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96年的岁末,香港不落雪。维港夜里的风竟也是此般侵骨刺痛。
香港沉溺在绯红幻彩的夜与雾中,朝朝灯红酒绿,威士忌和霓虹的妖冶之气,似乎要吸掉一个人的精魂。
“你等很久啦?”女孩轻轻戳了戳男孩的背。他坐的很直,着一件蓝色灯芯绒格子衫。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人默然并排坐着不语。像是独对夜半无人空气。
天空一声雷响。女孩攥紧双手,灯光照过来,她瞥见了男孩的侧脸。只记得是高高的鼻梁,有几根碎发浮在眉上。沉默气氛持续捆绑两颗心。
这恼人的更阑人静。难道天父真要他们对坐看天地?
“要来一根吗?”
女孩些许惊讶,松开紧张的手,搭在双膝上,费力挤出几个字:“我,我不会。”
“没事,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不会以后也不要碰吧。”
奶白色的眼圈从男孩的手指间溢出。那是双纤细的手,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背上隐约可见两根青筋。
“第一次来香港吗?”
“才来一个礼拜,还不会讲广东话。”
“讲什么都无所谓啦,有人懂就没大问题。”
又一阵沉默。
苍白的对话从红磡某地角落中蹦出,一一跌进醉幻的香港夜景。
“你冷吗,我们起来走走吧。我看你有点紧张的样子。”男孩起身套上外套,而后又给脱掉,递给了女孩。
女孩怔住了,和她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难不成天父赐爱,众人要进温柔乡了?
实在是偶像剧荼毒太深,以为人间处处都是情欲场。
可他的确很绅士,不是吗。他那么绅士,可还是找了“北姑”。你教世人如何相信爱情。
他是她的第一位客人。两个单薄的灵魂在红磡夜场相遇。不知道该怜悯谁。
香港十八区,处处不缺红灯区。香港六百万人,挤在弹丸之地上。夜里灵肉交融,供楼供仔的怨气暂时忘却,快活像个天使。
黄嘉文一个礼拜前是藏在货船舱底,偷渡来香港的。
“今天是1996年最后一天哎。”男孩脸上露出微笑,黄嘉文都不敢放眼看。
“对哦,好像是跨年日哎。”两人都停下了脚步。
红磡馆里人声沸腾,巨星演唱会高潮迭起,场外伫立相识半小时的两个人。倒像是在认真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可明明香港不落雪。
所以啊该不会男孩有心配合傻女演出,谁知道呢。
微微灯光照射,他看清了黄嘉文的模样。
粉紫色的眼影已经晕在眉上,厚重的假睫毛用力下坠着。夸张的大圆圈耳环一点也不搭。
“把口红擦一擦吧,这里灯光暗,看着就像是吃了朱古力。”男孩又递过来纸巾,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黄嘉文十足天真女子,心里又极单纯。她的姐姐一年前便来了香港,嫁给一个老男人,大她二十岁,那又何妨,从此便是香港人。可以赚够万万人羡慕眼光。只是这深水埗的日与夜着实不同于中环那般。拖着半岁的女儿,脸上偶尔挂彩,屋子里酒罐比大米多。
“北姑”是她姐姐给介绍的第一份工作,尽诓她说是这一行来钱快,有了第一次后面的日子就似阔太。况且保不齐遇上个多情客,小费双倍给,每月固定约几次,姐俩还用寄人篱下?
最是多情伤人,姐姐不懂?她没辙了也不该拿妹妹当赌注。以为人人都能过中环太太的生活?那一区外国佬出没频繁,各国语言交杂,只身闯入繁华地带还以为是在异国他乡。可世人就是相信,中环的水更甜。
横滨旅店。
夜里一点。周围都静了。
“我不中意夜晚开灯。”
黄嘉文有点局促,坐在白色被子上。
“嗯,我知道了。”
“你好像很紧张?”男孩湿漉漉的头发里飘出淡淡的香味。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黄嘉文低着头。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现在是1997年了,新年快乐!”
男孩扑腾躺在了床的另一边。黄嘉文背对着他。都不再说话了。
窗外月光丝丝,落在男孩眼眸上。像是两颗夜明珠。而黄嘉文眼眶里却像是住着两枚黑琉璃。
“你不睡吗?”男孩闭着眼,被角搭在胸口。
黄嘉文脱掉外衣,肩膀上露出细肩带勒出的印记,像是红丝带。该谁来心疼。
”我不看你,你去洗澡吧。你想睡在哪里都行,只不过不要出去,外面狼狗多。”
黄嘉文转身看着闭着眼的男孩,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坐着等天光了。
几蚊钱的交易都不像这般啊。问世人为何?
黄嘉文只当是被人嫌弃了。出师不利啊,保不齐明日还会投诉她,悲惨结局,怪谁?怪他们太多情。
次日天光,黄嘉文睡眼惺忪,昨晚呆坐在床边不到一小时便倒头睡去。屋子里不见客人,自己衣服穿得整齐。所以没有服务也就没有回报,客人甩手走人人之常情,没怪我扫了兴致该是觉得幸运。从浴室里接来一盆凉水醒醒神,抬头便发现男孩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两份猪扒包。
“你以后还是不要化那么浓的妆了。”
黄嘉文哪有听得进他说什么啊,眼睛只看得见他在开口说着,而脑子里有小鹿乱撞。
“你会投诉我吗?对不起昨晚是我给搞砸了。”黄嘉文用手背抹去眼上的水珠。
“你把这份猪扒包吃了,我就不投诉你。”男孩歪歪头,黄嘉文脸上终于蹦出笑意。
未曾伤春悲秋,未曾踏过万里,为何在这中场相遇时就要人完全深陷。此刻不是香水有毒,是这爱恋太逼真。
“我已经一个月没见过他了。”
“阿文啊,你姐夫昨天又打我们母女了,他要钱,我给不出,他就拿皮带抽。阿文,你再去接客吧。”黄嘉梅说得动听,自己都要感动到流泪。她就是这样无奈,或者说无能。
“姐,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重要,你不关心我。”
“你又要闹哪样啊,你姐死了你是不是会开心很多?”
“好了,你别说了,我明白我明白,我走了,钱明天送来。”
黄嘉文放下手里提的水果便走了。出了这破门,外面就是妖气横生的深渊。
她已经一个月没见过他了。她开始想念,无人诉说,这样丢脸事,戏子怎是配得爱神眷顾,连名字就不能叫出,非归人亦非过客。
油麻地某旅舍,夜里两点一刻。
“你还挺特别的嘛,你怎么没有化妆,干你们这一行不是要涂得妖艳才勾魂吗?”
“我对化妆品过敏,脸会烂掉,流脓。你受得了?”
“算了算了,天黑一个样。”
黄嘉文已经收拾好,准备去接下一位客人。
“哎,靓妹,多加300,天光再走,如何?”
“这种事太熟了就没意思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哪里有另外的客人啊,黄嘉文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她觉得自己身上有股难闻的味儿,她料想应该是圣水也无法净之。
做“北姑”不到两个月,她讨厌那个不干净的自己,无论如何她都要去干其他的,夜里便是偷偷从会馆里跑出来,带着几件衣服,可每一件衣服都会让她想起服务的客人是谁,那种恶心的感觉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往远处逃,给嘉梅门缝里塞了最后攒的一笔钱,她也是没办法了,从今以后,姐妹俩就各自过活。
从尖沙咀搭上游轮飘到对面的华光流溢的大厦,这是香港的另一边。生活琐事大相径庭。个个话明星演唱会好赞,马经小报铺天乱飞,叮叮车穿梭在英译名街道上,这个城市已经做好了97回归准备,不再是步步生惊,面面惶恐。外国佬即将退出舞台,广大的北方人口陆续输入。这颗东方明珠,是该人人都要见她原始的华光。印证这千古迷人姿态,早上的太阳都要多些辉光,世道多美啊,怪不得万人景仰,说什么都要一窥靓容。
早间六点,该去往何处呢。这里不比深水埗,藏天桥底下未免有失香港风采。
红光开始闪,她仍疑惑,焦虑着。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吧,让她凭运气决定生死。
“哎,是红灯啦!”忽然有人拉着她。
难道真的是怜悯罪人,要给她一个机会?
为什么是你啊!为什么才是你啊!
“嗨!”黄嘉文又见到了他,她突然就亮了起来。
“真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你还好吗?”
“算是七分好吧,你搬到这儿来了?”男孩脸上的疑惑倒是有七分真。
正当黄嘉文要向他吐露心事时,不远处的小车里走下一位金发女子,她直直走向男孩。
“她是我女朋友啦,我们认识两年了。她讲英文的。”
黄嘉文把心里话又给咽了回去,眼前这个气质超群的女子,她的光芒要超过维港女神了。
见两人嘀咕着,她言语不通,但是表情仍然可以读出讯息。这是什么世道啊,刚让人进入美梦,你就叫停。爱恋里果然要有小丑一角才会显得曲折,荡气回肠,只是苦了这角色,承受幻灭之刑。
金发女孩亲亲在他脸上落吻,又返回车里。
真真是一吻便杀一个人。
“她真漂亮。她刚刚过来你一点都没有担心的意思。”黄嘉文眼睛里噙着泪水,还硬说昨晚没睡好。
男孩明白她的意思,毕竟两个月前他们曾是躺在同一张床上。
“放心啦,我不会说什么的,要为客人保密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猪扒包啦!”
他又是那个笑脸。她最中意看他的笑脸。
“好啦不聊啦,客人约的早上,你说怪不怪。反正我该走了,误点就不礼貌了。”
男孩些许诧异,然后回归平静。和她挥手后便回到了车里。手里拎着两罐糖水。
“这样也好,应该是过得不错吧。”
这种时候说这话又是何意思?理应不动声色也不动心动情。也罢,说了便散在风里,寻什么踪迹。大家活得糊糊涂涂最好,那明白的东西总是伤人太深。
黄嘉文背对着他加快了脚步,不愿听到他叫住自己,他最终也是没有再多说一句,哪怕就一句,也许谎言就可以说破了。可终究是越美丽的东西她越不可碰,这暗涌也就这样湮灭了。
杨氏集团门口人头攒动。男孩和金发女孩费劲挤进去。原来这是位千金小姐。而她应该是要配才子的,不然你叫观众如何服气。
她的男朋友是香港中文大学金融才子。蓝奕尧。
黄色是你姓。蓝色是你姓。苦就苦在一个不是阆苑仙葩,一个也不是美玉无瑕。若说有奇缘,心事终虚化。
蓝奕尧的爱情是没有自主权的,他落寞得像颗陨落的流星。人人都话色权名利齐齐拥有,金玉其内金玉其外,万万人所羡不过如此。你还如此落寞,实则太贪心。
他父亲说,你要是敢负杨小姐,那就是要你爸妈负债一辈子。他母亲说,儿子要是孝顺就替父母着想。人杨小姐一心待你,杨伯父更是砸了千万,你爸的公司才起死回生的。杨小姐说,我非你不嫁。杨伯父说,我要我女儿开心。
原来人人都有烦恼。人人都不说实话。维持表面的愉悦感受,让自己麻痹得更久些。
那头整颗心都稀碎的黄嘉文哪能知道这些。她只当自己太傻,居然去信爱情。少女无心祈祷也无心睡眠,誓要把这情掐断才能安生。
继续每日制造着,这热热闹闹一生。但美梦里又渴望再做个简简单单的人。
黄嘉文还能做个简单的人吗?她誓要用万吨清水洗净污浊记忆。
于是又一月过去。她已经擦拭了千千万个瓷盘,茶餐厅里人人步履匆匆,揾食的人舍不得半句闲话。清脆一声瓷盘落地,大家只顾睇报,只得老细冲上来劈头盖脸一顿骂,话今后七天义务返工,一蚊都唔要记挂。
夜晚返屋企,也是一刻唔得闲。斗完包租婆还要斗臭虫。香港的天气闷湿,又或者怪这破旧过道里霉味阵阵。有落脚地已经万幸,难挨的日子也不止今晚。只是想来心慌不止,包租婆肯三折租出,全为给弱智老二诓个老婆。黄嘉文最合适,话不多,孤单单。
她不说这世道真糟心,她突然想黄嘉梅了。要去看看她,当晚夜里就出发了。
还未天光,蒙蒙亮。手里提着热腾腾肠粉两碗,算好时间今日姐夫应该还在前妻那儿蹭喝的。
咚咚咚,无人应。姐姐听力不好了。神经衰弱,不全因顾孩子,大半可能老男人下手不知轻重。
咚咚咚,咚咚咚。
这破门都要被敲倒了。没人回个话。
“小文啊,你系小文吗?”终于出声,从身后传来。
“哎, 早晨啊,陈太,揾唔到我家姐,你知唔知佢去咗边啦?
“你唔知嘅吗?你家姐昨晚发高烧,唔得救啊,丢下细细个女,走咗。”
走咗?去哪边?去天堂国度觅爹爹妈。黄嘉文失落落,从此不要待在香港,这里不见天日。
她已经猜好了事故原委,准是败家男人拿我姐出气,打伤了也不救,锁在家等死。索性自己没什么挂念的了,唯一钟情个男仔,也比虚幻还虚幻。去屋里翻把刀,看看老男人心是不是像碳黑,搏不下来也无畏,大不了一起死。
终于等到他返来。跨过破门,屋子里比之前更乱。贼都不光顾的地儿,谁还费这劲儿?
“我姐呢?我知道你听得懂普通话,你别装傻,我问你,你怎么对待我姐的?”
“你拿刀干什么?”
“扒皮,扒你的皮。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这一年来黄嘉梅是怎么待你的,你让她死得孤独。你应该去给她赔罪!”
“香港是有法律的地方,你拿刀比划完就赶紧走。”男人搁下手里抱着的盒子。
“法律只能困住人,你我一般低贱,不配为人。”
一说到这,黄嘉文就觉得心力不足。扔下刀瘫坐在地上,哭不出声。
“敏敏我送到姑姑那儿去了,"他又蹲下抱起盒子:“你把你姐姐带走吧。”
原来人最终的重量就那么一点。生前积攒的都是怨气戾气,死后人便会轻盈许多。
“这是你上次给的钱,你姐没用,你一并带走吧!”
黄嘉文夜里返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眼睛不动,盯着那悬挂蛛网的幼虫,终于跌落,就当它摔死了吧。
那傻儿子夜里竟偷偷摸进来,一把扑上床,黄嘉文仍未动一丝。
原来并没有什么王子会出现,拯救危难中的灰姑娘。就这样死去也没牵挂,不用再等明天的太阳。可是又想起那个着蓝色格子衫的男孩,若今晚换做是他,也不用抱憾而去。
小刀刺啦一声,一滴两滴血开始流。下手很轻,只是皮外伤。黄嘉文以最快的速度堵住他的嘴。又给他包扎一下,连姐夫都没杀死,杀这傻子又有何道理。
收拾好衣物,她要返回大陆去。去之前想再见他。问个名字也好。
“一份猪扒包。
原来大家都爱这东西。她转身,他也转身。
像是阔别十载的恋人,那眼神,快要吞下一座城。自然说的是黄嘉文。蓝奕尧没有她那般欣喜,为何他眼里有泪。分明睇得好清楚。
“哇,你昨晚没睡好吧?”男孩盯着她眼里的红血丝。
“好忙嘅嘛。”无法直视。就在眼前也像是在天边。
拿这么多东西,你是要去哪儿吗?我们去那边坐坐?”
黄嘉文突然感到最深的悲哀,为什么在决定了从此离开香港时,你又出现。赠了空欢喜,赠了失意录。世界人万万千,香港甚小,街道又是如此相似,于何处都像是在雾中迷失。如今再遇,谁人都猜得出必定是有人挂住着。
“我和家姐返大陆,一家人也该团聚一次嘛。”不让悲哀流泻,就是她能给出的最好送别礼。
“不洗盘子了?”
黄嘉文面露难色,埋头啃着猪扒包。
原来蓝奕尧自某日在茶餐厅看见她后,便是天天绕路去买食。远远看着,不动声色。
“金发女孩呢?”
“她回英国了。其实我和她认识才三个月。上次说两年是假的。”
黄嘉文不知道如何去接话,她就只想静静跟他待着。想象是有那晚吹来的细风。
“你怎么不说话?啊,除了不再紧张,你还真是没变,跟那次见你一般。”
“我,我没化浓妆了。”
你让她说什么好啊,说等你很久,念你很久?这实在不是灰姑娘的戏码。她纵有千万言语也要扔却,自己也不再干净,那一晚本可以的,只是过了之后,就不再敢去期待什么。
“你还会回来吗?”
这是在挽留?还种关心是黄嘉文捧在心上的。他为什么要关心自己?是可怜?当成了妹妹?
谁敢再信这是情爱。情爱就好似一串梦,梦醒了一切皆空。
“这不是我该留的地方。”
黄嘉文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对不起啊,实在不好受就必须要抽一支。我记得有人劝过我的,不要碰。”
蓝奕尧透过烟雾看不清她的脸。
“你今晚就要走?当真不再返来?”
“返来做什么?没得选。”
“我给你找份工作,你迟点离开。”
众人来看这是什么路数,他要她留下来,他明明有个金发女子,黄嘉文算什么?悲情种子?难不成这爱情拐错了方向,竟要她尝尝禁果再去也不迟?
晨间的香港气氛大都醉溺于早点铺面的浓郁中。里面有阳光的味道,他们总这般认为。楼宇之间裹挟着最具香港情怀的交通工具,叮叮车终日忙碌在港岛区。坐在上层,感受邻轨对面而来的车,相互擦肩。如同是千千万万人的偶然一瞥,谁还记得谁。
车停在了庄士敦酒店门口。
他着淡米色夹克衫,浅蓝牛仔裤,九分长,可以露出干净的白球鞋。脸窄干净,几缕碎发搭在额上。黑发侧分,喷上发胶往后定住。耳上未挂一副眼镜,竟也是十足港中大高材生模样,你若评他奶油小生气质可那双眼太过深邃,要让人战栗。过路人多留恋几秒,也叹竟有一种迷幻靓丽感,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黄嘉文从门口走出。九点的阳光落在她身上,万缕华光下坠,她却似个普通女仔。路人个个搔头疑惑,猜不透这般模样在谁的眼里可以生出涟漪。
“昨晚休息还好吗?”
“来香港睡得最好的一次。”
车上的菠萝油同鸳鸯奶茶还是暖的,黄嘉文仍然什么都不问,此刻是最好。她愿意相信他,竟也说不上个所以然。看戏的人都会猜她心理活动:唯求与他车厢中可抵达未来。
“你好像从来不问我什么?你就这么相信我吗?”他说话的时候左手调动着车里的广播讯号。
“你也没问过我,不是吗?从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是好人。你与我见过的其他男仔不同。”黄嘉文双手握得很紧。脸上有悸动之情浮现,但想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客人与北姑的身份时,她就失落起来。
“据本台记者回报:香港富商杨骏决定撤资合泰公司,昨晚合泰股票急速下跌,各董事纷纷捐款走人,合泰老总一病不起,现已转入私人医院,杜绝外人探访。八卦消息透露,这次大翻脸缘于双方子女情感破裂,俊男靓女,才子佳人模式幻灭,连旁人都要慨叹,一场游戏一场梦。”
黄嘉文不敢多问,蓝奕尧切换了频道。古惑仔影曲蹦出,叱咤风雨是江湖外表,内心演的却是那寂寞流星群。
他为她找的工作就是照顾合泰老总,也就是誓要跟自己断绝关系的爹地。扮成新任社工,打点杂事。替“不肖儿“当“间谍”。这蓝奕尧倒不是真不肖,非要搞得全家负债躲债才安心,他深知杨家做了手脚,可明面上杨家线人太多,告到哪儿都会被高层吞噎实况,索性就自己暗中调查。
一场明争暗斗,痴男怨女的戏码正要上演。看戏的人瘪瘪嘴,TVB都似这般拍,可有新奇?
且看大陆妹如何扭转风月,不过她知道实情吗?一个本来是周旋在深水埗,天水围地区的普通女仔,日日夜夜与乏味寂寞抗衡,现今却是要卷入豪门纠葛,以十八线演员的身份出演末段配角儿,她是真天真还是假糊涂?难不成情陷夜中环的戏码真要推她上舞台,作女主角?
这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游戏规则,真的适合黄嘉文吗?她可是个跌入卑微尘世中的傻女。
跌到碎骨粉身也怨不了观众,若是要怪,就怪身旁揸车的男仔。蓝奕尧你该是中意她哪一点?
又两周过去。假冒的社工姐姐体贴细心,照顾得伯父伯母心情舒爽。可当妈的终究念儿子,又不敢多言,只好思念泛滥,惹得黄嘉文也开始挂住他。
“这两周有什么情况?病人身体还好吗?”晚上七时,月辉点点。一把长椅上并坐一双人。
“你爸爸身体好很多了,只是妈妈成天记挂你。”
“你都知道了啊,对不起没有事先跟你说实情,只是我太难开口。”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杨小姐分手,但你应该是有苦衷吧。我这人总是慢半拍,要是有一天你又有什么难以开口想讲的话,我大概也是猜不到的。”黄嘉文都忘了自己应该是要生他的气的,为什么两周过去也不问问自己的感受。
“你一定能知道我在想什么的。”蓝奕尧的话语突然变得柔情,像是恋人耳边的喃喃细语。
晚风从城市心腹冒出,吹过头顶,睫毛,手指,和嗷嗷待哺的胃。
“要不......”
“两碗云吞,再加一份猪扒包配杏仁霜。”
清脆的笑声萦绕上空。她猜得挺准。
自家姐离世,这世上孤单单就只剩她,敏敏该是见不着一次面的了,可庆那姑姑十分疼爱,也该是不必受那糟心的罪了。
这傻女有了信仰就越发地想要奉献,也不是大无畏,也不是不怕死,她誓要这样做,落得如何下场也是心甘情愿。
这两周里,蓝奕尧托各路朋友拿到了杨氏集团的财务数据,表面上公司运营地风生水起,背地里实则是在洗黑钱。蓝奕尧可以做的反击便是从财务上查出漏洞,这是谈判的最佳筹码。
可他也知道,杨骏的手下黑白两道通吃,连最大的帮派头目都要给他几分薄面。蓝奕尧只得孤军作战,他不愿告诉黄嘉文,这可是随时要丧命的买卖,他绝不会拉她进来。
可那日夜里初会,她便潜入了他的心,誓要全情投入不顾伤,千军万马也直冲。这样的付出,认真是当局者迷。
这日,黄嘉文偶然在街上撞见一起做过“北姑”的阿欣,她现在已经是阔太了,表面上是这样,毕竟当人小三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他愿给钱她要花钱,各玩各的岂不两全。
“阿欣可终于过上豪门阔太生活啦!”黄嘉文尴尬地迎合着。
“文妹子,你就是太老实,论姿色你也比我差不了多少,要是乖一点准也会遇上个主的。可惜啊,你居然偷偷跑掉了,不过气得红姨眼珠子都要翻到眉毛上了,我们可是看了一出好戏呢。”
阿欣手上的钻戒鸽子蛋那么大。从食指上取下又套在中指上。
“你可不知道我那男人是什么路数,说出来吓死你。手下有一千子弟,黑白通吃,这张生,可是人人都畏。”
黄嘉文像是在听着电影故事,眼前这个漂亮的大陆姑娘,大概是真的找到归宿了。
“张生头上可是有杨总罩着,你不知道杨总是谁吧,他可是大财阀。不过再怎么样,他也是靠我们张生做事,没有他,那杨老头子屁都不是!”阿欣滔滔不绝,阿文心事重重。
黄嘉文哪能不知道杨氏集团啊。她咽下滚烫一口糖水,像个没事人一般隔窗探外,却是一心想奔去蓝奕尧身边
傍晚时分,蓝奕尧接上她要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你都不问我们这是去哪儿啊!”蓝奕尧打趣着。可黄嘉文心里却万江潮涌。
“你知道旺角张生吗?”
蓝奕尧分明听清了,只装做是在认真揸车。
“等会儿我什么都告诉你,不过现在需要你帮我个忙。”他俯身过来为她解开安全带,心不在焉的黄嘉文顷刻满脸通红。
“哇,你心律不齐啊!下车啦,帮忙拿一下后备箱的食材。”安全带从她身边滑过,从她身边滑过的还有他淡淡的清香,如同春日栀子。
这是她第一次来他的家,这也是他第一次带外人来。这个地方可以说是他的精神世界。
“今天我们吃牛腩面配糯米鸡,你等等我哦。”
黄嘉文想不出为何他没有一丝担忧,杨家人摆明了是暗地里捅一刀,难道就这样任人宰割不出声?或者是他还念在杨小姐的情分上不愿让他名誉扫地?又或者是怪自己太多管闲事?明明是一个寂寞的傻女,现在却要为这虚幻和飘渺之物费心费力,实在不该!
“旺角张生手下有近一千弟子,油麻地,深水埗,果栏一带人人都怕也人人都敬。”蓝奕尧平淡无奇地说着,手中的筷子不停地给她夹菜。
“杨骏暗地操纵股票,威胁各董事,现在我父亲的公司就是个空壳了。可杨老头子做过的不干净的事也会有漏洞。”又递给她纸巾和汤。
“要想扳倒他,张生知道很多,他要是多吐露一个字,杨骏就没得逃。”
黄嘉文正要开口,他便起身拿来红酒。
“那老头多年的债务状况其实都被张生悄悄备着,保不齐哪天闹翻了,也大可敲诈一笔。”
“只要能拿到数据,就有八成的把握赢他。”
蓝奕尧轻轻旋动旋钮,从磁带里飘出的是蔡琴的《请假装你会舍不得我》。这夜里的雾气太重,隔着厚玻璃也有皮肤的触感。黄嘉文身心一沉,听了太多,也吃了太多。
“你知道这些后就不能再问其他的,你只要好好照顾病人。这些事我不想你掺和进来。”
这算是命令语气吗?他只当她是个照顾病人的护工?他说这些就只是想告诉她不要多管闲事?他应该还有难言之隐,是关于杨小姐吗?
蓝奕尧不知道她从哪儿得知张生的消息,不过他希望黄嘉文不要跟他一起去冒险。有时候就要绝情一点才会让她死心。陷入爱恋的人总是这样。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问了。”黄嘉文把声都细小了。
“你好像不高兴了,你真小气呢。”
“没有啦,是我吃太多了,有点撑。”
终于他笑,她也笑。这世界多美好。玻璃外面是什么世道?万剑齐飞,谁人敢妄想那白昼流星。戏剧里才能那样演
黄嘉文住在了他的卧室。他裹着被子搬去了客厅。
两人各怀心事,却又是各自按耐情绪。
深夜里,黄嘉文实在难受,跑到客厅饮水。天黑黑,一脚揣在茶几上,哭笑不得。哭笑不得的还有他。
“你还好吧?”蓝奕尧睡眼朦胧。
“我吃太多啦,很难受。”又丢脸又委屈。
“你别动,我有办法。”
他取来针线。微微笑着,倒不像是要捉弄的样子。
“我以前吃撑了也是用这种办法的,虽然有点痛,但是很奏效。”
她默默点头。她似乎只信他。
“我要扎了哦,你别怕。”
黄嘉文怕什么,她该是什么都不怕的。
蓝奕尧呼呼吹着,他认真的样子更是让她心跳加速。
如果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是扎上一针便可得,那么定是有人愿意千疮百孔也要挤进这温柔乡。
七日后,杨小姐返来。约在咖啡店。
在她眼里,一纸婚约便可以解决的事为何要拿命去搏。
在他眼里,他是想不明白杨小姐该是个知性懂礼的人,为何仍旧耿耿于怀。人生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可她偏要勉强。
都怪情爱捉弄,文人落笔都可以谱出一段旷世奇缘。这世间的糟心事落魄事纠结事可笑事,谁解其中味。旁人经不住要叹秋华,空嗟呀。真真是自己落在其中了,才会明了许多情不自禁。
原来她不单单讲英文的。尽嗤笑。
令人嗤笑的还有蓝奕尧,你去见她又算什么。
“你瘦了,你过得还好吗?”
语音落下,连她自己都觉着问得很蠢。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如果只是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那我先失陪了。”
玻璃窗外步履匆匆,他看人群,避开她的眼。
“我告诉过爹地让他不要为难你,但是他食言了。弄成今天这样我也不想的。对不起。”
苦肉计?还是另有隐情?杨小姐眼边都开始有泪水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不该让你误会了,况且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多花心思的。”
“你非要这么绝情吗?”
蓝奕尧起身要走了。她拉住他。哽咽着。
“癌症,医生说大概还有一年时间吧。我这样哀求你,因为我真心希望在我最后一段时间里你可以偶尔来看看我,我想我应该会快乐一点。”
蓝奕尧激动得抓住她的手,眼里竟然流淌着和她一样的泪水。
多么可笑,这算是个不得不答应的理由吗?谁来主持公道。风情月债,怨女痴男。她无辜,他无辜,黄嘉文也似无辜啊。
还要去搞垮杨家吗?还要让他名誉扫地一蹶不振吗?可她没有多少时光了,她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唯一的错误就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父亲病情好转,一家人过个平平淡淡的生活不也是好的吗?
这背后尔虞我诈的生活就像是黄嘉文推开破门遇到的世界。原来人人有苦恼。
玻璃窗里演什么,站在窗外的黄嘉文只能靠猜。
次日傍晚,蓝奕尧同黄嘉文搭缆车去到了山顶。
这夜空被霓虹灯印成了粉橘,微紫。维港夜景薄薄凉凉,剧里的人又演默默不语。
太平山顶睇香港,总会睇到自己。突然迸发人生考量,如何甄别赧颜苟活与向死而生。
黄嘉文愈发孤寂。她快要被这个城市淹没。
“你还没有看过这样的香港吧。”蓝奕尧脱下外套递给她。
黄嘉文又一次怔住了,这熟悉的场景。
“嗯,好美。不过不太适合我。”
“傻仔,这个世界不是为谁量身定做的,即便是知道不适合,也要强忍着。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他伸手想去摸摸她的头,却又停住了。
他说的勉强包括感情吗?是在说他和杨小姐?
“你上次说只要拿到张生的数据,你就有八成把握赢杨家,是真的吗?”黄嘉文对着空气说话,他听得仔细。
“哇,你真贪心,上次明明说了不能再提他啊。你只管把病人照顾好,其他就不能多问啦”
“你父亲已经好很多了,根本就不用我再去的。我想我应该回那里了。”
“回哪里?”
黄嘉文指了指城市的那一头,大陆的灯光一般亮。
“其实我不打算再跟他们斗了,赢了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过活。”
“是啊,赢了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不过你父亲那边你怎么办啊?”
“他需要的是时间而已。”
蓝奕尧轻轻叹了一口气。黄嘉文心中已经知道了答案。能让他改变主意的只有杨小姐了。她摸摸手腕,皮肤的刺痛远远不及心里的彻底崩塌。
躺在床上,她不能入眠。身体上的创伤已经麻痹了自己。连一滴泪都不能再流了。
又一次梦魇。
三天前她被他捆绑着,折磨着。为这场飘渺虚幻的爱恋而奉上自己绝美的肉身。这香港的夜何时这般漫长。仿佛一世纪。
鞭打,再怜悯,她越痛苦他越兴奋。
天光后,留她在角落里颤抖,握住伤口,如同握住蓝奕尧只手。
她骗到了一些冷冰冰的数据。她觉得这次一定能帮上忙。蓝奕尧终于可以不必那样痛苦。
只是还是输给了杨小姐。傻女终究是傻女,连败了都不给机会哭一哭。
“以后你就不用去当护工了,我给你找份正式工作,好吗?”
“不了,我要回家了,回大陆去。”
蓝奕尧顿了顿,没有挽留。其实心中已经挽留一千次。不能说出口也是为了她。
原来那日杨小姐的哀求并没有留住蓝奕尧,可他为何还是答应不再暗中调查。
“Kennis ,对不起,我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我要是现在心软了,以后会是三个人都难受的。我们不能骗自己。”
“三个人?可你知道吗,只要你再去调查公司的事,我会让张生对她下手的,你真的想这样吗?”
“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一辈子都会憎你。”
杨小姐重重地坐下,这次他软硬不吃必定是想跟自己有个了断的。她哭是真,她病是假,她想要伤害黄嘉文也是一句话的事。
事实既是这般,放你走又何尝不好。
她仰头望星空,泪水顺着眼角滑过。他抬手,触碰她脸颊。在那颗眼泪上轻轻落吻。
在离开香港之前,他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晚上七点一刻,她看表,他还没出现。租好的小游艇已经靠在岸边。他打来电话说先在游艇上等。
“你还是来了,我想要不是为了黄嘉文你也不肯来见我吧。”
途中接到杨小姐的电话,说不得不去见她,否则要让他后悔。
“我已经答应你不再调查公司的事,你就不能再提黄嘉文!”
“可是她犯规了,她不应该去惹张生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原来爱情里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张生入了她的美色,也就上当了。”
蓝奕尧后背一凉,他似乎感知到了。可是张生那人又岂能好好对待她,黄嘉文必定是受罪了。一想到这他就想要奔向她。
“不要走。”杨小姐从背后抱住他,声音软弱。
他挣开,说什么也要去见黄嘉文。
“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蓝奕尧转身,她瘫倒在地上。
“是爹地,他要张生解决掉黄嘉文,她手里有资料。可是他违背承诺,今晚你要是上了那艘游艇,你也会死。”
八点整,这片夜色中又多了几点火光。
蓝奕尧站在岸边。海面上是残骸一片。如同两个人心碎的模样。
他哭不出,仿佛在呕吐灵魂。
这天地终究没能放过一双恋人,让这有情人挨受了死别。
从此以后,夜色落寞。
香港不落雪。维港夜里的风竟是此般侵骨刺痛。女孩戳了戳男孩的背。
“你等很久啦?我叫黄嘉文。”
“我叫蓝奕尧。”男孩微微笑。
夜深又再明,她睁开眼睛时,他依旧在那里。
平行时空里,祈求天父赐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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