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魇(上)

作者: 云栖夜 | 来源:发表于2020-03-05 12:00 被阅读0次

      英国人是习惯喝下午茶的,这往往象征着优雅慵懒与奢侈。很早就开始流行于英国的贵族小姐之间,而孟筠涵从来就是一个向往惬意生活的人,她尽管是照猫画虎地自己喝着红茶,吃着自己做的一些上海小点心,就当是属于她的下午茶了。她望着盘中的小糕点,不禁想起了几年前原泊君请自己吃的绿豆糕,那时的她尽管失去了自己原本觉得最纯净的身躯,却也是真实地感知到爱一个人的心情。那时对面的男人,比自己年长许多,却真正成了有缘无分的意中人。

      筠涵在英国读的是生物学,她从小便与京城胡同中的孩子们不同,不见得把玩小动物倒是极喜欢研究他们,若是抓到一只鸟,旁人可能要拿去烤了吃,她可不一样,偏要左瞧右看,看看鸟的羽毛纹路,观察它的翅膀长度,思考它是如何飞行。他父亲曾取笑她像个达尔文的学徒,不过几岁的幼童哪知道达尔文是什么人物,只管揪着父亲的衣袖问东问西。

      筠涵从来都骄傲自己有一位具有漂洋过海经历的父亲,她总觉得父亲要比别人高大出好多,便是极为羡慕他的。筠涵的母亲是旧式妇女,只识得几个大字,生育能力也不很强,只有筠涵和哥哥筠一两人而已。即便是受过西式教育的父亲也敌不过长辈的包办婚姻,这种情况在当时新旧社会的冲击下酿成了许多糟糕的结局,好在孟父是一个随和的人,不去计较个人得失,努力与自己的妻子经营着这个小家。他的妻子也是急求上进的,不时还会冒出几句丈夫教的洋文,可惜乡音太重,总惹得筠涵咯咯直笑。筠涵在英国时很是怀念自己年少的时光,这可能便是成长以后落下的“毛病”罢。

      伦敦鲜有阳光明媚的时候,总是雾气重重,阴雨连绵,可今天倒出了点太阳,惹得筠涵总想出去走走,刚好是周末,散散步倒也可以放松一下心情。她披上了短上衣,习惯性地提起倚在鞋架旁的雨伞便出了门。屋外的空气是十分湿润的,其中混杂着潮湿的木头味,倒是让筠涵觉着心安,她漫步在伦敦街头,静静地看着这个工业城市的运作。这是个极其发达的地方,确实高出中国很多,但这里的人们更加冷淡陌生,不苟言笑。而让筠涵印象深刻的除了自己的出生之地,便是自己的求学之地,上海。那是一个歌舞升平的大都市,至少自己在去之前听别人这样描述。可是细细想来,自己倒从未出没于各种娱乐场所,只是在学校与表姐家辗转,也算是喧嚣中求得一宁静,然而这样的日子却不见得好过。想到这里,筠涵就极度痛苦,即便自己已然不是活在过去的人,却依旧像是无法愈合的伤疤在心口隐隐作痛,上海是一个令她爱恨交加的地方。

      筠涵的父亲是有留学情结的,回国后的他也是用自己的毕生所学为民国贡献着微薄之力,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像他一样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做井底之蛙。只是筠一对出国没什么大兴趣,他倒是年少气盛,在北大时被那些激昂的演讲者们激起了自己的一腔热血,却没有在离开前告知家人,便投身于革命之中,孟父心中实属苦涩,却也没有办法,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筠涵原本是不愿意去上海,若是独留父母在北平,她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的,国内外局势都十分混乱,且不说父母年龄不小,若是反动派因为兄长的事而迁怒于家人,父母一定是第一遭罪人,可是孟父却直唤放心,筠涵也是在那一刻真切地感受到孟父为自己谋出路的心情,他说自己已经去信给侄女,待筠涵过去也好有个照应,如此一来,筠涵便答应了父亲,并向他保证必然会学成归来。

      想到这里,筠涵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的自己也不知算是实现了多少当年的承诺。不知不觉,筠涵来到一座小桥上,她望着河面上被雨点敲散的波纹,失了神。突然,后面有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把筠涵拉回了现实。

      “尤兰达,你发什么呆呢?”克丽丝唤着筠涵的外文名,让她撑开伞避雨。克丽丝是筠涵在英国遇见的第一个华人,也是对她极为热情的。总说老乡相见,热泪汪汪。因此,筠涵也是极为庆幸在只身一人之时还有一个相伴的好友。

      “没什么,见太阳出了便随意散散步而已。”

      “撑开伞快回吧,雨下起来小心受凉。”克丽丝拉了拉筠涵的袖子,示意一同回去筠涵的公寓。“我还想听你讲故事,上次那个你还没讲完呢!”

      “哦,好啊,回去就和你继续讲。上次说到哪里了?”筠涵勾了勾嘴角,伴着克丽丝一道,缓缓向雨雾之中走去。


      那年刚到上海的时候,只有表姐何松颖带着佣人来车站接应她。记忆中,那是第三次见表姐而已。在到上海之前,她倒是听说自己的表姐早早就嫁了人,之前因为流产了两次,便无法再生育。其他的,她丝毫不知。下了车,筠涵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那个身着墨绿色旗袍,头顶纱帽的女人。她手戴一双绣花蕾丝手套,淡漠云烟的眼神仿佛是看透一切却又不失灵动。只是,她看上去显出了几分不该有的老态。筠涵凭着一点记忆向那女人走去,那女人也是后知后觉地慢慢向筠涵走去,两人四目相对,这才认了出来,“这是,筠涵妹妹吗?”

      筠涵颔首一笑,道:“多谢表姐来接我。”

      “不打紧的,快,赵妈接一下行李。”松颖笑了笑,向赵妈招了招手,便为筠涵引路,“筠涵今年有二十了?”

      “是,过了九月初五便是了。”

      “可真是羡慕极了,舅舅和舅母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多谢表姐关心。”筠涵微微点头,浅笑地回答着。但依旧有些生人的样子,太过温顺。

      “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难怪怕生,没关系,我陪着你。”松颖轻抚着筠涵的肩膀,坐上了轿车向宅子驶去。

      坐在车上的筠涵沉默寡言,倒是对车窗外的景色十分感兴趣。上海果真是与北平不同的,不同之处自然不但是因为皇城独有的威严,更是因为摩登上海总有一种独特的傲慢,有一种傲立于世的感觉。虽然新奇,但筠涵的内心不免存有一丝不安和谨慎。松颖看着一直向窗外张望的筠涵,不禁笑出了声,“小妹,你待在这里的时间长着呢。以后有时间带你走动!”筠涵这才收回了心神,连忙点头回应。

      终于到了树林围绕的宅子,肃穆而又严谨。然而又是十分忧郁的,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长廊,宅子的光线有些差,尽管陈列了许多物件却依旧显得冷清。

      “筠涵,你在这个房间可以吗?阳光相对于好些。”松颖带着筠涵上了二楼,安排她去一个朝阳的卧室,卧室不大却是一应俱全。透过窗户撒下的一米阳光让筠涵觉着心中一暖,贵妃椅就在窗旁,是个午后读书的惬意之地。

      “表姐,这间房很好,你费心了。”筠涵稍稍欠身,略表感谢之情。“父亲让我把这个带给表姐。”说着,便拿出一副翡翠耳饰送于松颖,松颖则是推推搡搡,不肯收下,在筠涵的劝解下,才勉强答应,还连说是舅舅太过客气之类的话。随后就让筠涵先稍作休息,晚饭时再叫她。

      筠涵休整了行李,将床铺简单打理之后便躺在床上,手背贴着前额,望着稍有裂缝的天花板,在路上时,表姐同她说这宅子是从前表姐夫家中的一套房产,已经有些历史了,但却是同样气派的。表姐娘家本就是腰缠万贯的,生意一直风风火火,筠涵刚进门看到的油画,钟表,钢琴和留声机等一系列物件都是表姐的嫁妆。虽说这宅子有些老旧,可却十分静谧,筠涵心里是十分喜欢的。只是,自己来了一整天都没有见到表姐夫,这倒是令筠涵十分地诧异,可自己也没什么资格去过问表姐的家事,于是从头到尾也没有提一个字。

      到了晚饭时分,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不小心睡着的筠涵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筠涵,下来吃饭吧。”门外的松颖喊了一声便下楼去了,筠涵揉了揉眼睛,跟着一起去了一楼。

      “表姐,你的这些可都是稀罕物件呢。”筠涵拿起盘子旁的刀叉按照父亲教的西餐礼仪,缓缓地吃着盘中的食物。

      “哎,稀罕有什么用啊,他们可怜巴巴地待在这个家,都没了生机和趣味。”说真,松颖叹了口气,仿佛在暗喻着自己的生活。“我记得,你还有个哥哥,他怎么样?”

      “兄长已经读完大学了,还在北平。”筠涵是不愿提及筠一的,因为她的哥哥从小对她十分照顾,突然地不辞而别让她的内心备受煎熬,仅是一句话便带过了。

      “不错,你们兄妹俩都要谋个好前程,尤其是你,可别像我一样早早嫁了人。”说这句话时,松颖是面带着笑容的,只是她不知道那笑里有多少一眼就能识破的苦涩与无奈。

      筠涵一时还不明白,可半个月后,她便是知晓了一切。


      刚到上海的第二天,筠涵便去了学校报道,过了两周学校与老宅两点一线的生活后,她总算与表姐夫正式见面。那天她原本是想下楼找些水,却正面遇见一个男人开了门,步入客厅。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说话。筠涵赶忙反应过来,说道:“您是表姐夫吧?我是孟筠涵,借住您家,请多担待。”

      那男人看着筠涵,也是不出声,眼睛像是长在了她的身上。面前的这个女子同自己见过的凡尘红颜是截然不同的。筠涵那清秀的脸庞,清亮的眼眸,有着一丝清凉,却又在他心中泛起一抹珠光,此时就像有只小鹿在他心口乱撞,撞得他心痒痒。

      “吕先生回来了。”筠涵身后的赵妈走上前去,帮吕文也收好大衣,这才打破了尴尬。

      “原来是表妹,我叫吕文也,从前未曾见过,若不是今日这一面,我还不知道松颖家还有这么个美人坯子。”吕文也向来是油腔滑调的,一副西装革履的打扮却尽显风流,他解开了衬衫的前两枚扣子,阔步走向客厅,冲筠涵笑了笑,便坐在沙发上喝起茶来。

      松颖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缓缓从楼上走下,讪笑道:“你可别打我这好妹妹的主意,舅舅还要托我帮妹妹找个好人家呢。”

      “表姐!”筠涵害羞地摇了摇头,端着茶杯便走上楼去。

      “还是个孩子呢。”松颖看着筠涵上去后,掩面偷笑着。“在外面也能待腻啊?”

      “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说些好听话不行么?”吕文也翘起二郎腿,随意拿起报纸,有心无意地看了起来。

      “你这一个月,我都见不到三回面,还嫌我多嘴多舌?”松颖自然是有怨气的,可自己也是无能为力,谁叫自己留不住孩子,是断然不敢反抗,只能嘴上埋怨两句罢了。

      “你表妹来家多久了?”吕文也有意无意地撇开话题,漫不经心地问着。

      “明明说的是你,又说筠涵。来了半个月了。”

      “她还习惯上海的生活吗?”

      “你怎么不自己问她呢?我如何知道?”松颖干脆终止了谈话,上楼去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反倒是关心起素未谋面的表妹。

      筠涵独自在房间里看书,月亮也悄然爬上夜幕。她的思绪渐渐飘到了表姐那里去,在这里待的时日里,表姐也向自己倾诉过她的苦衷,然而是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样的局面。她也深知表姐夫吕文也不是善类,象征性地让表姐守了活寡。这样的时代确实是惊喜又哀愁的,有本事的人掌握着财富,可一旦卷入这金钱的漩涡便是难以抽身,往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可自己说到底,除了血缘上沾点亲,也没有任何资格去管表姐家里的事,最好还是安心待在这里,完成学业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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