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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话休絮烦。
时光飞逝,光阴荏苒,一转眼,肖荻在白莲中学呆了快十年了。十年,平平静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一场校庆庆典,后来,再也没有人提起了,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何况,郑唯贤后来调到城里的二中当校长了,就更没有人提他当年做下的这件大事了。而那件大事中的肖荻,也渐渐地被人忘记了似的。这一切,对肖荻来说,更像是一场短暂的梦,一场做爱时的早泄。梦醒了后,连自己都怀疑那是不是真的;早泄结束了,似乎从来没有过那场做爱。
偶尔,肖荻会突发奇想,这样下去,是不是太可怕了?你想想,人真要这样一辈子下去,这过的还有什么劲?用了十年时间,把一辈子看到底了,真的得在这个叫白莲的乡下终老一生了?
于是,便想着要动了。不管有没有这份能耐跑成调动,动,是一定要动的。树挪死,人挪活。得动。无论如何都得动。
没有后台,也没有谁是自己的亲舅舅与亲外公,于是就没法子动到江淮城里,成为一个让人觉着骄傲的江淮城人,也就无法让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成为那个小城的公民。

形势是突然之间好起来的,有一天,肖荻忽然看见报纸上大招聘广告,这个学校要优秀教师,那个学校诚邀加盟。一开始,肖荻还没有弄清情况,直到有了一阵子了,才终于知道,外面的天变了,形势松动了,人事制度放开了,外面的好学校,不管是谁都可以进去了。不要你有亲舅舅做教育局长,也不要你亲姑姑是政府的科长,只要你有一身的本领,只要你敢于挑战自己在体制内那种铁板不动的生活,就可以了。很简单,照广告上的地址,把简历寄过去,把大学学历证书的复印件寄过去,把你在外面发表的论文啊上的优秀课的获奖证书啊,把这些情况都写进你的求职信函中,你就有机会去到那所你心动不已的学校。
肖荻做了有心人,悄悄地趁人不注意,把教务处里的那些登了广告的报纸带回家,悄悄地跟李英商量着,是不是应该跳槽。再不跳,这年岁不饶人,再呆上几年,也就不会再想着跳了。
李英也认真研究起那些广告来,天,还真是这样的,开始有学校公开招聘老师了,报纸上每天都是一大版广告,说这里要老师那里要老师的,而且是要有实力的老师。工资待遇、各项报酬,都非常优厚。
李英还在犹豫,可是肖荻已经铁了心,他看中的是《中国教育报》上登的厦门江海国际学校招聘教师的广告,那家学校,肖荻觉得是对了自己的心思,东南沿海城市,经济发达地区,还有著名的集美、鼓浪屿,去!一定得去!
很快,便收到了厦门那里的来信,恭贺肖荻老师的材料通过了审查,下一步则是要求肖荻寒假中来学校进行笔试与面试。一旦笔试与面试过关,就可以成为江海国际学校的正式员工了。
肖荻拿着信好一阵激动。李英也跟着激动不已。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丈夫,其实还是她原先看好的那个人,满腹才华,出口成章,总有一天,能够德建名立。
于是,寒假一到,肖荻就爬上了去福建的客车。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三了,还有六天就过春节了。可是,这没有挡得住肖荻南下的决心。肖荻觉得,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心一意想要得到的东西,很快就要得到了。
坐上汽车,一开始还满有兴致的,出了江苏,到了浙江,人就有点蔫下来了,突然之间觉得这道路实在太漫长了。心里当初要走出来的豪情壮志,一下子歇了一半。
一路昏昏沉沉地到了厦门,但一出汽车站,肖荻的精神头又来了:好家伙,江海国际学校的校车已经在车站门口等着他了!肖荻什么时候见过这阵仗!坐车?在学校里,也只有校长才有专车接送。现在,没想到,江海国际的车是专程来接他的。
心里便一阵激动和一阵莫名的感动。
校车把他带到了那个叫瑶水浦的地方,肖荻终于看到了报纸上的学校了。
好家伙,非常气派!赭红色的主色调,每一栋大楼上都是这颜色。跑道也是这样的颜色。大门是电动铁门,一进大门,就是一个环形的罗马广场。欧式风格的几根大柱子,环绕成一个巨大的露天广场。一个个从四面八方五湖四海赶过来的应聘者聚集在那里,等候校方来安排食宿与考核。
肖荻他们住进了学生宿舍。肖荻再一次震住了:这哪里是学生宿舍,分明是星级宾馆,地上铺的是灰色的地毯,人走在上面,一点声息也没有。房间里有小吧厅,喝茶、喝咖啡用的,高档的卫浴,都是肖荻做梦都没有见过的。
肖荻内心暗叫了几声惭愧。没想到,几年下来,自己便又成了不折不扣的乡下人了。那几年读大学的城市体验,早被这十多年来的乡村教师折腾得无影无踪了。
经过了一场场的笔试,肖荻的成绩竟然爬到了第二名。临走那一天的早晨,校长室特地来人通知他到校长室谈话。
人还没有到校长室,校长便热情地迎上来,一边拉着肖荻的手,一边说,肖荻老师,祝贺你!暑假里就可以过来上班了。
肖荻一惊:暑假就可以过来上班了?
是啊?校长回答他道。
就这样就可以来上班了?
是啊?你还要哪样啊?

肖荻像小时候在家乡那条大河里没头没脑扎了一个猛子抓了一条大花鱼似的,既一头雾水,又全是兴奋,没想到这一趟南下,还真就出现了命运的拐点,更没有想到命运转折的关键时机到理,竟然就是这么简单、自然。
不是要走教育局调动吗?不是要走非常复杂的人事调动程序吗?不是要请托这个娘舅那个表大爷的吗?不是还得求这个爷爷那个奶奶的吗?不是还得花些钱请点酒弄桌席的吗?
不要了,统统不要了。不要这么烦了?我们认准了你,就只要你来,其他人事方面的手续,你回去能办得下来就办,办不来,我们给你重新建立人事档案,你该什么薪酬就拿什么薪酬,你该上什么位置就上什么位置。那些档案,其实放到我们这里来,其实也就只有那么点参考价值……
校长做了很多解释,肖荻听得一愣一愣的。就像做梦一样,肖荻人整个地懵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件差不多是天下最难办的事,在这时候竟然成了最容易的事。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狠狠的掐了掐自己,疼,不是做梦,真的不是做梦,他这么一个在东台和江淮乡下呆了十多年的人,现在,确实能够走进美丽的厦门了,每天可以听着鼓浪屿之波,就像歌里唱的那样,那个遥对着台湾岛的厦门,美轮美奂的厦门,将成为自己的第二个故乡。
肖荻其实是明白这一切的。可是,他仍然反反复复地问了又问,唠叨得快像个乡下老太婆了。可是,人家江海国际的校长,一直面带着微笑,非常和蔼地解答着他的一切疑问,始终保持着最好的耐心,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个校长。这要是在江淮,好家伙,别说校长,就是学校的一个主任,肖荻也不敢问这问那的。就甭说那个教育局的局长了,你想要见着他都难。
只是让肖荻想不明白的是,暑假两个月,学生放假了,都是在家消消停停的了,没有什么事可做,漫长的两个月,人都能歇出懒骨头来。可是,人家这个江海国际学校,却要上班,暑假里能有什么事可做呢?这不是空拿人家的薪水吗?
肖荻这时候就有了自己的小九九,既然现在已经来江海国际了,那就等到暑假结束时再跟白莲学校摊牌,这样,这个暑假就既能再拿两个月白莲中学给的工资,又能拿着江海国际学校的薪酬,捞个双份工资,李英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竟然能有这样的好事。这么多年了,哪里会想到什么时候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
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啊!这次总算是熬出头了,总算是有了出人头地的一天了。
这应该算是熬出头了吧?
这应该算是熬出头了吧?
肖荻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句话。肖荻实在是太在意能不能熬出头了。肖荻不跟别人比,肖荻现在只跟自己的过去比。现在的肖荻与过去的那个肖荻比起来,怎么都算是向上走,算是熬出头了。
回来后,告诉家里人这个消息,一个个也都兴奋得很。但说到原来是肖荻一个人要离开白莲,李英的爸爸妈妈却怎么说也不同意了。想想也有道理,这一出去,风险太大,谁也不能说今后就一定安稳。多拿了这两个月的工资又能怎么样呢?人还是要图个安稳。再说,上大学,也就是图的做一个国家工作人员。这一动,可能,就不能再享受国家干部待遇了。更重要的是,说起来不好听了,听听:某人,现在下海了;某人,现在跳槽了。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是,听听:这人,把公职都丢了;这人,现在成了一个自由人了。要这样的话,当初为什么要费那么个九牛二虎的力气考上个大学干什么的呢?
肖荻当然非常明白,这些话,是摆得上桌面上的,摆不上桌面的,是担心肖荻这一走,李英一人挑着家庭的担子。再有,说不定,夫妻分居,天长日久,一家就不是一家了。那样的话,问题就大了。
肖荻其实是个聪明人,早听出了李英父母话里的话,但肖荻横下了一条心,九头牛也甭想拉得动,谁劝也没有用。他只是一句话,他得走,必须走。家,你们老人家放心,这一生,对李英,不离不弃。但我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必须要有那么点出息。一生都窝在白莲那旯旮,那算什么呢?
话说到这份儿了,李英的父母倒是再也没法子说什么了。李英坐在里间的床边掉泪,伤心得很啦。老父亲与老母亲也是毫无办法,最后只得说,就让肖荻出去闯闯吧!年轻人,不出去闯闯,也不会有出息。其他事,到哪里说哪里吧!
李英这里内心万箭穿心了。突然间就希望,这人,要是什么出息也没有,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倒也有一层别人奢望不到的福分,老婆孩子热炕头啊!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老话,没有一句话说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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