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秘密/隐形呼唤

作者: 已申请销号 | 来源:发表于2018-01-21 16:37 被阅读435次

    文/涅阳三水

    310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今儿说出来,才大白于天下。

    2018年1月21日,周日,晴,多风


    “没有水了。”

    外公的冷棺前,我冷冷地站着,心中似乎有哀哀的悲伤,但是,泪却一滴也涌不出来。

    被一群人推搡责问的时候,这四个字进入了我的耳中。那是外婆的声音,沉闷、沙哑,没有一丁点儿的人味儿。

    外婆已经故去七年了,她早已不是人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冷棺的内侧,外婆笑盈盈地站着,双手牵着外公的手臂,一脸满足的幸福表情。

    七年没有实体的外婆,只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与我的魂灵相牵相系;也只有外婆理解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的悲喜与哀乐。

    外婆那双时隐时现的眸子,穿越层层人群与冷棺的河流,与我直视。

    “替我转呈这七年的相思。”外婆的嘴唇动了动,这句话便响在我的心灵天空的悬浮处。

    “七年的相思?”我在心里重复了这句话,泪,便一波一波涌来。

    那个春天,乍暖还寒。

    一个溢满欢声笑语的下午,我在笑声中听到了一声叹息。

    那是外婆的叹息声,我知道。

    晚期肝癌,已经使外婆失去了出语的功能,展示给亲人的,也只有一声弱似一声的叹息。

    那个春天的下午,外婆的叹息,飞跃千山万水向我抵达,向我做最后的诀别。

    循着叹息,我忧伤如捣地遥望故乡。叹息的声波里,外婆的目光,凝满绝望的苦痛,那是一份挣扎的煎熬。

    对着那双眸子摆手,我停止了回归故园的双足。

    半年多的输水化疗,已经让千疮百孔在外婆的身上驻足。长长的针管,使外婆孩童般的溢满恐惧,那种眼神揪紧了我的神经,我那美丽的风情万种的外婆,应远离这种折磨。

    晚风中,与外婆的眸子固执地对视,那种绝望与挣扎,在我的注视下,渐渐变得虚无,没有了踪影。代之的,是一份洒脱,无拘、与了无牵挂。

    于是,我远隔万水千山地看见,外婆的躯体早已僵化,悬于空中的外婆,再也会不到她那存活了六十二年的躯体。

    外婆,终于魂归天籁。

    外婆身躯周围的亲人,嚎哭如雷,摇动外婆的躯体再三呼唤。可外婆,已经成了无依的游魂,飘然出了家门,去云游四方。

    云淡风轻的秋日下午,外公七十岁的寿辰,我千山万水地奔赴。

    刚进家门,外婆那纤弱瘦小的身体,正倚门而立,盈盈浅笑着望我。

    “外婆!”我脱口而出。

    二十多年了,我已习惯了外婆的倚门而立,盈盈相望!

    浅笑而立的外婆,被我的脱口而出惊吓了,旋即循入了无形之中。

    屋内的外公,也循我的声音出来,望着我的双眼布满了孤苦。

    看见外公,我不忍!我是多么的不该!

    扔下那根插了蜡烛的蛋糕,我夺门而出,让眼泪肆虐成一条河,为外婆不舍的依依,为外公孤苦的思念。

    文峰山下,黑水河畔。

    外婆躯体的墓前,我苦苦久坐。文峰山里,有外婆亲手栽下的杜鹃;黑水河畔,有外婆亲手植种的杨柳。杜鹃林里,有外婆为我旋响的哨笛;杨柳怀中,停留着外婆为我糊的美丽风筝……我的泪,哀哀如流。

    我那洒脱远游的外婆,为何还要出现在外公的身侧?让我猝不及防的相遇?让我话语里那份残忍的思念,在外公的孤苦面前,无所遁形。

    于外公,我受到良心的责备;于外婆,我也受着思念的煎熬。

    又一个夏日的上午,寂寞的我在街上寂寞地行走。

    前方有一老妇人。

    穿一件我曾经买给外婆的那样的棉质短袖衬衣,手里拎着一竹篮,竹篮里放着我曾经见到的外婆未给我织完的红毛衣。

    从后背看,那单薄瘦弱的身体,那花白的头发,那皱纹布满的额头,那尖尖的下巴,活活就是我的外婆!

    念起往昔,与外婆牵手曾经一起来来去去,于是,我急急地往前奔,朝着那背影急急地奔,拉起了那双手,吊在臂膀上,重重地、快乐地喊一声:“外婆!”

    老人的头扭转来,面对着我眼睛的那张脸,又分明不是我的外婆!

    我涨红了脸,张大了嘴巴,退回来,口中嘀咕着对不起。

    老人远去了,我的泪又一次汹涌成河,让这份排解不开的思念,幻化成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将眼泪长久的留住,给已经失去三年的外婆,做悠远的守候,恒久的归依吧!

    我飞奔回故园,坐在外婆生前坐过的藤椅上,我的心仍在哀哀地悲泣,再没有当初与外婆笑对的洒脱与随意。我想念外婆!

    云淡风轻,外婆与我在冥空中对视了,那双眸子定定地望我,眸光里全是惦念与挂牵,不舍还有忧愁。

    在那双眸光下,我伸长了手臂,想再一次牵住外婆的手,投入到外婆的怀中,再来一次隔代的撒娇,再做一次幸福的归依。

    “与你无时不在!想我我就来!”外婆去了,留给我的尽是没有根的牵挂。站在外婆魂去不在的院中,我泪零如雨。

    拉向死亡的箭羽,朝自己万箭齐发,并一举抵达自己的心脏,让自己的魂魄也游出天外,与外婆一起携手天涯。

    所有的思念,都因时间的推移而淡化。

    外婆的魂魄时时与我相伴,溢满笑意的目光,暮暮与我对视。

    我不再思念着承受孤苦。

    可我发现,外婆魂飞的日子,外公日渐的苍老,并憔悴起来。身上衣服日渐宽松,碗中的食物也日渐稀少,走路的步履也日渐沉重与缓慢。

    我也发现,外婆魂飞几度春秋后,也开始落寞孤苦,眸光不再洒脱,不再无拘,代之的是一种牵挂还有不舍。

    我发现外婆频频出现在外公的身侧,每看见一次,我的微笑就多一次,我的眼泪就也多一次。

    外婆的行为,让我的心滞留在生死门槛边,无法挪移。

    五年了,外公看不见外婆已经五年了,有些寂寞;外婆等外公也等了五年了,有些伤感,有些着急。

    外婆说:外公一个人活着太苦了。

    外婆说:她一个人悠荡着太无聊了。

    外婆说:她要来陪陪外公,要看看外公生前最后的时光。

    我不敢说话,不知该替活着的外公说,还是该替没有活着的外婆说。

    我只有把两行热泪,交给夜半的清风;只有把这两份,相同的祝福,不一样的内容,相同的感情,不一样的交付,交给梦里的天使,一半给外婆,一半给外公。

    我不敢把眼泪交付给外婆,更不敢将眼泪呈现给外公;外婆与我交流使我苦,外公不与我交流,使我更苦。

    我一句话也不说,虽然无声,灵魂却被生死的欲念深深撞击。

    又一个夏日午后,外公在林荫下午休。

    我看见,外婆悬立于外公的头颅上空,嘟着嘴唇,一波一波给外公吹风,那冷冷的阴风,使外公先是舒畅,继而呼吸困难。

    我看见,外公的脸一阵一阵变得乌紫,我的泪眼直视外婆,给那双关爱的眸子,送去不舍的叹息。

    外婆说,我的叹息,让她感到一种消亡。

    她感到我心里的疼。

    “五”年,就想无这个人了,应该有一个魂在身边,可没成行。现在“六”年了,就让他留着吧。

    那年的那一天,是外公七十三岁的寿辰,外婆故去已经六年了。

    外婆那无声的呼唤,渐行渐远;外公的躯体慢慢康复了。

    又一天,外公骑三轮车去市集。从市集回来,平平的公路上,外公跌了一跤:右小腿轻微的骨折,卧床了几个月。

    原来,外婆将一块无影石放在外公要走的路上,使外公的三轮受到颠簸,从而摔跤。

    外公卧床的日子,一家人泪水涟涟,频频守候。那一幕幕情景,让外婆柔肠百结,不忍让深深疼爱的后辈更加伤心,她收手了。

    可是她仍旧不甘心。

    又一个黄昏,外公拄着拐杖,在庭院里散步,夕阳投来的霞彩,使外公的脸庞红润又充满光泽。

    外公的清瘦令外婆无法平静。循着霞光,她扬手一掷,一枚阳石,便击中在外公的太阳穴上,无影无声,外公却感到钻心的疼。

    次日凌晨,外公的额头,一片淡紫。外婆浮于窗棂上叹息,满眼满心的无奈,冷冷摇头。

    一晃,又十个年头了。

    外公八十三了,有句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八十三岁的外公知道自己行将不远了。

    外婆也明白,孤单的自己也将要挽起外公的臂膀了。

    外公到我家来。消夏,度暑。母亲尽自己为人女的孝道。

    来的那天,我去迎接。

    车,尚未停稳,抬头寻觅外公的我,赫然与外婆似笑非笑、似嗔非怒的目光相遇。

    那目光悬于外公的头顶,使外公的头颅顶端,浮一层隐隐的紫光。

    那一刻,我忧心如焚。

    外公下车了,脚尚未落地,却一头往前扑了过来。

    母亲惊恐万状,用自己的整个身子接住了外公。

    我无语。

    我不知该如何表示,投向外婆的眸子写满了无声的苛责,外婆,她总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召唤着外公。

    而我,能眼睁睁地看着,活生生的外公被她引渡,走向另一个世界?或许有些残忍,面对家人哀愁的目光,我怎能无动于衷?

    我只有苛责外婆!

    可我也明白,与我息息相通的外婆,在天籁中又是如何无依!我只有向外婆,致以无奈的歉意!

    阴凉的外婆,无力抗拒亲情的力量。但是,她更为频繁地出现在外公的身侧,制造一些事端。

    饮食的外公,她让饭如火,烫伤了外公的嘴;休眠的外公,她让冷气置于周身,使外公频频感冒。

    看见冷冷的液体随着血液进入外公的肢体时,外婆就倚门而侯,静静站立,有些不安了;外公行走,她总让石块置于外公的脚下,使外公频繁跌倒。

    当外公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涂满大大小小的紫药水时,外婆的目光便会回避与我对视,游弋在云朵之上。

    我想:外婆,是否在内心里苛责自己?外公抵挡不住这种无由的折磨,急剧消瘦,憔悴且食欲不振,一年时间就去了。

    当外公的身侧站满儿孙时,外婆的目光有些飘忽了。

    她想到了什么?是多年前弥留的不舍?还是外公撒手人寰时的彷徨?从外婆的目光中,我读出了一种自责,还有愧疚。

    但同时又旋腾为一种喜悦,因为在外婆眼睛的下方,我看到了外公的眼睛。

    那双眼睛,正从外公的躯体中冉冉上升,圆睁、空洞,又茫然,外公要去了,要去与外婆相见了。

    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可内心仍是伤痛,再也看不到,外公蹬着三轮车,在阳光下欢笑前行的身影了!

    那双眼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在两米外的空中,外婆伸手挽住了外公,那目光先是一惊,继而,便爽朗起来,与外婆那双愉悦的眸子,互相交织着,徐徐后退,后退……

    听到床榻上外公的一声长叹,我知道外公去了。

    于外婆,我终于释然;可于外公,内心仍然满是愧疚,我该让外公活得更长久一些,但,为时已晚。

    没有人理解我内心的这种痛,我俯下身子,在外公的榻前,叩了三个头。我用力、执著、认真地叩着,与外公告别,希望外公在天籁中,与外婆再度携手后,仍然如活着时一样的恩爱。

    可我此举,招来一顿责骂,还有耳光。

    我没有动,也没有泪流。

    紧接着,医生从外公的身侧,徐徐后退,护士也合上了外公的双眼。

    母亲恸哭,睁大了眼睛望我,满是怀疑与猜测。

    外婆去时,我没有泪。外公去时,我仍旧没有泪。

    外婆说:“没有水了。”听到那个声音,我定定地,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他们是我远行的友人,并非是故去的亲人。

    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哀伤。

    捧着外公外婆的照片,我行走在冬日的阳光下。

    照片中的外公外婆浅笑盈盈,天籁中的外公外婆,同样也是浅笑盈盈。

    直视他们的目光,我的心冷清一样悸动,复看他们的目光,又满是责问。

    “与你永诀。”四个细弱蚊蝇的字钻入了我的耳膜,“永诀?”重复一遍,泪变哗一下涌了上来,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泪光中,我抬头,外公外婆的目光两侧,竟生出一对紫色的翅羽,透明、闪亮。

    翅羽朝我一再挥动,同时缓缓向后、向高处升腾,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了。

    一百天。外公撒手人间已经一百天了!

    我泪流满面地回家。

    我手中捧的照片,在进门的那一刻,飘落于地面,化为一张白纸,再没有外公外婆的浅笑。

    我完成了真正意义上与外公外婆的永诀。

    我病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一连在床上躺了一百天,浑身无力,瘫软,微热,时不时地流泪,还有微笑。

    医生检查不出任何的病症。

    我自己知道,这是一种痛,由心灵深处涌出的一种痛;源于外公外婆,与他们多年的,灵的感知。

    这是一个没人相信也没人会知道的秘密。

    一百天后,我下了床。

    阳光下,我看到一只只紫色的蝴蝶,翩飞于晴空,蝴蝶的翅羽透明,有着眼睛一样的花纹。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外公外婆,来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了。

    我笑盈盈地挥手,脸上的泪,恣意成美丽的花朵。我笑盈盈地再挥手,内心的不舍,幻化成一只蝴蝶,与外公外婆同去……那一只只蝴蝶,在我头顶来来回回的盘旋,三圈之后,又徐徐的远离,向着西方,传说中有极乐世界的地方去了……

    我微笑着目送,灵魂坍塌成一片废墟。

    我从此爱上了蝴蝶。

    生活的间隙里,捕捉了大量的蝴蝶,制作了大大的标本,张贴在我的墙壁上。

    我相信,这些蝴蝶当中,肯定会有外公外婆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无日无时的思念。

    可是,自此,我再也没有梦,再也没有与外婆目目相对。

    我知道,外公外婆与我彻底诀别,已经远去,再不会出现在我的视线当中了。

    可是,那美丽的,在阳光下翩飞的蝴蝶,在丛林中,是那么和谐,自然,是那么亲密地相依相伴。

    我相信,那是爱,是爱最为深情的皈依。这份爱,于我的周身,涌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与美。

    我拥抱了母亲,给她一个极为灿烂的笑。

    我抱起书本,转身,转身奔波于异域他乡,与外婆那隐形的呼唤彻底决裂。生命,再也不愿有痛的痕迹,再也不愿有离别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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