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半生功德,赎我余生于荫
功德林不是一片林,也不是一座庙,它是一个国。
功德林从名字来看,便知其一定与“功德”二字有关。这里的人一生的价值都与其所拥有的功德数量有关。如果你功德上万,那你便是国家政要,或者富得流油。若你功德三四五六七八,那便只能碌碌,四处受限。
每个人出生便对应着相应的功德,称作天赋功德。至今为止听说过的天赋功德最高的人是现在的国主,至今为止听说过的天赋功德最低的人……不好意思,这事实在晦气,没人打听,功德低的人自己也不会宣扬,这还真就不知道。
林默觉得,自己可能是上辈子刨了国主家的祖坟,所以这辈子把所有的功德都给了他。话说林默十二岁那年,爬上了功德林最高的功德塔,去查自己的天赋功德——显示屏上大大的零生猛地抽了林默一个大嘴巴子。她沉默地领了自己的天赋卡,回到了家里。
沉迷了一天之后,林默就痛快地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攒功德!
功德林也是给这些天赋功德不足的小可怜们留了活路的。当你先天不足但闲工夫足够多的时候,便可做好事来攒功德。好事分大好事和小好事。所以功德也分多功德和少功德的。这其中的换算步骤相当复杂,我们暂且不谈。总之在那之后,林默就把自己的功德卡穿了绳子贴身戴到脖子上,隔着厚厚的衣物,便谁也看不到上面的数字了。
从那天开始,林默化身超级红领巾,开始了疲于做好事的几年。
扶老奶奶过马路——这种级别的好事没有太多专业性,人人都会做,且实在没有那么多不会过马路的老奶奶……功德+0.001。
借钱给同桌胖虎——这是小红告诉他的方法。有钱人家的孩子都会到处捐钱来做好事,其实也相当于花钱买功德,但无奈林默实在囊中羞涩,在把自己半个月攒下的19.5元给胖虎时……功德+0.05。
……几番努力下,林默沮丧地发现,生活好难,做好人更难,做一个功德高的好人难上加难。
就这样,在跌跌撞撞攒功德中,林默到了倒霉催的十八岁。十八岁的第一天,胖虎为林默带来了一桩好事。这个好事是这样的:功德林那位功德近乎圆满的国主有个儿子,这儿子似乎继承了他爸爸的优秀基因,生来天赋极高。然而这孩子似乎是功德补过了有点上火,不知怎得天天闹着要自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有大功德的人可以造好多级浮屠!”抱着这样的想法,林默兴冲冲地结下了这个撞大运的任务——防止尊贵的小公子自杀成功。
小公子名叫陈述,和小说里好多有抑郁倾向的贵公子一样,住在荒凉郊区的华丽大房子里。
林默辗转着甫一来到大房子门口,便碰到国主和他的随从们一大帮人从大房子里出来,国主看到她,大吃了一惊,一边一位随从走上前对国主耳语了几句便退下,这国主也不知听到了什么,随即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看了看她,随即叹了口气,认命一样地带着一大帮人乘车离开。
这些举动搞得林默有些慌张。林默觉得自己平生除了生来倒霉其他可谓样样都好,甚至还想过去试试“感动功德林”的评选弄些功德来……越想越多,林默晃晃脑袋,把这些杂念晃出脑外,走进了这栋看起来颇为冷清的大房子。
根据管家的指引,林默在二楼的阳台找到了陈述。
陈述正在靠阳台的书桌前写着什么。少年和林默年岁差不多的样子,长相十分干净好看。好看而干净的少年总是受女孩子喜欢的,比如林默这种肤浅的人遇到这样的少年就会瞬间没了底线。欣赏美色的同时她也忍不住地想:这样好看的少年,这么会自杀呢?
谁知,林默眼中的这位好看的少年,上一秒还和平无争岁月静好,下一秒突然高举钢笔朝自己的手腕处扎去——
林默一瞬间脑子发空,想都不想地朝陈述扑过去,一手拉住他握着钢笔的手,一手遮住他的手腕,惊道:“你要干嘛?”
林默身子呈现出一副极其扭曲的姿态,居然把陈述给逗笑了。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忍不住的一声嗤笑,其后像是懒得忍耐,干脆抱住腹部弯腰哈哈大笑起来,这同时还不忘解释一句:“不要紧张,我不是要死。”
林默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陈述,站直了身子,一时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害臊:“那你这是要干嘛?”
少年抬头,琉璃色的眼镜带着笑意看她:“送你的见面礼,算是欺负你喽!”
林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却也对这位金主爸爸无可奈何。总之不论第一面境况怎样,林默就在陈述身边打定主意站稳脚跟,唯恐他何时一个想不通结果了自己。
陈述要去钓鱼,林默像母鸡护仔一样把他隔离河边五米开外。
陈述要吃水果,林默把水果切好了块送到他身边,并杜绝了他任何想要水果刀的请求。
陈述想去蹦极,林默把陈述揍了一顿。
……
其实林默不是一个暴躁的人,但是这样每天围着一个人连轴转真的太令人疲惫,再加上陈述对林默实在是脾气太好,除了第一天见面戏弄了林默之外,之后的时间里几乎是言听计从。几天相处下来,林默对于陈述也愈加随意了起来。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陈述又在书桌前写着什么,陈述盘腿坐在书桌一旁的地上玩着陈述的游戏机。游戏机中打斗的响声不小,陈述也不介意。只是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林默,你想要功德吗?”
“功德”二字一入耳,林默的精神立马就来了,连游戏机都被她一把丢掉。此人的性格实在很辜负她的名字,一旦开口便喋喋不休:“当然想要了!你这种天生功德爆棚的人真的不晓得没有功德多么难受!我的功德牌一直都是藏着掖着,自从现了世就没见过光!我想上的初中竟然要求学生要满两千功德!这就算了,我连一家好一点的烤肉店都进不去……啊人生啊,为什么生下来就要被这些数字困死。”陈述好像要说些什么,却被林默的说话声音打断“不过很奇怪诶,人家的功德都是一出生便可查看。可是我出生那天,功德塔居然停电不能查功德……结果第二天国主就下令和我那天出生的人都要十二岁时才能查看功德……这十二年我硬生生成了黑户,但还想着自己是不是那种天赋异禀一鸣惊人的大人物……谁知道确实是异禀……还是为零的那种。”林默越说越丧,整个人懒靠在书桌旁。埋怨够的林默突然想旁边还有个人,便问:“不好意思啊陈述,你刚刚是不是要说什么?”
然而陈述只是看着她,随后摇了摇头,继续写写画画。
林默默是个话痨。
陈述述是个白痴。
若是功德提升,功德卡是会发光的。此前那些小功德汇入时,无论功德再小,功德卡都会意思意思地亮一下。但是现在林默的功德卡里始终没有功德新入,说明陈述想死的心还存着,林默的心也就一直悬着。一时间房间无比安静。林默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便起身去看陈述在写什么,好来找些话题。
只见那张纸上,写了满满的两个字——烤肉。
林默:“……”
林默:“我们去吃烤肉吧。”
林默:“你的功德足够我们进去了对吧。”
陈述:“……”
陈述:“好。”
于是两个人便去了。烤肉这种食物虽然简单,但在功德林里只有正规的店铺里面才有。对生来便是黑户十二岁升级为零功德的底层人民林默来说,“正规”二字是万万不可求的。
烤肉店里的空气都是香的,林默盯着烤架上滋滋冒油的肉流口水,感到万分满足。此前一直过着处处受限的生活,现在跟着陈述到处走动竟让林默有种终于抱到大腿的感觉。酒足饭饱之后,林默拿着陈述的功德牌去办了身份认证的手续,一套程序下来,林默拿着陈述的功德牌看了老半天,一方面是上面亮瞎林默眼睛的功德数,更令林默惊讶的,是陈述的生日。
“你只比我大一天诶!看你那故作老成的样子,还以为你多大了呢!”走在回去的路上,林默仍是很亢奋。
陈述却没有说话。
两人走到环城河的桥头边,晚风有些凉。林默突然转头问他:“陈述,你为什么不想活下去呢?”
“可能以我的心思去揣度你的人生不对,但是我实在想不到你不能生活下去的理由。”
“这段日子,我每时每刻都在你身边。你看起来没有一些威胁,但是为什么,你现在就在我的身边,我却感觉你想逃离?你好像随时都可能从这里跳下去。”
环城河河水很静,没什么波浪,但是却刺骨的凉。
“因为我有愧,生来就是愧。”少年的声音传来,却比河水还要凉。他转头看她:“我本意是想归还,如果我有罪孽,那便赎罪。如果罪孽已注入我的血肉,那我便把它们从我的骨肉里炼出来。”
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讨论今天晚上的烤肉咸淡一样。
陈述其实一直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家世显赫,功德圆满。他也以为他会一生无忧。
骄傲的光环消失在他十一岁那一年。那天的他恶作剧地悄悄出现在国主房间门口,却没想到虚掩的门里国主的话成为他此后几年的梦魇。
作为天之骄子的他,作为国主之子的他,其实天赋功德为零。
这样的情况是一生处在众生敬仰之下的国主所不能容忍的。于是在陈述出生的第二天,在国主的一番操作之下,功德林一座小镇中那天出生的所有孩子的命运被改写,他们的功德全部转移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就是陈述,就这样,又一个天之骄子诞生了。
所以那座小镇的规则被修改,所有那天出生的孩子只能在十二岁那年再次查看功德。原因其实很简单,功德转移的痕迹,只能保留十二年。十二年后,这批孩子都长大了,也只能做一批一辈子零功德的庸碌之辈。
天生零功德,实在是很丢人的事情。哪一家出了天赋功德为零的孩子,那便是家门不幸。所以这批倒霉的孩子们的功德自被知道之后就家人遮遮掩掩。牵扯了这么多孩子一生幸福的事情,多年过去竟然依旧没有被捅出。
功德林中有传说,每个人的天赋功德都是此人上辈子所做好事的回报。陈述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做尽了四十八恶才能有零功德的耀眼成绩,但是他知道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他下辈子的功德能负穿地心。
好在这时离十二年还差一个月,陈述瞒着国主四处找寻,终于看到了那份功德转移的记录。这份记录上共记载着19个倒霉蛋的名字,而首当其冲的名叫林默的倒霉蛋贡献的功德,独占半壁江山。
陈述看着记录,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巨额功德已经跟着陈述十一年,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肉。此时又一条传说传到了陈述耳朵里:十八岁前,人的功德都是不稳定的。如果人在十八岁前不幸去世,那他拥有的功德,也会回归天地,回到它们来时的地方。
“传说”,顾名思义,就是大家传着说说,千万莫要当真。但现在,“来时的地方”几个字眼钻进了陈述的脑子里便再也出不来了。那时开始,陈述做了决定:要在十八岁前成功地死。
功德之所以能在此地作为地位的象征,福报便是重要的原因。大功德者,自有大福报加持。但显然陈述现在的福报并不太认识功德的原主,都殷勤地加在了陈述身上。陈述无奈地发现,想死太难了。
去跳河,刚刚一头扎进水里,就被不知道哪里冒出的人捞了起来。
去跳楼,总能被一些违规搭建的棚子啊布条啊耽误他返璞归真。
最离谱的是喝了毒药半天之后,医院竟然判他天生金水体质百毒不侵。
陈述发誓自己没那么绝望过。
在他十七岁最后一天的晚上,他走在街上,期盼着什么时候可以掉落一个车祸彩蛋在他头上。他站在斑马线的一端,满脑子地想着如何走过去可以在被撞死的同时还能不让司机负担太多责任……这可真是个技术活。车水马龙中,马路对面那个有些熟悉的人影在陈述的眼中分外清晰。那个人实在狼狈,姿势极其不标准地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她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一边来回走着一边安慰着那孩子。孩子仍是手扑腾着不安地哭,她哄着哄着,自己的眼睛却急红了。
他却是嘴角动了动,好像笑了。
那边终于有对夫妇,像是孩子的父母,听到动静后赶来,对着女孩一顿感谢之后便带着孩子离开了。女孩的领口有什么发出了微弱的光,她拿出功德卡看了看,眼也不红了,人也不累了,心满意足地跳着消失在了陈述的视线里。
那个女孩的名字和身影无数次出现在陈述的档案袋里。她看起来,过得也不错呢。
陈述在街头站了很久很久,就保持着那个观望的姿势,像一座雕塑一样。不远处钟声响起。他——十八岁了。
他说不清现在是个什么感受。现在的他,好像没什么必要去死,但也没那么想活着。
一个想法在他心头滋生了。
一天后,那个女孩出现在了他的房间里。她总是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的。
哎……
陈述不想述。
林默不愿默。
故事很短,沉默却很长。
其实林默之前便隐约间猜测出了什么,却也从不敢多想。当陈述把这些事实都剖开了袒露在林默面前时,林默慌了一瞬。有愤怒,也有惆怅。旁边的人讲出刚刚那段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河面,讲完之后便浑身僵直,仿佛在等一个审判。
“很难受吧。”林默突然开口,陈述仿佛被吓到,转头来看她,眼睛黑漆漆的。
“我自知道自己的功德数以来,零这个数字已经让我避无可避了。所以我每天走啊走啊,功德一点一点累计,仿佛每天都能看到希望。”
“你呢?你怎么办呢?十二年的时间里足够你想象好今后光辉的一生,却被一席话打的无所遁形。之后的每一天竟然只能考虑如何结束自己的一生……明明你也没做错什么呀,陈述,你该怎么办呢?”
“陈述呀,你没做错什么。暗度陈仓这种事情,你不说,便没人知道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归还呢?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生毁掉呢?”
陈述又开始数河面的波纹了:“或许这世上是没有对错的,只有该与不该。这些东西不该属于我,那么无论如何都不该留在我的身边。”
“可是那些功德从你出生第二天就跟着你,它们已经融入了你的血肉。功德是什么呢?听你这么一说,它仿佛就像可以传来送去的事物一样。但是功德既然和福报挂钩,想来万事没那么简单。”
林默踮着脚,站在陈述身后:“功德林中每个人都是一棵树。有的人是树苗,汲取阳光不断成长,有的人是栋梁,植被茂盛供人依靠乘凉。你若是想归还,便做栋梁吧,我们这些小树苗,需要你。”
陈述的心神仿佛被狠狠一撞。夜色寒凉中,有人拥上他的腰,将头轻轻依靠在他的背上。一瞬间世上所有的热量仿佛都从这小小的触碰中传来,激活了他的五脏六腑。
那人轻声道:“夜色很美,月光很亮。你前路很长,有欣赏不完的万里时光,有功德无限,有前途无量。”
“还有我。”
河上烟花炸开,万千粉墨于空中尽撒,一瞬的光亮惹得路人纷纷驻足。
此时的陈述听不到任何的喧嚣,时光流过此处都做了短暂的缱绻。
“叮——”
林默的功德卡亮了。
恍如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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