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梦

作者: 喵语者 | 来源:发表于2018-08-21 23:32 被阅读7次

    一 

    季言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做同一个似真似幻的梦。

    在梦里,有个雪白皮肤黑葡萄似眼睛的小孩儿坐在她专心地玩积木。即使在梦里,她也觉得那小孩儿玉雪可爱,每次都很想去摸摸他的胖头或者藕节似的手臂。但不知为何,每次都是快要碰到那小孩儿时,梦就被打断了。或是振轩喊她起来上班,或是家里的猫晨间打架闹出的声响,或是窗外路上呼啸而过的车声,或是隔壁军区院子里晨练的早号。

    每每这时睁眼,季言总是有些烦躁的起床气的,振轩喊她吃早餐或是催她快点出门时,她便没好气地呛几句回去。温和的振轩,总是包容地笑,在锁好门一起等电梯时,好脾气地替她拈掉衬衣上粘的猫毛或是替她理一理没来得及梳好的蓬乱刘海。每每这时候,季言的心里就会泛起几分温热,多出了几分面对地铁里汹涌人潮和职场倾轧的勇气。

    只是她总忍不住怀念梦里那种温软平和的感觉,梦境的美好,愈发显出日日如常的生活的寡淡无味来。

    图:来兜兜

    可是买房需要的是一大笔首付,季言和振轩都不过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家里父母兄弟不找他们要求增加每个月寄回家的款子额度,就已经要庆幸。家里,自然是无可借力的了。想在深圳这样的城市里安家,靠两个人打工这点薪水,简直是难如登天。

    季言倒并不会羡慕那些家里有能力帮助早早买了房的朋友们。日子是自己的,说到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犯不着羡慕别人有什么。不过是有多大能力,过对应的日子。

    深圳房子是奢望也倒罢了,可以退而求其次,选惠州或是东莞吧。不管怎么说,在政策收紧前,如果置一个窝儿,总好过想到老了没个退路的不寒而栗。看城市环境,还是喜欢惠州,那就先看看惠州房子的状况。

    这般想着,季言跟振轩下班后就开始凑在一起,对着安居客研究惠州的房源。憧憬着盘算着,假设有了自己的房子,要怎么设计怎么装修。卡里的钱凑一凑首付,要真的钱不够,那就缓一缓再装修。季言枕在振轩的腿上,一起研究着手机上的各类房型图片,感觉出租屋里的闷热都因不过是暂时的所以可以忍耐了。

    二 

    就是在盘算着去惠州看房的当口,季言因身体不适去了医院。排了大半天队,医生讲出的结果却是出人预料,她怀孕了。

    结婚四年,孩子居然在这个时候来了。季言身体原本就弱,大大小小的毛病不断,进出医院是常有的事儿。但是这一次,她推开医生办公室门走出来时,却觉得外面走廊似乎都与往日不同了。消毒水味儿人声喧嚷,似乎都不再难以忍受。有一种隐隐升腾的喜悦,开始自小腹传遍她的四肢百骸。对面一堆人走来时,她急忙抱着肚子贴着墙壁躲开了去。

    一生再没有更比此刻,季言渴望自己有副强健的身子。振轩听了消息几乎是立刻从公司冲过来。他一把抱住等在路边的季言,眼眶居然是红的。一贯节省的振轩,不顾季言反对拥着季言不由分说地打车回家去。

    到家了,坐定了,振轩握了季言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医生到底怎么说,你的身体,现在允许么?”季言想到医生冷峻的脸色,强笑道:“医生只是说前三个月要小心,尽量不要劳累。”

    后来季言想,如果不是自己非要勉强留住这个孩子,是否生活也不至于变到这般千疮百孔的地步。

    她已经足够小心了,以最快的速度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安胎。考虑到医保关系在深圳,就留在深圳,想着等到身子重了,再让母亲过来照顾。家务几乎是振轩全包的。她每日不过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下楼去散步,在家看书看电影。

    可是临近三个月的时候,产检时却出了事。医生告知,胎儿已经停止心跳,原因未知。

    后来的事,季言有些记不清楚。手术室里麻醉剂在身体里逐渐蔓延的感觉,头上惨白的灯光,口罩上医生冷峻的眼睛,身边护士嘈杂的声响,振轩痛楚的脸,都似乎历历在目,又似乎记忆断了片,总拼不成一个完整的图形。那种将血肉从自己身体里剥离的痛楚,希望从天际跌下来变成一把尖刀似的失望,一如麻醉剂药效过后,动辄痛入心扉的清醒。

    能遗忘才是好的吧。那时她还以为最残忍的自己已经经历过,否极泰来一切会好转,孰料那不过是一个开端。

    第二次出事,是收拾心情,重新怀孕的第九个月。家里已经备好了婴儿衣服及一切用具,季言住在老家,在母亲照料下,小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邻里亲戚的嘘寒问暖,嘁嘁喳喳,不过是徒增压力。季言尽量避免出门,出去都是母亲陪着,到附近散散步换换心情。

    自第四个月开始,因中央型前置胎盘,季言只得开始卧床。这一躺,就是6个月。每日侧着身子躺着,除了吃饭去洗手间,更多的时候,她只能一个人躺着,随机听着广播里的节目。遵医嘱,不可久坐或多走。家里十几岁的狸花猫,总是蹲在床头柜上,或是躺在床边地上,观察着她陪伴着她。她不舒服地翻动身子时,老猫总是跳起来蹲在她枕边瞧着,眼睛里满是焦急。仿佛在说你怎么了怎么变成了这样。老猫看着季言从少女长大成人,如果说猫眼的确能看透前生来世,季言抚着猫头时总在想,是不是老猫可以告诉她,为何她要为了要个孩子吃这些苦。

    命运并不会因为你已经示弱而心存怜悯,医生再次告知胎儿已经停止发育时,季言感觉泪都已经快流干了。9个月,这孩子随着她血肉相融地一起生活了9个月,居然说走就走了,毫无征兆。

    可是如入迷津,季言就是不甘心。第三次怀孕,她俨然已经是在跟命运对赌。各种小心自是不必赘述,胎儿七个月时,产检发现胎儿患上了肝上肿瘤。揪着心,夫妻二人接连跑了几个大医院,希望这不过是命运再一次的玩笑,希望是医院误诊。只是,每个地方的检查结果都是如此,只是却无法确认是什么类型的肿瘤。专家只是说,从医十余载,不曾见过类似病例,并无先例可循,更无从谈治愈。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放弃这个孩子。同时,三年内不要再考虑要孩子。至于三年后,也要视身体修复实况来评估再怀孕的可行性。

    疼痛么?伤心么?没有体味过接连失去孩子的苦楚的人,大抵是很难想象其中滋味的。季言就觉得这三年,她的记忆里,仿似一团迷雾,怎么回想,都想不真切。

    季言从来是个乐观的女子,一点点小事,就能叽叽呱呱笑成一团。振轩曾经说,他最爱看她吃饭的样子,吃什么都是香喷喷的,心情不好时看她吃饭,就会觉得生活还是蛮有趣的。当年两个人在同一个公司上班,个子娇小容貌普通的季言,其爽朗的笑容却似一道春天的闪电,穿过了人海击中了沉默内敛的振轩。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恋爱、结婚。一起在深圳这个快节奏的城市里,组成一个小家,宛如抱团取暖的两只小动物。

    可如今,当生活露出狰狞的真容,如何扛过这样的寒冷,两个人不过是同样的措手不及束手无策。

    季言开始经常发脾气,摔东西。常常无缘无故地,就同振轩吵起来。

    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她几乎每周都要去医院。排队,检查,拿药,再挤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回家。振轩一开始会陪她去,可是每次等待医生的诊断结果时,他连坐都坐不住了,只是不停地在外面踱步。久了,他没有勇气再每次到医院去。

    先是两个人还会为了一点点小事争吵,后来,季言开始沉默,两人开始冷战。有时候季言会莫名其妙地哭泣,振轩问时又不愿意说。

    终于有一天,身心俱疲的季言,冲动地讲出了“离婚”。振轩不肯,抱着她说他会改,会好好耐心地对她。

    有一晚,半夜里季言忽觉心悸难忍,跑到厨房拿了刀就开始往胳膊上划。似乎只有这样,五脏六腑缠绕的疼痛和焦灼才能缓解。振轩惊醒冲上去时,她已经划了好几刀。所幸,那是柄钝的陶瓷刀,钝到她那么大力,也不过划破了点皮。振轩心有余悸,第一次庆幸加感激商家的低劣产品,反倒令失控的妻子捡回了一条命。

    此前季言更多的是为了能否怀孕和调理身体去医院,这次振轩陪着她去看了精神方面的医生。诊断结果,是中度抑郁焦虑。自杀倾向明显,自我调整已经力有不及,必须物理治疗、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相结合,综合治疗。振轩握着季言的手,说我们不要孩子了,大不了过几年我们去领养,我只要你尽快好起来。

    治疗,对普通的家庭而言,除却心力消耗,更多的是意味着大笔的钱。心理治疗一小时一千块钱,物理治疗每次125块,药物更是每次一大包。看着银行卡里飞速下降的数值,两个人感到绝望而恐惧。但又只能压抑了这恐惧,振作起精神来治疗。因为除却自身,这世上又能依靠什么呢。

    季言开始按时服用医生开出的药,并坚持多出去见朋友,外出走走。每天在家踩上半小时的动感单车,在大汗淋漓中期待着自己健康的回归。医生说其中一种药,是晚上服用的,有安眠成分,但是对身体会有损伤。如果睡得好了,就逐渐减量服用。

    药的作用很神奇,季言觉出身体和精神似乎都在逐渐恢复了。只是药效下,她经常睡得很沉很沉,常常睡醒了怔怔地,振轩几时出门上班的她都未曾察觉。

    她按照医嘱减了量,倒是睡得不那么沉了,可是又开始做梦了。梦境总是奇奇怪怪的。有时候以前那个梦又会断断续续地回来了。

    只是在梦里,那个胖乎乎的小孩儿, 影子变得很模糊。他似乎专注地低头玩着手上的东西,听不到季言的声音。在梦里,季言想喊又喊不出声,想举手臂似乎又重逾千斤。只能远远地看着那孩子。醒了时,常常满脸泪痕,不知是该庆幸梦醒了不再心存妄念,还是该怀念梦里那小小人儿的侧颜。

    振轩终是找本家大哥打欠条借了钱,凑上这些年打拼的积蓄,在惠州买了套房子。他带着季言去签约,去缴税,去办各种手续。一径紧紧拉着季言的手,珍若拱璧。常常她笑了,他便觉得多少的辛劳都是值得的了。

    季言没有告诉过振轩自己的梦。

    她也没有告诉过振轩,医生其实在她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就跟她讲过,查不出实因,再怀孕不过是一场冒险结果必然不乐观。医生劝她不要强求,毕竟她身体弱于普通人。母亲更是早阻止她再动生孩子的念头,毕竟第二次出现的大出血状况太可怖,她的身体已经经不起这样的耗损。可是她都没有听。为着一点执念,才有了第三次的在再次失去。她是拼了命的,却终究逃不出命运织好的网。这一场豪赌,她只能认输。

    有时候想想,或许真的是一场场幻梦罢了。只是吃了这么多苦,梦醒的时候,终究振轩抓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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