,先生认为,“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和悲伤。”
春花秋月,流水悠悠。面对浩瀚的宇宙,人类何其渺小而有限。这种对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轻烟般的惆怅和哀怨呼之欲出,诗人并不满足于此,他还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进行哲理化的思考。这些感伤、惆怅和留恋带有一种独特觉醒的个体生命的‘自我意识’,这种意识,恰恰和开元年间的精神气象不谋而合。盛唐的大气象和大格局在张若虚的诗中肆意张扬。
该诗语言深沉而有张力,气象雄浑而有生命力,音节悠扬有致而婉转动听,平声韵与仄声韵交错运用,高低相间,前呼后应,回环反复,层出不穷,音乐的节奏感既强且美,其精神气质与开元年间的《霓裳羽衣曲》不谋而合。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些诗句尽管有些人生的感伤,然而由于其轻盈的音乐美,使得此诗惆怅中带着快慰,迷惘中含着流利,手法之高,情趣之深,确乎冠绝古今。
从中可窥探诗人洒脱风流而又深沉忧郁的文士情怀,其实这和贺知章之“狂”,张旭之率真殊途同归,都是一份适意的执着在奔流激越。
湖岸缆初解,莺啼别离处。遥见舟中人,时时一回顾。
坐悲芳岁晚,花落青轩树。春梦随我心,悠扬逐君去。
——《送国子张主簿》
包融的诗今存八首,其文名虽不似前三位赫赫扬扬,然其诗文亦有名士高古之格,这首《送国子张主簿》中有“坐悲芳岁晚,花落青轩树。春梦随我心,悠扬逐君去。”我心随春梦,悠悠扬扬,飘飘荡荡,于暮春时节,夜深人静的晚上追逐友人而去。这一份浓浓的情谊,这一种无奈的相思。亦颇林下之风,以‘我心’逐‘君心’其真挚情怀不输前三者。
吴中四士,各有千秋。异中有同,四位诗人皆以真情入诗,诗文中贯穿洁净浩荡之气,摒弃浮华,以自然万物为宗,又兼哲思义理,然未过分在理,情理相间,恰到好处;又同中存异,如贺知章在‘狂’,张旭重‘率意’,若虚偏‘思’,包融则多了几分人情,作为从初唐至盛唐的过渡流派,‘吴中四士’在诗的意象开阔和格局的进一步蔚为大观方面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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