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慕窈窕
1.
是夜,约摸是蛐蛐嫌弃小院太寂寥,鸣声不息。一角的凉亭孤零零披着月光,亭中二人,一人肃立,一人曳着旁边那人的衣袖低低地央求。
“为何不愿转世?陈员外如今魂不附体,皆因你的邪气造成。”
三妙闭眼转动佛珠,终是有些动容。
“世人皆道大师度化众生,求大师成全。”
“竖日三更来此。”
人鬼本殊途,可话本中的趣事,自有它可叹,可感,可悲,可悯之处,其个别情节,妙不可言。如珠同常生亦是如此。
陈生离世的第六个年头,我得高人指点,知晓他若干年后会转世到如今的常府。于是我坐在常府门前的桐树上数着星辰,年复一年。
他降生那日下着细雪,我欢欢喜喜移至他塌边,掐着时辰,对着他皱巴巴的额头吹了一口气。
晃眼功夫,襁褓中的孩子成了少年郎,他自幼体弱多病,却并没影响男儿本身该有的英气。
陈生不爱多言,他看我时总是温柔的。
我原是鬼魂,触不得阳光,只在夜间,才能与他闲敲棋子。他问我,究竟是什么精怪。旁人寻不得,他却能看见。
对面的山头漆黑,我讪然一笑伸手指了指:“山里,有缘人。”
恰如他降生时的细雪,柔柔弱弱,稍作触碰就融在掌心,他弱冠那年一病不起,寻遍名医,皆道他病入膏肓,可提前备下后事。
直到一日,府里来了位高僧,名唤三妙。
那晚三妙邀我至凉亭,闭着双眸轻声道:“该离开了。”
我掩口笑出声,笑得泪眼朦胧:“竟有些不舍。”
“莫犯糊涂。”
2.
昔有棺中少女,饮血三年,换来心上人一眼。今有常府如珠,飘浮百年,换来常生一面。
我去世那年,家乡遇洪涝,饥荒四起。辗转来到临安郊外朝廷搭设的粥蓬,遇到正在施放灾粮的陈生。
接过粥碗欲离开,却被他唤住。
“多吃点,如此瘦弱。”白净的双手递来两个馒头,我慌乱接过,不敢抬头看他。
原来生的好看的人竟都如此温柔,浑身带泥的我卑微到土里,不敢污染分毫,我怕极了。
第二日,第三日,半月过去,朝廷再未搭设粥蓬。我同其他难民,逝去在一个破旧寺庙中。
幸得佛光庇佑,执念引我来到陈生身边,魂魄寄养在一支檀木毛笔中。
我偶尔沾染上尘埃,他细心揩拭。彼时意识混沌,不能脱离檀笔,需得靠他指尖的温度感知外界。不过数日,也能催动灵气与他有些许共鸣。
闲时提着我描绘山川,忙时提我批注公文,他勾美人面,我绘美人魂,他泼墨成山,我滴水行雾。
他应是感知我有灵性,愈发视若珍宝。
笔中无趣,我偶尔也蹿出来,在他书房游荡游荡,这天,被逮个正着。
“姑娘为何总在夜里出现,何方精怪?”
“笔……笔中精怪。”我吱吱唔唔,虽已不似初见时那样害怕,我一个鬼魂被发现,总有些难为情:“你能瞧见我?”
他爽朗一笑:“姑娘吃了在下一笼馒头。”
此下更难为情,做鬼也不能太肆无忌惮。
相处时间一长,我也能同他说上两句知心话,他每逢外出时,都让下人备好馒头送到书房。
我本不喜欢吃馒头,只是那是初见常生时他赠与我的,干干净净的馒头,干干净净的陈生。
近来鲜少见他,碰上也是形色匆忙,半句不言
我爬在书案旁问他:“当年朝廷为何不继续施粥,数十条人……”
“朝廷有变。”他打断我,神色黯然,想来是有何要紧事。
窗外萧瑟,我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匿回笔中。
这一匿,就再没见过陈生。
他将我送到一位达官贵人手中。我回去寻过,却是一夜之间,音讯全无。
4.
携着檀笔,携着执念,携着疑惑,一寻数年。
我想问问陈生,为何将我弃之不顾,不留半分解释。
“你以为陈生弃你,你要看得真切。”三妙将手放在我额头,冰凉一片:“可是你要寻的结果?”
霎时功夫,凄凉酸楚扑面而来。我原以为,鬼是不会有泪水的。
那时的陈生是朝廷命官,朝野动荡,危机四伏。私自开设粥蓬已引皇帝不满,后又同我夜里感慨,有心人听去,借机参奏常生,家中藏有邪祟意图不轨。
满门抄斩的罪名,他从未跟我提起。把我安置于友人身边,已做好不归的准备。
“为何不愿转世?陈员外如今魂不附体,皆因你的邪气造成。”
没有什么能躲过三妙的法眼。
常生的体弱多病,源自于他襁褓时我吐出的邪气。
人都说,尘世的一撇一捺抹去,皆落得世俗。我看过百花山川,看过昼伏夜出,看过生老病死,却始终未曾看出陈生的答案。
他待我极好,却不打一声招呼离去,我多年的不甘,怨恨,在此刻因一句话消磨得只剩后悔。
陈生躺在塌上,面容憔悴,毫无生气。我握着他冰凉的手,喃喃道:“常生,我想再吃一次馒头。”
常生没有应我,若是清醒时,定会一边嫌弃我只吃馒头一边又让下人备下端给我。
“他会忘记我吗?”我贴着常生的衣物,问三妙。
“人鬼殊途。”
我陪常生数年,若说还有什么留念,大抵还想瞧瞧常生出生时一尘不染的细雪。
如珠走后不久,常生病症不治而愈,只是醒来前事不记,怀里还放着一支上好檀笔。
上镌:未知来世相见否,而今一别,盼安。如珠。
他似乎见过如珠这个女子,在画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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