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水,残阳,寒鸦,带着寒光的剑指着他。他是个俘虏。
他睥睨身后营救他的天族大军,惨淡一笑,接着生生地撞上了那把无情的剑。
人人毫无防备,皆大惊,他身后天族大军怒火滔天,势必要铲除妖族。
他看着自己胸口殷红的血色,面目不改,嘴角渗出殷红的血末,抬头对着战马上的人,有些不甘地问道:“我在你心中半点份量都没有吗?”
寒鸦肃杀,对面那人率戎马,身披坚执锐,手上一把滴着血的剑,缄默不语。
“我只不过是成就你野心的棋子,自然谈不上什么份量。”他凄凉一笑,事实如此,他被他最爱的人杀了。
对面那人仍旧缄默不语。残阳里,那人脸庞坚毅无情,眼神里只有对面的敌人,一切彷佛都在证明,这个人是个只有野心的骗子,他看人瞎了眼,丢了命。
二
“师傅,我回来了,喏,你让我打的酒。”
张六水又做了梦魇,被脆生生的稚子声惊醒,他伸了个懒腰,骨骼咿出几声脆响,迎门望去,光影揉作一团,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听见声响,才知道,原来是小徒弟三木打酒回来了。
“师傅,他们说你是江湖骗子,什么是江湖骗子啊?”
“呐,是这样的。江湖尔虞我诈,是个坏东西,骗子宵小之辈,也是个坏东西。但是,负负得正。江湖骗子,就是骗得了整个江湖的人。你师傅我,就是这样的人。”他摸摸他的假胡须,一本正经。
接过酒囊,拔开酒塞,清香凛冽,如烟似雾。“好酒。留到晚上喝。”
三木抓耳牢骚听不大懂,但心里就信这个会胡天海扯的师傅是个极好的人。
“师傅刚刚打酒的时候,遇见顾大娘,大娘叫我去她家吃青团子听戏。”倏地,三木一溜烟的不见了。
“今天只能一个人去出摊了。这个毛头小子。” 他摇了摇头。
张六水从卧榻上坐起,掸了掸身上的尘灰,也掸开了室中酒香。到底是抵不住口中馋虫,喂了自己一口酒,咂了半响嘴,再矮了半边眉头下去。
随之将酒囊搁在卧榻边,下榻披上破了几道口子的道袍,又执起黄布幡旗和落了灰的拂尘,准备去街市逢见几个“有缘人”,算算命赚点酒钱。
张六水的算命摊子,摆在小镇最大酒楼的对面的大排档边上,失意之人会打着酒嗝来找他算一命,得意之人带着满面的酒光,来听算命先生为他们海扯出锦绣前程。张六水虽算不对 ,但从来没因话说的不对,被别人打过。 七年来,张六水为形形色色的人算过各种光怪陆离的命数,不济落得个江湖骗子的名声。江湖骗子好啊,入世俗七年,便骗了七年。七年首尾,不过问天族与弥涯山的权宦事,忘却伤心的情爱事。
“算财运,钱一吊;算官运,钱一吊;算寿辰,钱一吊;算……”张六水千篇一律的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吆喝两声。
一男一女从拥挤的集市中款款而来,打扮不俗,气质不俗。张六水眉头一皱,“天族?为何而来?”
张六水收拾了摊子急急的回去了。逃了七年,他不想回天族。
当张六水回到他深巷子里的家,三木已 煮好了粥,桌案上摆着两盘青团子,一壶酒。
十一二岁的臭小子,古灵精怪,白白胖胖,很是孝顺。张六水想,七年来养这小子,得亏他一半酒钱。
“师傅,你知道弥涯六水吗?”三木嘴里塞了一团子,说话鼓鼓囊囊的。
张六水端着碗的手一顿,又吹着热气,风轻云淡的道“那是什么玩意?”
“是人呐,是个英雄。戏文可喜欢写他了。”三木兴奋地诉说,甚至来不及咽下口中的饭。
“师傅要不你明天暂不算卦,随我一同去听一道吧。弥涯六水为拯救天下苍生,死在了妖族太子斯辰剑下。红颜薄命,可歌可泣啊!”
张六水仰头喝了口酒,翻了翻喉结,清香凛冽,如刀剐心。
“什么红颜薄命,他是男的。这戏文都是瞎写玩的,骗你们小孩子的,吃完先去将院子扫了,再把前几日余下的经文背了。”
三木撅了撅嘴,埋头吃饭。
张六水墨眸波动,望向辽阔的苍穹,哪里是人间烟火能够衬得住的。他鼻息间的酒香味,浓晕未消,思绪飘散。
木门突然被拍响,三木腾地去开门。
张六水叹口气,终究是逃不过,再怎么深入世俗抛却前尘,骨子里流的血永远不会变。
是集市上的二人,张六水未起身,二人单膝跪地,拱手行礼。“天君千岁大寿,请殿下回天宫。”
“嗯。”,张六水心中嗤笑,什么殿下,不过是个与凡人生下的孽种,一直被藏着掖着的私生子。
“还请殿下不日启程。” 二人依旧跪着。
“就今日,我身子一直不大好,脚力不行。”张六水有望向三木,三木一脸蒙圈。接着又道,“带个孩子吧,这一路甚是无聊。”
“任凭殿下吩咐。”
张六水褪下黄道卦,摇身一变,白袍玉冠,眉目如画,墨眸间有着不染世俗的清高。眼角下一颗红痣泛着红光。
三木看呆,张六水轻拍他的后脑勺,好看的唇角勾笑。“师傅带你去见见世面。”
三
两位天族使臣考虑周到,张六水死过一次后体弱,特意搬来天族妃子专用飞鸾轿子,带他回天宫。三木觉得新奇有害怕,一路上话很多,絮絮叨叨的让爱热闹的张六水也不寂寞。
“师傅你是天族的啊!”
“嗯。”
“那你是什么称号啊。”
“江湖骗子。”
“这个称号真难听。师傅你认识弥涯六水吗?”
“不认识。”
……
春日让人恹恹打瞌睡,飞鸾到达弥涯山腰,杏花林开开谢谢百载一如往日盛况,杏林中杂了梨树,一齐开着倒也有一番兴致。不过物是人非。
“师傅这山腰,一大片的雪,怎么还不化掉。”阳光刺目,三木眯虚着眼问。
“那是杏花林。” 他瞥着眼说。
“殿下要不下去歇歇吧,赶了大半日了。”飞鸾外的使臣生怕天君日日挂念的殿下有任何不满。
三木撒娇的推搡着张六水。张六水拗不过他,“落轿歇息。”
春日和煦,杏花纷纷扬扬似雪似絮,落在张六水的肩头。一片花瓣落入他掌心,他握实了拳头,内心竟死水微澜。
三木从未见过如此景致,撒欢的往杏林更深处跑去,张六水丢掉心中包袱,操心的跟着小徒弟。
他们踏过一路缤纷来到林子深处。
杏花满头,少年足风流。
三木突然停下,皱着鼻子嗅了又嗅。“师傅你闻见酒香没?”
“好像有。”
三木有个好鼻子,循着酒香,拉着张六水往前走。
花影斑驳里,墨衣华服的男子拂花而立,背对着张六水,三千青丝如墨,背影挺拔,仿佛穿破了时光,从张六水的记忆中活了过来。
“师傅他一个人在喝酒,要和他打招呼吗?”三木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
张六水指节泛白,紧紧的抓住三木后颈的布衣。“不必。”
张六水想转身离开,脚却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出。
远处那人的身前是一座坟,坟前碑上的字迹已然模糊不清,这坟上也长满了杂草,显然许久未有人打理。 张六水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衣冠冢。
风带着花香吹过,鼓起墨衣人的大袖。他低眉看了那碑许久,弯腰拔开碑前的杂草,在坟前清出了一块空地。
“六水,今年我晚来了,你不会生气吧。”他坐到碑前的空地上,头靠在碑上。
花香酒香融在一起勾起他的记忆。他伸手抚着被岁月侵蚀的石碑,那上本该有“弥涯六水之墓”六字,开始的时候他看着那字还扎心,第二次来的时候那字就模糊了。
他拍了拍酒坛,“这是你最爱喝的杏花白,我酿了很多,可是再多你也不会和我对饮了。”他捧起酒坛喝了一口,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经修长白晰的颈滑入衣襟。
金乌渐斜,飞花染金。
“师傅,你眼眶怎么红了。” 三木是个孩子,一时都闲不住,弄出簌簌悉悉的动静。
坟前的人似有察觉冷眸瞥了过来。 张六水被那眼神晃了眼,拉上三木就走。
上坟人瞬间移动到张六水前面,张六水鲜明的眉目刺破了他藏在最深处的苦痛记忆,飞花随风灌进张六水宽大的袖里,张六水依旧穿着当年样饰的衣裳,衣襟袖口处是流云般的花纹。
张六水疏远的咧开嘴,笑容温柔又拒人千里之外,客套而生疏。“兄台好兴致,在下携小徒,打扰兄台雅兴,请见谅。”
“六水,是你吗?”八尺男儿,魔怔一般,死死抓住张六水的手,带着哭腔,“我以为你死了。”
他一把将张六水拦进怀中,在张六水的颈窝里泪如雨下。呜咽着道,“不要离开我了,不要离开我……”
六水面色惨白,眼眸里有东西在波动。但他还是面色不改,用力的将那人紧拽他衣服泛白的双手给扳开。客气又疏远道,“兄台请自重,在下并不认识你。”
“不,我不会认错。就是你。”玄衣男子紧拉着他的衣袖,死死地,可怜地。
“在下一算命先生,从不认识兄台。”张六水扯回了他的衣袖,用力地,无情地。
张六水牵着懵圈的三木,步伐沉重地,决绝地,与玄衣男子擦肩而过。
花雨纷纷而下,掩去了孤坟,掩去了那袭月白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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