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指着旁边的一栋楼,谦卑地对我道:“施师傅,这就是北图书馆。”
我看过去,发现一群女生谈笑着从楼前广场经过,风吹起她们的裙摆,呼呼的,像一首细腻的歌,我的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我叫施小童,我的名字不是父母给的,给我取这个名字的人,是我的姑姑。我的姑姑是一位算命先生,我出生的那天,她看着我的手,对我爸说,这孩子将来多难,给他取一个普通的名字吧。我爸搞不懂这些,就把决定权交给我姑姑,姑姑想了想,对着刚出生的我说,就叫施小童吧。
在上大学之前,我都是住在姑姑家。我没见过我妈,姑姑说生我的时候难产,保了小的,我妈死了之后,我爸一直一个人,我就一直住在姑姑家,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我爸未再娶。我被姑姑带大,还有一些原因,这些是姑姑死后,我爸才告诉我的。
刚刚提到,我的姑姑是一个算命先生,但她是有真本事的。算命先生是一个古老的行业,几千年的时间沉淀在这个行业里,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当然是信的,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天吃了早饭准备出门,还没进电梯,姑姑就从家里追出来,塞了一个暗红色的平安符在我手里,叫我拿在手上,要一直拿在手上,必须得进了教室才能放进包里。我按姑姑说的话做了。周末听小区里的玩伴说,那天有人穿红衣服跳楼,从顶楼摔下来,人都成肉泥了。第二周,也就是恰恰七天之后,有施工工人不小心从顶层摔下来,死相也是惨不忍睹,第三周,又死了一个,这件事才到此为止。我因为带了平安符,没受到影响。后来我大了些,懂事了,问起姑姑这件事,问她为什么不帮帮那些可怜无辜的人,她也不遮拦,直接告诉我,这些人的生死都是注定了的,冤债有主,谁也改变不了,我自己也改变不了。
姑姑做法的时候,从不避讳我在旁边,我从小耳濡目染,也懂一些“二晨精气”、“九庆紫烟”的术语。但姑姑正式教我本事是在我十岁那年,也就是跳楼事件不久后的一个月,我学的也挺快,姑姑说我脑袋瓜儿灵光,学这行就是要一点天赋,笨的人就算学一辈子也只能当个江湖骗子。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能拿着一张符纸点火了,我说的点火不是指真的点火,而是拿着一张符纸,加上咒语,手一抖便能燃起来。不过这符咒,得要姑姑帮我画好才行。姑姑摸着我的头说,这样的进度已经算很快的了,比起一般人我算好的了。每次说这种话,姑姑的表情都很复杂,疼爱肯定是有的,还有一种表情我说不出来,有点像那种无能为力的自责。遗憾的是,等我真正理解这层含义的时候,姑姑已经走了好几年了。
虽说我学这一行有点天赋,但我也有笨的时候,那还是在小学,姑姑带我去学校报名,负责报名的老师看到姑姑在监护人那里签了名,发现姑姑和我是一个姓,就问姑姑,你不是孩子的妈妈吧?姑姑还没开口,就被我抢先撅着嘴道:“姑姑就是妈妈,我也可以叫姑妈!”这句话逗得姑姑和老师哈哈大笑,姑姑摸着我的头,眼里满是怜爱。这种眼神我印象很深刻,因为我发现其他小朋友的妈妈看他们也是这种眼神,我从小没有母亲,我不知道喊一声妈是什么感觉,但我觉得应该和喊一声姑姑差不多。
我在姑姑家顺利地考上了初中高中大学,我去大学报道的前一天,爸爸和姑姑把我送到机场,我爸不善言语,话没多说,只叫我钱用完了打电话就是,姑姑帮我整了整衣领,对我爸道:“哥,这孩子转眼就和你一样高了。”我这才发现姑姑其实已经老了好多,但是看不到她的白发,姑姑爱美,一有白发就要去护理店染了,我跟她说了好多次,这个东西致癌,她老不听,有时候姑姑也像个小孩。
最后临登机了,姑姑才郑重地告诉我,她说,小童呀,姑姑最后再嘱咐你一句,去了外地上大学,先别忙着谈恋爱,认真学点本事,啊,过了三十岁才能谈恋爱,记着啊。
姑姑所有事情都要跟我讲原因,唯独不准恋爱这一条,她一直不肯告诉我,我上大学后,打电话回家时顺便问起这个事,问她,她只是说,姑姑自有道理,你听话就是了。
我当然会觉得奇怪,姑姑嘱咐了我好多要注意的事情,包括不要对任何人说自己的身份,所谓身份,就是指我现在也算半个“先生”了,不要随便对外人讲。但是不准恋爱这一条,她却在登机口反复说了好多次。我认为姑姑是像天下所有保守的母亲一样有保守的思想,就只得答应了她,好让她安心。
但我还是恋爱了,爱情有时候真如流言,说来就来。她叫藏琴,西藏的藏,当我第一次回应着她的吻的时候,早已把对姑姑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
我和藏琴的故事很长,讲出来就像一本俗气的言情小说,但我还是要讲,每一个你经历过的女人,总能在心里留下点什么,我认可这句话,并且我知道藏琴留在我心底的东西远不止一点,就算已经四年不曾与她相见,但我感觉她一直生活在我旁边,有时就算听到一首歌曲里的钢琴声,我都会突然想到她。所以我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算是一种祭奠。
第一次看到藏琴的时候,觉得她有点像北爱里的林夏,率性却不失优雅,谈笑间还流出一分可爱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约在咖啡馆,这件事的开始烦闷冗长,但又不能略过,那天我待在宿舍无聊地上网,偶然间在校内BBS上看到一个帖子,名字叫“佛、道教研究协会招新”,点进去一看,发现什么内容都没有,我回复了一条信息:“协会招新吗?”没过多久就收到楼主的回复,点开一看,信息是:“我是本校佛、道教研究协会的会长,这是我的号码,137XXXX3474,有兴趣可以来电咨询。”我看着这串号码笑了笑,回复他:“如果我是无神论者,还可以加入协会吗?”这次等了好久才收到回复,他说:“你怎么就确信自己是无神论者呢?”这意味深长的回复让我觉得很有趣,我随手点楼主的头像看了看他的资料,发现居然还是一个女生,在她的签名栏里写着一首诗: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更觉得有意思,就把那个号码存进手机,并拨了过去。
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总是让人备受煎熬,但是我忍受着这种煎熬,我心里夹着一种遇见同道中人的侥幸,同时也做好和一个无聊且满脑子鬼怪想法的女生打交道的思想准备,我想象着对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象着这个神秘协会的情况,还在思绪乱飞的时候,就听到手机里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你好。”
“哦…你好你好,我刚才在BBS……”我一边匆忙回应,一边在脑海里搜寻这个声音的原始出处。
“我知道,有兴趣加入我们吗?如果有的话,我在西南的咖啡店等你。”
“哦……好……”还真直接呀,我在心里感叹道。
“那就这么说好了,西南咖啡店,靠窗位置,再见。”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坐在那里,心想去就去吧,这协会弄得还挺神秘,我倒真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原本是上课时间,所以咖啡厅里显得很冷清,我推开门,朝靠窗的位置望去,果然发现一个女生坐在那里,背对着我,我尽量使自己的步伐自然,走过去,等待她转过头的一刹那。
但是出乎我意料,我一直走到她身后,这姑娘也没回头看我一眼,我只能硬梆梆走到她面前,刚想坐下,就看到了她的脸。
真漂亮,这是我的第一感觉。
然后就是互相介绍,算是彼此认识的开始。藏琴,施小童。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望着她,她露出一个笑容,对我道:“欢迎你加入我们协会,我正式任命你为副会长,兼任会长助理一职。”一口的拿铁差点全吐出来。
我擦了擦嘴,问道:“什么意思啊?”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了我一个几乎每一个人都被问过同时几乎没人可以作答的问题:
“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但偏偏,回答问题的是我,我微微皱了一下眉,掩饰过去,反问对面的她:“你觉得这样的问题有意义吗?”
“当然有,”她抿了一小口咖啡,继续道:“那些称自己是无神论者的人,对这类事做过探测的,又有几个?因为智慧的人这么说,因为科学这么说,因为大家都这么说,所以就没有了吗?地心说统治人类思想界两千多年,那时候人们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这一说法就是真理,最后呢,地心说不还是被颠覆了吗?现在的无神论,就是两千年前的地心说!”
“日心说最后也被证明是错的,你的鬼神论,就是两千年前的日心说。”我试着驳斥她的逻辑。
“是吗?”她歪着头认真打量了一下我,似笑非笑道:“我就知道总有机灵的新成员会这么说,那我现在先回答你一半:首先,日心说比地心说走得远;其次,就算我错了,至少不会被烧死;最后,我会证明给你看,我的日心说是正确的,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去证明,而不是在这里磨嘴皮子。”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字有点特别的姑娘歪着头打量人的样子非常可爱,我尽量压住自己乱跳的心脏,像对待平常人一样跟她交谈。
“等等……你说的新成员,是指我吗?”我有点疑惑。
“对呀,我不是才让你当副会长了吗?”她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像在说:不然呢?
“啊……我以为你刚才开玩笑来的……”我无辜道。
“作为会长,在下属面前保持一定的严肃是有必要的。”她一本正经。
“那其他新成员呢?”
“没了。”
“就我一个?”
“嗯。”
“我们协会,哦不,这个协会其他成员呢?”
“没有。”
“那……协会一共有多少人?”
“两个。”
“还有一个呢?”
藏琴把手抬起来,食指朝着我的方向,我回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我用大拇指指向自己,确认了一遍。
“对,就是你,到目前为止,本协会共有两名成员,正副会长各一名,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木讷地摇了摇头。
“很好,既然你已是内部成员,现在我把协会的核心秘密告诉你。”
我苦笑了一下,心说你还有什么招数?
她突然放下架子,声音软了下来,“你不要这个样子,你好歹也是副会长了,我们要有个领导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她这句话让我有一种我跟她之间非常熟的错觉,而且“我们”这个词,总让人感到特别温暖。我鬼使神差打起精神,说:“行,你说吧,还有什么秘密?”
“那你听好,接下来我要说的,比你的名字还重要……”
我现在回忆起咖啡厅那个长聊的下午,能想起的就是这些,脑海中更多的是她歪头看我的画面。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的聊天,那个下午对我来说十分特别,即便是现在,即便在这几年我的世界早已面目全非,但我每次想到那个午后的咖啡厅,总能把它跟一望无际被风吹过的草原联系在一起,我会想到草原上的野牛,奔跑的羊群,风从太平洋吹过来,那种感觉十分美好。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加入了这个佛、道教研究协会,哦不,藏琴说过,其实这个协会原名非常直白,就叫灵异协会,但是直接这么叫不太好,“面子工程还是要做好”,这是她的原话。不管怎样吧,我都成了这里的——副会长。
我们的相识到此结束,从那之后我和藏琴便没再见面,但我们的联系却没断,她时不时会发一些文章给我,都是些灵异研究的内容,不知道是从哪期故事会上找的,看完之后还问我的看法,我总是支支吾吾回答她。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我说:“你怎么这么坚信世上有鬼?”过了一会她回复我说:“因为我见过。”我发过去一个不相信的表情,她也不在意,只是问我:“你听说过北馆的传说吗?”
藏琴说的北馆,是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我们学校有两座图书馆,分南北而立,坐落在正北方向的,就是北图书馆。
北图书馆的传说,我听一个师兄说过。修建北馆的时候,有个老人告诉当时的校长,说这里不能建房子,怨气重。校长是留洋回来的,当然不信这个,大手一挥,挖掘机轰隆隆驶过,工程便开始动工。
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修到第五层的时候,怪事就来了。一个工人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校长不信邪,换了工人继续上,又摔,又死。学校把两起事故压了下来,外人不得而知。但偏偏当初那个老人知道了这件事,他找到校长,把办公室的门一关,低沉着声音说:“停了吧,留有敬畏之心,不然要出大事!”话没说完,有人急冲冲推门进来,说北馆又出事了,一小工从五楼滑了脚摔下来了,正好倒插在钢筋上,脑浆都出来了,工人们怕了,全部停工不干活。校长这才慌了神,对老人道:“停不了了,越是在这个时候停,外面质疑声越大,到时我这顶乌纱帽都保不了!”老人听了,眉头一锁,沉声道:“那就改!”
中间细节就不多说了,校长听了老人的话,把一楼的大门封死,在外修了露天楼梯,整个图书馆的大门建在了二楼,此事才告一段落。
我第一次听这个传说后,去北馆看了看,整个图书馆的出入口确实在二楼,以前一楼的大门被封得很死,我专门下到一楼去看过,里面阴冷潮湿,整块地的阴气全聚集在那里,我就知道传说是真的。而且当年那个老人,肯定是行内高手,因为就算是姑姑,也不会这聚阴放阳之术。
我回答藏琴:“当然听过,你不会当真了吧,哪个大学没几个恐怖传说呀!就像每个大学都有一条保研路一样,习惯就好啦”我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很无所谓。
“是不是真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她回复我。
我正想要如何回答她,却见她发过来一条消息:我先接个电话,不聊了,拜拜。我回复了一个“哦”,还没来得及说其它的话,她那边就没了动静。她经常这样时不时消失一段时间,过一阵子又突然冒出来,显得非常神秘,对此我早已习以为常。
在和藏琴一起去北馆“探险”之前,我们还一起去了城市尽头的一个古玩旧货市场,类似北京的潘家园,里面交易的东西不乏奇异珍贵之物。藏琴说,这样的旧货市场水都比较深,很容易买到假货,但是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能淘到一些好东西。
“这次带你过来呢,就是让你长长见识,以后别牛眼泪都不会挑。”她一边走一边说。
“这世道,难道牛眼泪也分高低贵贱吗?”我假装愤愤不平。
藏琴笑着看了我一眼,道:“那当然,越清澈越好,而且尽量不要有杂质,这样用起来效果才最好。”
说起牛眼泪,是这么一回事,传说农村养的黄牛到了一定岁数,知道自己死期不远,就会留下悲伤的泪水,只要把老黄牛的眼泪收集起来,到了夜晚十二点后,将其涂抹在人的眼皮上,这个人就会看到凡间之外的孤魂野鬼。这个方法在民间广为流传,可能是因为操作比较简单。当然,要想看到平时看不见的东西,还有其它的方法,使用的辅助工具更是五花八门,不过这不是重点,在此略过不表。
除了牛眼泪,藏琴还告诉了我一些其它的方法,大多我都听姑姑说过,但我还是装着第一次听的样子。这是我和藏琴第一次一起出去,路上我们有说有笑,让人误以为是一对恋爱中的小情侣。
旧货市场没有具体的名字,大家也都习惯了。我们到的时候大概午后三四点钟,冬天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一如我的心情。旧货市场里人很少,路上走动的行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倒是看店的店家比较多,那些店家把慵懒的身体陷进椅子里,只是看到有人路过,才挑起一只眼,根据来人的穿着打扮气质,迅速判断是继续葛优躺,还是清一清嗓子,准备做一笔大生意。
我和藏琴沿着旧货市场的一条小巷逛着,藏琴显得很开心,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都要跟我说上几分钟,从这个东西的起源讲到现实中的运用,滔滔不绝。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安静一点,但是对藏琴却不同,她说得越多,我就越喜欢她的声音,她的笑声。
差不多快要逛完整个旧货市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正准备打道回府,藏琴发现了一家隐藏在角落中的店,她执意要进去看看,进来了才发现这是一家十分特别的店,很多东西的表面都蒙着一层灰,仿佛多年来没有人踏足。我悄悄看了一眼店主人,应该有五十多岁,胡子遮住了一部分脸,看不清楚五官轮廓,他招呼了我们一下,就坐在一边抽着旱烟,看样子不是本地人。
整个店的布局给我的感觉怪怪的,但又说不上为什么,仿佛胸口积压着一股气吐不出来。老实说,我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心里只想着藏琴能早点看完并对它失去兴趣,然后离开这里。
这时,藏琴从旧货中翻到一个圆盘状的东西,有一个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就像一个放大版的乾隆通宝。藏琴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来,中指穿过圆盘中间的孔,另外四指扶在圆盘周围,仔细打量着它。我对这个手势有点印象,我突然想起,我以前见过同样的圆盘,虽然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我在姑姑家里见过它。
姑姑有一个专门放各种道具的木盒,木盒平时都要上锁,姑姑解释说,里面都是一些比较有灵性的道具,不能长期放置在外面,要放在专门的盒子里养着,行话叫“养灵”,这样下次用的时候,才能最大限度发挥它的作用。有一次姑姑需要做法,就打开了那个木盒,取出了一直放在盒子中的圆盘,中指穿过圆盘中间的孔,另外四指扶在圆盘周围,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我看着藏琴,她拿着圆盘的奇怪手势,跟姑姑拿圆盘的方式几乎一样。
我心里一震,这个手势带给我的冲击比我想象的要大。我从小和姑姑一起生活,因为姑姑的特殊身份,我对她的一些行为早就习惯了,但现在,我第一次看到姑姑之外的人使用和她相同的手势,恍惚间竟觉得,藏琴和姑姑是同一类人。
“小姑娘,看上这个驯鹿针了吗?”店主人问道。
“啊?”藏琴好像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问:“它叫驯鹿针?”
我被两人的对话拉回现实,看着她一脸迷茫的表情,我才知道自己想多了,藏琴顶多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有点行动力的小姑娘罢了,怎么可能跟姑姑是一类人呢?
“对,驯鹿针,专门用来找一些特别的事物。”店主人说完神秘地一笑,似乎还有很多没有说完的话,“我看你拿驯鹿针的手势,以为你知道它是什么。”店主人补充道。
“啊…哈哈,误打误撞吧,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藏琴尴尬地笑了笑。说完把驯鹿针递给我看,我随意地接过来看了几眼,就放回了原处,没有流露出丝毫兴趣,又跟店主人寒暄了几句,我们就退了出来。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联想到藏琴手持驯鹿针的手势,那时我才明白,藏琴不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或者说,她不是第一次用驯鹿针,只是那个时候,这是或不是的结果已经不是我在意的了。
接下来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们从那家处处透着神秘气息的店里出来之后,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我总算觉得轻松了一点,回到学校附近,两个人都饿得不行,她提议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我欣然同意,刚坐下,才发现我的钱包已经不见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感受不到当时自己的尴尬了,我只记得,当我尴尬地告诉藏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笑盈盈地对满脸通红的我说:“没事的,丢了就丢了呗,大不了我们吃霸王餐。”说完,翻出自己包里的钱,却只有十几块。我对她说:“都怪我太粗心了,旧货市场鱼龙混杂,我应该多注意一下的,我们还是回学校去吃吧。”她拉住我:“不用,会长有办法。”
她用这十几块钱叫了一碗面,向老板多要了一副碗筷。面端上来后,她把一碗面分成两份,把多的那一份推到我面前。我们就这样一起吃完了一碗面,我偷偷看藏琴,她被辣得鼻尖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嘴唇也红红的,还要时不时捋一下长发,可爱极了,旁边的客人当我们是甜蜜的学生情侣,也就见怪不怪了。
吃完后我们回到学校,因为不顺路,她没有让我送她回宿舍,叫我回去早点休息,我们在校门口道别,然后分手。我看着她的背影,回想起今天跟她一起度过的时间,觉得人生从来没有如此幸运。
自此之后就没了她的消息,再听到她的声音已经是一个月后,那时我恍惚以为与她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没有协会,没有旧货市场,甚至没有那个咖啡厅的下午,但那天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在那头,声音带着笑:“副会长,近来安好?”
我压住心里的惊喜,道:“还好……你呢?”
“我当然好啦,我是会长嘛,位高权重!”
“怎么好久都没你的消息?”我忍不住问。
“诶都说了我是会长,日理万机,你难道还要我天天向你报到吗?”她在那边笑。
“不是……”
“对了,”她突然说:“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考虑好了吗?”
我没想到她话题、语气如此转换自如,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考虑什么?”
“去看北馆的鬼。”她说。
我们约在学校的小西门碰面,哦,当然不是现在冬日高照的时候去看“鬼”,我们要趁时间还来得及,去旧货市场淘一瓶“牛眼泪”。
坐在出租车上,聊天的间隙,她看着窗外出神,我偷偷看她,发现她一直微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憔悴了不少,这段时间在她身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她的脸,突然觉得这一切好荒唐,但是当我坐在她的身边时,又会觉得这些都值得,她脑子里有乱七八糟的想法,她想去验证,我愿意陪她一起去。尽管我知道,她说的好多东西都是真的,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就像北馆里的鬼魂。
“看够了吗?”她突然转过头盯着我,眼里藏着笑。
我闹了个大红脸,忙把视线移开,发现开车的师傅也跟着笑,当时真想跳车来躲掉这尴尬。
我们绕着杂货市场走了整整三圈,才在一个角落的小摊位买到了一瓶“牛眼泪”,说是一瓶,其实也就小拇指一半大小,藏琴拿着这一小瓶牛眼泪,脸上直乐。
我想起后来我送她手链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拿着手链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全是掩盖不住的欢喜之情,就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我想这跟她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她的童年定是过惯了苦日子,导致长大后,不管得到点什么,都会高兴得像个孩子,那一刻我突然想尽我全力去保护她。
北图书馆的闭馆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我们在十点半的时候就进去了,下到一楼的储物间,藏好,等待零点的到来。
十一点准时闭馆,图书馆里学霸同学都陆陆续续回去了,馆内的工作人员来一楼问了一句:“没同学了吧?要闭馆了。”见没有声音,就“咚咚咚”上去了。然后就听见关门上锁的声音,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我们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藏琴就问我:“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疯狂?”
“还好。”
“你后悔吗?你想呀,我们本来互不相识,但是你却愿意跟我来……”
“还好吧。”
“你怎么什么都‘还好’呀!”
“还好。”我点点头。
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天南地北地聊,她说自己的梦想是当一个道士,女道士,走南闯北,降妖除魔。“但是,”她说:“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其实很多鬼都很可怜,他们是冤死的,怨气得不到化解,不愿投胎,才做了鬼,你不要以为所有鬼都是爱拉人垫背的厉鬼。”
我苦笑道:“这些你听谁说的?”
“不告诉你,”她露出一副女儿家态,“我是会长,我知道的肯定比你多。”
“我觉得这……”说到一半,嘴就被她捂住,她一边示意我别说话一边把手机递到我眼前,我一看,零点刚过一分。
我点头表示明白,她这才把手拿开,然后也觉得刚才的动作显得太亲密,就扭捏着对我道:“对不起呀刚才……”
我是第一次看到她这副神态,觉得很好笑,心里却美滋滋的,正色道:“没什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她白了我一眼:“德性!”然后从包里拿出那瓶牛眼泪,打开,在手上抹了一点,凑过来,轻轻摘掉我的眼镜,帮我涂在了眼皮上,我睁着一只眼看她,涂的时候她非常小心,翘着小拇指,动作很温柔,像在给一件精美的瓷器上漆,当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帮我涂好后她就把瓶子递给我,然后主动闭上眼睛,我犹豫了一下,才凑过去,她见我迟迟没动静,睁开眼看了我一下,见我凑过来了,又慌忙闭上眼,眼睫毛还在轻微跳动。
整个过程我们像约定好似的,谁也没说话,尽量避开对方的眼神,都准备妥当后,她把那瓶牛眼泪小心地收好,然后又闭上眼,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牛眼泪起效,我看了她一眼,由于没有灯,我们只能靠手机照明,微弱的光映在她脸上,睫毛上,头发上,很美。我深呼吸定了定心,也学着她的样子,闭上了眼。
我在高中的时候见过一个真实的鬼,当然是姑姑带着我看到的。姑姑曾说,鬼是介于我们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中间地段的生灵,涂了牛眼泪之后,阳气被压低了,就可以看见他们,并且只要别太引“鬼”注目,就不会有鬼会在意你的存在,因为鬼有怨念,脑子里(前提是他们有脑子)想的都是生前之事,哪还有心思搭理凡人。
我把这些小声地说给藏琴听,只是省略了与姑姑有关的部分,正想告诉她其实不用害怕,就听见她“嘘”了一声,然后指了指书架后面,我看过去,就看到一个人影,哦不,鬼影在那里游荡,但始终不走出来,我们只能通过书架间的缝隙看到他,再加上涂了牛眼泪后视线变得很模糊,所以根本看不清他的外形。
“我想过去看看。”藏琴看着我小声道。
“还是别去了,就在这也……”我劝道。同时暗自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尽管这里阴气逼人。
“不!”她坚持道,说着已经轻轻走了过去,我忙跟上去,怕她出差错。
藏琴走在前面,在书架过道里停了下来,我知道现在她已经可以毫无遮拦地看见它了,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加快脚步赶了过去。她可能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一只真实的鬼,慌了神,见我过来了,也不管男女授受不亲了,紧紧拉着我的衣袖,同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然后她的表情就僵在了脸上。
我不是那种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真人”,但当我看到藏琴那副惊恐的表情时,我也知道出事了,尽管脑子里已经有了这个定论,尽管知道这个时候最大的忌讳就是回头,但我还是惯性般扭过头去,然后惯性般地倒吸一口凉气。
在北馆的传说中,一共有三人遇难,这三人的冤魂,被那个老人用聚阴放阳之术封在了一楼。其中死相最惨的那位,是一个从顶楼摔下来的小工,钢筋倒插进他的头颅,脑浆都出来了。
现在这哥们就硬梆梆地几乎是贴着我的后背站在我后面,他这副原生态的妆容,就算是盗梦空间剧组的化妆师也只能叹为观止。
后来我和藏琴聊起当时的情景,我说出上面这句略显轻佻的话,本以为她会被逗笑,没想到她却皱起眉头,她认真对我道:“他们都是冤死的,被关在下面,想投胎都不行,你不要用这样的话说他们……我不喜欢你这样。”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已经把头扭过去了,眼睛看着另一个方向。那时我才知道自以为是的幽默有多愚蠢。“怀有敬畏之心”,其实姑姑也说过类似的话,但直到藏琴对我说了这么一段话,我才算真正明白。
文归正传,藏琴看到我回头,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这里有一个细节,那就是在民间传说中,如果你身后有鬼,千万不能回头,这不是吓人,而是有依据的。人呼吸的是阳气,而流通于鬼体内的是阴气,回头往往伴随着惊恐,惊恐往往伴随着大量而剧烈的呼气和吸气,这会暂时改变周围阴阳之气的比例,同时会刺激到附近的鬼魂。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垂死之人往往能看见鬼的原因,因为人之将死,体内阴盛阳衰,跟上面所说的是一个道理。我听姑姑讲过一件这样的事,姑姑有个朋友,其父亲已到垂危之际。有天在饭桌上,老父亲突然对他说,屋子里咋这么多人,让他们出去,闷得慌。他大惊,整个客厅就家里的三四个人,顿时吓得他一身冷汗,忙把这件事告诉了姑姑,姑姑也不忌讳,直接告诉他,替老爷子准备后事吧。当天夜里,老人家果然走了。
再次文归正传。人在突然的惊恐之下,有时甚至会忘了做求生的挣扎,直到被藏琴拉着朝二楼跑路,我才回过神来。后来回想起当时的状态,我也搞不清到底是被吓着了还是被迷了心窍。
一楼的书架到二楼楼梯处有十来米远,只要我们上了楼梯,就算是跨出了一楼的疆界,那就安全了,因为这三只鬼被封在了一楼,他们出不了这个范围。
等等,三只?
书架中间有一只,我背后有一只……剩下那只呢?
我瞬间从头凉到脚,感觉自己的毛发都竖起来了。还有一只,还有一只,它肯定也察觉到这里的两个活人了,为什么还没出现?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大声朝前面的藏琴喊道:“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不知道躲在哪!”
“别管了!先上二楼!”藏琴喘着气道,话里全是掩盖不住的颤音。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心想她毕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还是太天真了,他们是鬼,不是流氓混混恶人,是被无情地锁在地下怨念遍体的厉鬼,怎么可能跑得掉呢?想到这我挣脱她的手,用力把她推上楼梯,任凭身后赶来的劲风扑在背上。
藏琴措不及防,一下摔在楼梯上,样子很是狼狈,但看到她终于越过了那条生死线,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伟大,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这三位中的一员,但藏琴肯定不会了,她可以安全地逃出去,在阳光下生活和唱歌,或是遇上另一个愿意陪她做这种事的人,某一天她会带着他回到这里,指着在书架间晃荡的我说:“其实有些鬼并不是人们想的那样,他们也……”然后流下泪来,我都能脑补出她哭的样子。
但我居然失算了,藏琴摔在楼梯上后,毫不迟疑,转过身来朝向我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张黄色的符纸。这一连串动作做得非常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然后听她喊道:“急急如律令!”
我只感觉身后那股劲风在碰到我之前就被弹了出去,背上的压迫感也立马消失。但我却一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着藏琴朝我跑来,突然觉得她有点陌生。
藏琴看到我这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只得死命把我往楼梯上拽,这时第三只鬼终于出现了,他从我们侧面冲了过来,一把抓在我的肩上,看上去就像没有骨头的手却死死抓住我,力道非常大,我被藏琴拉着上了楼梯,那只鬼也跟着过来,刚飘上楼梯,越过边界的部分就化为黑烟,听不到任何声音。
但这些都不是我在意的,我忍着肩上忽冷忽热的痛感,冷着脸问她:“你到底是谁?”
藏琴刚才用的符咒,具有明显的攻击性,光是刚才那一招,就有至少和姑姑不相上下的道行。我有种被骗了的感觉,我不得不让自己相信,眼前这个人,不再是那个天真的仅仅对这种事有好奇心的女生了,她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先生”,甚至我那低级的隐藏身份的招数,可能也被她看在眼里。
藏琴默默地坐在楼梯上,她见我看着她,就道:“你肩上的伤要处理一下,不然……”
“为什么要骗我?”我打断她,我现在哪有心思去管伤不伤的,看到她拿出符纸那一刻,我心里像失去了什么,那种滋味异常难受。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只是……我家里是先生世家,有些事情我不能说,你要相信我,小童……”她说着说着,竟然抱着膝盖哭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痛苦,好像在努力回避什么。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的心突然软了下来,我觉得其实她并不欠我什么,她身后的故事,她不愿说,那就让它成为故事吧,其实在心里,我已经准备好爱她的一切了。
“我相信你。”我对她道。
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这个选择是对是错。
她惊喜地回过头来望着我,“我相信你,而且你也没有对不起我,怪我自己笨吧……”我说。她一下笑了出来,眼角还挂着泪,那是梨花带雨的笑容,我忍不住抬起手,想要帮她擦掉眼泪。
手还没举到一半,就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什么人在一楼!”
我和藏琴都吓了一跳,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灰溜溜地走上去。夜巡保安的手电在我们脸上停留了一下,怒声道:“早就听见你们在下面乒乒乓乓响个不停,这都什么时间了,啊,不回寝室睡觉,像不像话,啊!”
保安骂了我俩,就在军大衣的口袋里摸着什么,一边动作一边还继续训我们:“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我心想完了,这哥们以为我和藏琴是情侣,躲在一楼做苟且之事,较真了,要登记上报学校。我灵机一动,对保安小哥道:“保安大哥,你放过我们吧,我们三个不懂事,我们错了……”
“什么?”保安瞪大了眼,“还有一个?在哪!”
“还在下面呢。”我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那保安小哥立马朝一楼走了几步,把手电射过去,吼道:“还有一个,出来!”我趁着机会,拉着还跟着保安一起晕乎乎的藏琴就往外跑,只听到保安小哥在后面愤怒的喊声:“还敢跑!还大学生!不知羞耻……”
我和藏琴一直跑到文科楼才停下来,见那彪悍的保安没追来,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休息。藏琴从包里拿出一瓶半透明的药水帮我敷在肩上,我没问是什么,安静地看着她忙活,忙完这一切,互相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坐了一会,风渐渐大了,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对我道:“风大了,送我回去吧。”
“好。”我说。我没再提起她不愿提起的事,我愿意相信并接受这一切,我认为随着时间推移,她会把她以前的故事慢慢和我分享,我选择相信她,是因为我为她着迷。
到了女生宿舍区,我看着她上了楼,就转身回去了。路上收到她发来的短信:“谢谢你的陪伴和信任,跟你在一起很开心。”
我想到她的笑容,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一片柳暗花明的景象!但这只是表面,我的世界其实从这一晚开始就渐渐变得残破不堪,只是我还不曾察觉。
当我第一次试着吻她的时候,我确信爱情这个东西,是不能被道学家们的条条框框所束缚的,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不管她是谁。我也完全忘了姑姑的话,她再三叮嘱我不要谈恋爱,这是老一辈的思想,我不想理会。
我送了藏琴一串手链,这串手链是姑姑给我的,具体什么时候我也忘了,反正从我记事起它就一直在我手上。手链由一根细小的红线和二十七颗墨绿色的小珠子组成,普通却又特别。小时候我喜欢一颗一颗数着玩,从一数到二十七,从二十七数到一,这是童年的我打发无聊时间的小办法。
“给你带上。”我把手链摘下来,戴在她的手腕上。
“这算是迟到的‘定情信物’吗?”她笑嘻嘻问我,看着手链爱不释手,“如果是的话,我就要一直戴着。”
转眼假期已至,我订了十六号回重庆的机票,藏琴要走得早一些,她是十二号回哈尔滨的航班。她走的那天,我们像所有恋爱中的情侣一样,在候机大厅中紧紧相拥,最后还是她先放手,她说:“好了好了,不就是一个寒假吗,又不是不见面了。”
我说:“我一天都不想和你分开。”
她捶了我一下,道:“你一个大男人,别这么矫情行不行。”
我一把把她搂进怀里,机场广播已经第二次提醒登机,我想再抱她一会,因为这种感觉非常温暖。
“小童,”她趴在我肩上突然轻声说道:“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真希望你能原谅我。”
“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你就算出轨了,我也不能把你关进笼子沉水里吧,这都什么年代了。”我打趣她。
她笑了笑,道:“讨厌,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说:“行了,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去吧。”说完轻轻推了她一下。
她最后长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向登机口走去,背影里竟有种不可言状的决然。我心想,这姑娘还挺适合走文艺路线的嘛。
十六号,重庆江北机场,我下了飞机,只看到我爸一个人落寞地站在那,我走过去,有点失望,问他:“姑姑没来呀?”
他喉结动了动,道:“你姑姑出事了。”
姑姑的房子,也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已经被警察封了起来,我过去看过一次,被警察拦在门外,我跟他们说,我是死者的至亲,他们才让我进去。
房子里面仍然有一股淡淡的香烛味,大多数家具还是以前的样子,几乎没有打斗的痕迹。我说的“几乎”,是因为有一张椅子翻倒在地,其它东西,都整齐地待在原本的位置。
我爸闭口不谈这件事,我几乎是发疯地朝他吼:“姑姑把我从小带到大,现在她被人杀了,你却叫我别管!你让我今后怎么安心!”他叹了口气,点起多年未碰的烟,说:“你姑姑出事后给我打了个电话,是十二号的夜里,我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她躺在床边,胸口被烧出一个大洞,伤得很重,说话都费劲,她让我一定看着你,让你不要去碰这件事,‘生死有命,冤债有头’,她是这样说的,我就知道这么多,听你姑姑的话,别去想着报仇,你知道你姑姑的背景,她们这行讲因果报应的……”
我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我要报仇。”
等警察都撤走之后,我偷偷混进了姑姑的房子里,看着曾经和姑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我无力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爸在机场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没哭,我看到火化后的骨灰时,我没哭,但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用再掩饰什么,直哭到喉咙沙哑。
那晚我整个人都差点崩溃,但我突然想到藏琴,我想到抱着她时的柔软,那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想我还有她。
我开始毫无目的性地搜查整个房间,客厅,卧室,洗手间,但是什么也找不到。侦查不是我的强项,就算能找到的,也被警察当做证据拿走了。我颓然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这个夜晚要如何度过。
人一旦停下来,所有的事情就会从脑子里疯狂地喷射出来,就像一支一支毒箭射中心脏,逃避悲伤的唯一途径,就是让自己一直忙碌,直到累死。
我又行动起来,行尸走肉一般,一遍一遍翻找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知道我不可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但我必须为自己找点事情做,否则心里就会觉得对不起姑姑。
我是在手电扫过床脚的时候发现它的。那是一颗细小的墨绿色的珠子,光束从它身上一闪而过,有一点点的晃眼,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我抓着手电来回扫了三四次才最终确定它的位置。然后我钻进床底,把它拿了出来,珠子表面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但能看出它原来的样子,我曾经抚摸了它无数次,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这是一颗从手链上掉下来的珠子,从我送给藏琴的手链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当时自己是怎么冷静下来的,我现在试着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把过往的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但写到这里,我还是控制不住笔尖的颤抖。
买了第二天一早飞哈尔滨的机票,我心里还残存着一点希望,我希望这颗珠子跟手链毫无联系,我希望再次看到藏琴时,她还是以前的她,跟姑姑八竿子打不着的藏琴。
但我坐上飞机,发现根本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残存的希望,心如死灰。
我顺着地址找过去,哈尔滨,香坊街道,小区,居民楼,然后站在一扇门前,当我抬手敲门的时候,发现手心已全是汗水。哈尔滨的寒冷包围了我,我却丝毫感觉不到。
开门的不是藏琴,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我是藏琴的姐姐,我叫藏风。”她手还放在门上,眼睛也一直盯着我看。藏风跟藏琴一样,她们的眼睛都很好看,而且眼底都有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嗯,十三号走了就没再回来,只留了一封信,说如果有人来找她,就把信交给来人。”说完递来一个信封,“给。”她说。
我撕开信封,藏琴娟秀的字迹在纸上展现开来,像在讲述一个冗长古老的故事。
“小童,我给你写这封信,是想跟你做最后一次道别,因为我知道我们这辈子不可能再见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最后的结果的,但是没有办法。她,你的姑姑,十二年前杀了我父亲,我亲眼看见了,我不能假装没看到,我只是没预料到生命中会出现你。
我那年才七岁,但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场景,有时候晚上整夜整夜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父亲倒下去的那个画面。我知道我不该活在仇恨中,但是我真的忘不了,我也想过好好珍惜有你陪伴的生活,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我骗了你很多,我承认最初接近你是为了获得关于她的信息,但是接触多了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慢慢习惯了有你的生活。我以前一直认为,藏家的后人是没有资格谈爱情的,我们生来就背负了太多东西,但是跟你在一起的那种温暖,我抵抗不了。
如果你来了哈尔滨并且看到了这封信,说明你已经发现了那颗珠子。焚火之术要燃烧双手,我来不及摘掉手链,珠子掉了一地,我以为逃跑的时候已经找齐了所有的珠子,但回来之后,当我试着把它们重新串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颗,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件事再也不可挽回了。你还记得在机场分别时我说的话吗?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真希望你能原谅我,因为我怕,我害怕自己在你心中变成一个坏人,变成你的仇人。
小童,我现在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翻我们以前的聊天记录,在将来我会去的陌生的城市,这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藏琴
我把信收好,辞别了藏风,上了回重庆的飞机。下楼的时候藏风叫住我,她走过来,帮我擦掉眼角的眼泪,说:“藏琴其实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你……”
她话没说完,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朝她点了点头,就走了。
年末的哈尔滨一直在下雪,落在街边,树上,久久不化。
这就是我和藏琴全部的故事,就像所有的老朋友一样,她走了之后便再没出现过,在之后的日子,我尽量去忘记她,因为每次想起她,我就会想到姑姑,心就会痛得难以呼吸。
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会责怪上天,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命运安排在我身上,把一个女孩送到我身边,然后以这种方式让她离开。上一辈的恩怨,一定要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延续到我们这一代吗?后来我想通了,有一次,我从二十几楼的酒店看着凌晨的街道,零星的几辆车驶过,一两个喝醉的摇摇摆摆的路人,我就想,人生来就是孤独的,不是吗?在我出生的时候,我的母亲离开了我,我成年后,姑姑和藏琴也都离我而去,以后,我还将是一个人。
时间如潮水,我慢慢从过去的生活中恢复过来。毕业之后,我对别人半公开自己的“先生”身份,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或鬼予以援手。人生来彷徨,鬼也如此,他们需要过来人为他们指点。
旁边这个老人专门把我请到深圳,这座残留着我大学时代记忆的城市。他家老爷得了怪病,医生说这病要找“先生”打理才行,他们四处打听,找到远在重庆的我。
“条件您尽管提,只要能治好老爷的病,施少。”老人尽管大我几十岁,但仍然用“您”称呼我,一看就知道是大家族出来的老管家。
“老人家您客气了,我没什么条件。我想去看看XX大学的图书馆。”
老人没问为什么,招呼了前面的司机一声,戴着墨镜的中年司机沉默着不搭话,只顾发动车子前往。
下了车,老人指着旁边的一栋楼,谦卑地对我道:“施师傅,这就是XX大学图书馆北馆。”
我看过去,发现一群女生谈笑着从楼前广场走过,风吹起她们的裙摆,呼呼的,像一首细腻的歌。
我的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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