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无过去，也无将来；世上万物只存在本质和当前。” —— 赫尔曼·黑塞 《悉达多》
1.
伟辰躲在电线杆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桥面。
落日的余晖为桥的栏杆镀上了一层金色，顺带着把杨柳斑驳的树影勾勒在桥面上，随风飘来荡去，起伏不定。
一个穿运动服的苗条女孩骑着自行车缓缓而来，靠近桥头时跳下了车，四处张望着，微风拂起了她的长发，脸庞被夕阳的霞光映衬得娇柔美丽，楚楚动人，即便十几年后再看，伟辰仍在这个刹那忘掉了自己。
一声尖利的鸣笛叫醒了伟辰，卡车呼啸而过。他紧张地左顾右盼，确保没有熟悉的面孔经过，然后向女孩的方向走了过去。
“来了。”他有点不敢看女孩的脸，低着头嗫嚅地打了个招呼，脚下不停地把一个小石子碾过来搓过去。他尴尬地把手揣进裤兜里，想掩饰一下紧张的情绪，倏忽又抽了出来，悬空地吊在裤袋的外面，像个罚站的孩子，两只手不自然得有些多余。
“以后别往我课桌里塞纸条了……”女孩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寂静夜里的《月光奏鸣曲》。
“这个给你，到家了再看，我先走了。”女孩白皙的小手递过来一张折纸。他接过折纸，抬头偷望了女孩一眼，女孩正朝他微笑着，盛开如一朵洁白的雪莲。他听到自己的胸膛又战鼓般突突个不停……直到女孩走远，才突然想起自己忘了说再见。
伟辰手里紧紧地攥着折纸，一口气跑回了家。打开门，冲进厕所，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他贴在门后，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用袖口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颤颤巍巍地打开折了三折的A4纸。在昏黄的灯光下，A4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学公式，对数、函数、抛物线标准方程、半角公式、和差化积……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到他梦想了无数遍的那几个字。翻到纸的背面，一片空白。
他有点不甘心，脸贴在纸上，一行一行地过公式。终于在正弦定理和余弦定理的缝隙中发现了一行小字 ——
“我妈说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你要是能考上清华，那我就等你。”
伟辰感到脸上一阵发热，现在依然如此。他知道自己的班级排名不太理想，只有第三，但他真的不用韩璐再次提醒，那是倒数的！
“你会后悔的，韩璐。”他喃喃地说道，打开厕所的门，走向客厅。家里人还没回来，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表盘上一片空白，没有时针，也没有分针。
……
伟辰的眼睛看向画面右上角的“X”，眨了一下眼，退出了这款名叫《重生》的App，将隐形VR眼镜切回了现实模式。
他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角，时隔多年再次重温当年的青涩，依旧感觉强烈。第一次心动总归是深刻难忘的，就像是第一次被人触碰的含羞草。
他从真皮大班椅上站起身，慢慢踱步到落地窗前，环抱双臂看着脚下蜿蜒流过的黄浦江，秋日的天空深远湛蓝，阳光把几朵白云投影在江面上，缓缓地随着驳船移动着……
不知道现在的韩璐会不会真的后悔。他自己也没料想到，当年使出吃奶的劲才考上三流师专的自己，能有今天这番成就，不仅拥有了自己的集团公司，还能在寸土寸金的陆家嘴拥有几层楼面。
不过即使韩璐再来找自己，他也没太大的兴趣。现在的自己，就像被人摸秃噜皮的含羞草，现实世界的种种，早已千帆阅尽，没什么太多东西能让他再提起兴趣。
当然也有很少的例外，比如这款《重生》App。
2.
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伟辰两腿翘在办公桌上，半躺在大班椅里正打瞌睡，像是一只午后慵懒的猫。
突然他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睁开眼睛，他看见VR眼镜的画面中弹出一个陌生的头像。那人身着西装，白色衬衫前歪歪扭扭打着红白条纹的领带，头发灰白而稀疏，脸色灰暗。伟辰一开始以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仔细一看，发现并非如此，他是一个中年人，只是散发着悲哀和憔悴的气息。
伟辰一开始不想接这种陌生人的电话，但看到头像下面Deep Lake Consultant（深湖公司顾问）的字样，犹豫了一下。他是DL（Deep Lake）公司VR眼镜的忠实拥趸。自从小时候老爸给他买了第一副作为生日礼物，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外戴的头箍式、框架式、再到如今的第五代隐形VR眼镜，他一戴就是几十年。
后来他还是收起了翘在桌上的双腿，坐直了身体，盯着画面中的接通键，眨了一下眼，接通了电话。
“您好，林总。我是DL公司的小刘，冒昧打搅了。今天来电是想给您推荐一款我们公司最新的游戏《致命诱惑》……”小刘满脸堆笑地向伟辰介绍着。
“打住。你看我像是玩这种游戏的人吗？别在这浪费我的时间了，你知道我的时间多宝贵吗？”伟辰有些不快，作势要关掉视频通话。
“等等，林总。如有冒犯，请多见谅。其实我今天是为了更重要的事而来。我可以给您看一款神奇的App，或许您会感兴趣。”小刘表情瞬时严肃了起来。
“关于什么的App？”伟辰问道。
“您的一生，”小刘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您可以在这款App里重新体验人生的所有精彩时刻，就像重新活了一遍，所以它叫《重生》。”
伟辰一向对故作神秘、卖弄玄虚有些反感，故意怼小刘道：“所有精彩时刻？话说得太满了吧。包括未来吗？”
“……包括，”小刘认真地看着伟辰，继续说道：“您可能会有些疑虑，不过它确实包括您的未来体验……这样说可能不太严谨，确切地说，在《重生》里无所谓未来，也没有过去，只有您存在本质的所有示现……也可以说，在《重生》里，没有时间的概念。”
伟辰愈发听得云里雾里，有些不耐烦了。他把身子从椅子左侧靠向右侧，翘起了二郎腿，接着又把一只手搭向椅背。没有时间？难道时间不存在吗？他想起有一次参加朋友的饭局，其中有两个哲学系的教授，席间大谈什么《存在与时间》，听得他直犯困，连澳洲龙虾也吃得索然无味。没有时间难道能永生吗？永生倒是他心心念期盼的。
“您可能觉得有些抽象。不如这样，我给您发个《重生》App的入口链接，您先看一眼，有个直观的感受。”视频那边传来小刘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
伟辰盯住发来的链接，眨了眨眼，VR眼镜从现实模式切入全画幅的虚幻，一幅波澜壮阔的画面展现在眼前……
他像是一只飞鹰般翱翔在万米的高空，耳旁是呼呼的风声。万里的晴空中，缥渺着几朵白云，云层的下面是蜿蜒曲折的长江，从白雪皑皑的唐古拉山脉出发，穿越青藏高原，在云南打了个转，直奔重庆，过三峡大坝后水势趋缓，浩浩荡荡地流过武汉、安庆、南京长江大桥，最后平静地从上海崇明汇入东海。
他正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画面慢慢浮现出了如下的字句：
“河水不论流到何处都是同一时间，不论在源头或者在河口，还是在大瀑布、在渡口、在急流中、在海洋里、在群山间，到处都一样，都是同一时间，因为对于河水说来只存在当前，既没有过去的阴影，也没有将来的阴影。” —— 赫尔曼·黑塞
接着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响起：“生命也是如此，就像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欢迎来到《重生》的世界。”
随后壮阔的长江虚化为背景。一本书籍般的家庭相册示现在眼前，每一页都有一个动态播放着的视频小片段。伟辰移动眼球翻看了几页，发现有的是结婚后的，有的是儿时打闹嬉戏的，有的画面自己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这些画面都被散乱无序地排在一起。
他有些纳闷。喃喃地问道：“为什么不把这些视频画面按时间顺序排列呢？”
小刘又在画外解释道：“就像刚才所说，在《重生》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您的所有人生体验片段，对于您这位当下的观者来说，无所谓谁先谁后，它们都在同一时刻示现于您的面前。”
伟辰一开始有些不置可否，可看到同时活跃在几个画面里不同年纪的自己，竟然有一种奇怪而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心底荡漾开来。
他随意地选中一个画面，眨了眨眼，进入画面。
3.
眼前一片黑暗。一道细细的光亮慢慢打开，像是他从睡梦中睁开了眼。
天花板，掀开被子，起床，刷牙……就像无数个熟悉的早晨一样，单调的如同一杯白开水。
“每个片段都是从醒来开始吗？”伟辰问道。他想确认一下小刘是否依然在线。
“是的，林总。确切地说，每个体验片段开始于您每天睁开眼，结束于您进入梦乡。当然，如果您想跳过无聊的部分，可以移动眼球快进。”小刘答道。
伟辰快进到一个蓝色大海的画面上，眨了一下眼，继续体验。
……
深蓝色的大海平静而温柔，仅有些许的小细浪在不远处泛起白色的泡沫，倏忽又淹没于一片深蓝。
阳光很刺眼，透过云层在远处的海面上洒下一片金灿灿的粼光，像是那里漂浮着一条浑身金甲的大鱼。再远一些，是海湾周边起起伏伏的青山，朵朵白云缭绕其间，有几只海鸥在海天之间翻飞翱翔着……
伟辰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啜泣，他循声看过去，母亲正从手边的篮子里抓出一把夹杂着红白花瓣的灰烬，扬手撒向大海。花瓣在空中飘扬着，那灰烬先是雾状的一团，倏忽像是被海风拥抱了一般，瞬间化为无形，与大海融为一体。
“辰辰，你也送送你爸。”
沉睡在脑海中的记忆瞬间被点燃。脸庞扭曲的债主们，大门被拼命捶打的声音……走廊里血淋淋的还债大字，病榻上插满各种管路的父亲……
伟辰听到自己也在轻轻哭泣，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从篮子里握起一把合着花瓣的骨灰，让它们从指缝中慢慢滑向大海，像他最后一次拉住父亲的手，告别。
那年父亲不知着了什么魔，到处借钱、凑钱要买私募基金，结果两年过后，基金投的项目破产，老板潜逃美国，资金血本无归。当初借了钱的亲戚朋友天天上门催债，老父亲终于扛不住压力，一病不起。
“呜呜，你这个没良心的。留给我们娘俩一屁股债，我们可怎么活啊……”母亲仍在哭着。
“妈。还有我呢。”伟辰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
从那时候起，他就感觉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某些变化在悄悄发生着，就像深海中的一个小气泡，先是很小的一粒，然后慢慢上浮，渐渐变大，最后变成硕大的一颗，喷薄而出，浮出海面。
伟辰又快进了些画面。船开始返航，下船前伟辰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手表有些奇怪，空白一片，没有分针，也没有时针。
……
伟辰心情有些沉重，就没去深究手表的问题，他估摸着小刘会说在《重生》里不需要时间。他眼睛看向画面右上角的“X”，眨了一下眼，退出了《重生》App。
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有点缓不过劲来。
4.
伟辰突然感觉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
他愤怒地喊道：“小刘，小刘，在吗？”
VR眼镜弹出的画面中，小刘满脸堆笑地答道：“在的，在的。林总，体验下来您感觉怎么样？”
“谁给你们的权利，昼夜不停地在后台偷拍我！你们这是侵犯我的隐私权知道吗？我要控告你们！”伟辰大声质问着。
“控告？怎么告？”小刘不紧不慢地说着。
“就凭你刚才给我看的这些东西。”伟辰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证据呢？林总。”小刘不阴不阳地回着，看来他早已料到了这一步。见伟辰哑口无言，小刘继续说道：“林总，您看的这些东西，都在DL公司的云端服务器存着呢，您怎么拿证据？”
“说实话，林总，我也看不惯这些人五人六的公司偷偷摸摸做的这些事。这也是我来找您的原因之一。其实这款《重生》App从来没有对外发售过，它只是DL公司秘密研发的产品，即使在DL公司内部，知道这个项目底细的也超不过十个人，包括我在内。”小刘说完定定地看着伟辰。
“既然是你们内部的东西，为什么给我看？”伟辰问道。
“我需要一笔钱，急需。”小刘说。“干什么用？”伟辰问。“救人，救一位重病的亲人。”小刘有些憔悴地说道。
“你想要多少钱？”
“1000万。”
“多少？”伟辰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1000万。”小刘再次肯定地说道。
“就凭你刚才给我看的这些？这和家庭视频记录有什么区别？”伟辰忿忿地说道。
“不一样，林总。您还没看过您的未来。您没过完的那部分人生，不想看吗？”小刘微笑着问道。
“哈哈哈，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未来，你们倒知道了吗？真是可笑。”
小刘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伟辰一眼，慢慢说道：“林总，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机器学习都发展多少年了，科技的日新月异您不会没有看到吧！六度分割理论（一个人想认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肯定可以通过6个人认识到他）也出来几十年了，单凭DL公司这几亿用户的联系人数据，别说画出您的社交网络联系人图谱，就是出个详细的社会各阶层分析也是轻而易举。”
“再说，根据您所有联系人的历史VR视频数据进行机器学习训练，预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也不是难事，就像您每天7点15起来，头一件事就是去厕所放水，您爱人总在晚上10点如厕，如厕必带一本读物，一蹲就是半小时一样，明天，您90%的概率还是会简单地重复这一习惯，何况系统还会根据您所有联系人当下发生的事件数据及时修正预测，确保预测的精确度。”
小刘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也许您听说过《易经》，《滴天髓》，《三命通会》，《推背图》，以及《渊海子平》，其实DL公司很多年前就有专门的团队研究这些命理预测，不光研究了中国所有的奇书，而且还邀请国外塔罗、占星的专家加入团队，甚至和西方一些神秘主义社团也有接触，包括萨满。更重要的是，系统可以利用几亿人的大数据，长年跟踪样本人群，验证预测的精确度，利用机器学习来优化预测算法模型……”
“林总，您还觉得我说的可笑吗？”小刘淡淡地问道。
伟辰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海面下的冰山巨大的可怕。看来他有些看轻了这款《重生》App。
“你们的大数据验证下来，未来的体验片段准确度有多高？”伟辰问道。
“99%。”小刘脱口而出。“那剩下的1%呢？”伟辰继续问。“交给这个世界的无常。”小刘答道。
“我想先看一下未来的体验片段，再做决定。”伟辰沉思了一会说道。
“林总，您刚才已经体验过了。再看，需要先付款才行。”小刘回答得很坚决。
“我没那么多的现款，我先给你100万，买你一个星期的License如何？后续的900万，一星期后我们再谈。”伟辰提议道。
“成交。”小刘回答得干脆利落。
……
伟辰刚想挂掉视频通话，小刘又急急忙忙地说道：“差点儿忘了一件大事，您使用时，在人生体验相册里会遇到一页有红色警戒标识的画面，千万不要进入，那是一个时空穿梭试验功能入口，进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好的，没问题，再见。”
5.
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在伟辰的办公桌上。
他静静地看着硕大的一颗落日，澄黄色的气球一般缓缓沉降，和近处东方明珠闪闪发光的几个球体互相辉映，最终湮没在鳞次栉比的钢筋丛林里。
这几天他一有空闲就会打开《重生》。那里的体验有时让他开心得像个孩子，有时又让他悲伤得像是指尖受了针扎，锋利地直达心底。对于未来的某些场景，他曾有过怀疑，但根据他的记忆和经验推断下来，逻辑上竟毫无破绽，完美得像是一件艺术品，慢慢地他也理所当然地沉浸在了那些虚无里。
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他有些恍惚。几天的时间就过完了大半辈子，人生果然如花火一般，转瞬即逝。快进掉那些百分之八、九十重复的吃饭、洗漱、排泄、上下班的通勤、无聊的会议、表格、文件、闲逛、购物，人生的精彩时刻居然屈指可数，乏善可陈。
想到这，他不禁又有些感伤。如果把这些喜怒哀乐的精彩、深刻瞬间浓缩起来体验，一天就够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在落地窗前踱了会步。他决定晚些时间再回家，再体验一会《重生》。
……
“庄家9点，闲家7点，庄家赢。”荷官清脆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伟辰看到面前的最后一摞筹码也被荷官精致的木棍勾了过去。他看向身后不远处坐着的马副总，向他挥了一下手。
“小马，帮我再买些筹码。”
“林总，咱们带来的钱都用完了。”马副总面露难色地说道。
伟辰有些懊恼，一股无名火窜起，不知是该埋怨自己，还是该怨这哪哪都看不顺眼的场地。他看见叠马仔阿强快步走了过来……
“阿强，你再帮我打一张欠条。” “林总，不忙，请借一步说话。”阿强诡异地笑着说。
……
VIP休息室里，阿强把一个档案袋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林总，这是您这些年所有的欠条，共计16.75亿。今天先把这些帐结一下吧。”阿强脸上的笑容随着话语瞬间枯萎。
“阿强，你着什么急嘛，我公司放在那里，总有一天会还你的。你再借我一笔，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扳回来一些，还给你。”伟辰听得出自己嗓音的疲惫和无力。
“林伟辰，我们的精算师仔细算过了你所有的资产，你现在已经资不抵债了。”阿强冷冷地说道。
“不可能，我公司市值几十亿呢……还……还有房产。”伟辰颤抖地说着，他看见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褶皱，老树根般抖个不停。
“你的股份38%，有一部分早已抵押了出去……我没必要在这和你浪费时间。姓林的，明天这个时候，把欠的钱还上，否则，你活着出不了澳门的地界。”阿强威胁道。
“你……你……”伟辰听到自己特别急促的呼吸，大口喘息着，最后整个身体从椅子上滑落，摔倒在地毯上。
画面长久地竖立在那里……
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死亡，而且死不瞑目。
怔怔地愣了一会，他刚想关掉画面，突然听到一阵笑声和一些细碎的话语。“马总，这次多亏你了，回去公司移交后，就是你的了……”
几年前一个闷热的下午，他记得是自己亲自面试得小马……
名牌大学硕士生，耀眼的顶级500强公司履历，高大英俊，谈吐不俗……现在看来，还没有DL公司数据库里那张简单的社交网络关系图靠谱。
6.
伟辰关掉了《重生》的画面。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江对岸外滩的十里洋场已被点亮，即便一个多世纪后再看，依然雍容、华贵，只是物还在，人已非，不知有多少故事被掩埋在了这一片金灿灿的辉煌里。
墙上的表显示已经是七点了。
他走到咖啡机前，为自己冲了一杯，没有加奶，也没有加糖。他跌落回椅里，慢慢地品着那股温热的苦香。
明天是最后一天。一个星期的License即将结束。这几天伟辰已经体验了太多，还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他在想似乎没有必要再多花900万体验更多。
除了小刘警告的那个不能进去的红色警戒标识画面。
他曾在某一天遇到过那个画面，没进去。
端着咖啡杯思索了一会，他决定不留遗憾。
……
翻了好一会，他才重新找到那个画面。红色的三角形，中间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他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感叹号，眨了一下眼，进入画面。
……
有些奇怪，Loading的圆圈转过之后，画面没有任何变化，他又眨眼试了几次，还是同样。他有些沮丧，因为并没有小刘说的神奇事情发生。最后他退出了《重生》，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表。突然发现表盘上没有时针，也没有分针！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次看去，还是没有时针和分针！难道他进入了《重生》的虚幻世界？
他有些慌了，想起抽屉里有块自己很久不带的劳力士，忙翻箱倒柜地找起来，他找到表颤颤巍巍地把表面翻过来，依然是没有时间！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
一把锋利的恐惧刺入心房，他像是掉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不停下坠。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看向右上角，没有任何的“X”标记，他快速左右移动眼球，画面既没有快进，也没有回退……
“来人，来人啊。”他大喊了起来，可没有人回答。他又冲出办公室，外面的格子间里同样空无一人，只有天花板风道滋滋的送风声，和被风吹的微微晃动着叶子的绿植。
他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额头不知何时也渗出了冷汗。跌跌撞撞地走回办公室，他两手撑在办公桌上低着头，想仔细地捋一捋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抬起头，用手指撑开眼皮，小心翼翼地取下DL隐形VR眼镜，胆怯地朝墙上的钟表再次看去，依然没有时间！
眼里好像还有些异物，他用手小心地摸进去，居然又取下了一层眼镜！好像那里有无穷多层VR隐形眼镜……而时间依然没有出现。
他彻底崩溃了，“啊”地大叫一声，一脚踹翻了大班椅，朝着桌子上的笔筒、电脑、书籍一通乱砸，把自己彻底累瘫在地毯上。
……
7.
不知过了多久。冷汗浸透的衬衣贴在后背上冰得他一激灵。
伟辰彻底冷静了下来。他好像有点儿悟到了《重生》中的玄机。
在他看到的许多人生体验片段里，有儿时，有青年，有老年，有死亡，却唯独缺了一个片段。
这个片段就是正在经历着的当下！当下的今日！
在他以观看红色警告画面的方式进入《重生》时，他便把当下的片段插入了《重生》，补全了他人生长河的所有片段。
在那个《重生》的世界里，他生命的所有片段（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在同一时刻示现，所以在《重生》里不需要时间。就像赫尔曼·黑塞所说的河流一样。
“河水不论流到何处都是同一时间，不论在源头或者在河口，还是在大瀑布、在渡口、在急流中、在海洋里、在群山间，到处都一样，都是同一时间，因为对于河水说来只存在当前。”
可在他把当下的片段插入《重生》时，能看到他所有人生片段的观者变了。这个观者所在的维度，决定了它不仅能感知到伟辰每天醒来时的每一刻，还能感知到伟辰在每个夜晚闭上眼陷入深睡后的存在形态。
而这个无梦深睡背后的观者，或许才是自己真实的本质存在。想到这，伟辰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个本真的观者，就像他可以在《重生》里选择任何一个体验片段一样，可以自由进入人生长河的任意片段。他可以选择在儿时还是老年的某一个早晨醒来，然后过完那个当下的片段，闭上眼，再进行下一次的选择和醒来。
伟辰又想，可能《易经》、塔罗之类的命理推断，只是在试着无限接近、描述一个在另一个维度早已存在的事实，一个在当前的片段中所谓的未来。
想到这，他渐渐有些释然，既然早已存在，好像也就没有了恐惧的理由。
应对当前的困境，或许只能是闭上眼，进入无梦的深睡，把自己交给那个本真的观者，重新选择下一次的片段。
……
他慢慢走到落地窗前，夜色依然深沉。整个城市的钢筋丛林都在沉睡着，有些氤氲的雾气笼罩在黄浦江上，江边几盏昏黄的路灯穿透薄雾眨着迷离的眼。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他略微收拾了一下，腾出一块地，和衣躺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蓝黑色的夜空，闭上了眼。
有些忐忑，或者是期待。他不知道会在哪个人生片段里醒来……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