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朝曛
编:朵朵
金陵绣楼的夜,永远浸没在清水中,长情而旖旎。新月如弓,寇白门伏在桌案前,如墨的长发披下,笔下白兰栩栩。
她依旧喜欢唱曲作画,喜欢白日的笙箫肆意,仿佛自己的生活与出阁前并无半分差别,可她眼角眉梢的寂寥,实在叫见者唏嘘。
这个双十年华的女子,早早便从一世繁华一双人的旧梦中惊醒了。
三年前,她尚是娉娉袅袅、无虑无忧的美貌歌女,那一日,皇室重臣护国公朱国弼,在差役护持下踏入钞库街寇家,他面容俊雅,举手投足有名士气度,小姐与他的眼睛撞在一起,槐蕊簌簌,纷纷扰扰,清香浮于鼻息,再难分开。
寇家世代乐籍,才貌双绝的女子不在少数,小姐通诗书、善音律,纵情纵性,更是半分心思都藏不住。
那一日后,小姐眼里的温柔,便如暮春时节新开的蔷薇。轰轰烈烈开到无穷处。
再后来,保国公前来下聘,她在莞尔一笑间便欣然应允。
民间有俗,贱籍女子,若要从良或嫁人,只可在夜间进行。于是,寇小姐的良人,给了她比豪门女子盛大百倍的婚嫁之仪。
那个秋夜,沿秦淮河到寇家,五千护卫列于两道,手中所执的双喜灯将黑夜映成白天,围观的百姓啧啧称赞、艳羡不已,灯火下的小姐,霞帔加身,唇殷似血,美得恍如降世的仙子。
她将手交给那个俊雅温柔男子,以为找到了毕生所爱。
谦谦君子,宜室宜家。他曾听她软语轻歌,他曾执了她的手共画玉兰。
那场梦有多美,破碎起来便有多刻骨铭心。他的情,是美酒,亦是鸩毒。
许她一生相守的男子,不过区区数月便对她厌倦。
已是朱夫人的寇小姐独守空门,唏嘘无言。
大明国的皇帝是戎马得来的天下,然而,几世的富贵安逸早已将铁马冰河的铮铮男儿削弱成虚有其表的公子哥,崇祯十八年,清军南下,势如破竹。
朝代更迭本是历史失衡的必然之果,在这个夹缝中,声名显赫者,非枭雄,即小人,寇白门不曾料到,她的夫君竟属后者,堂堂保国公,为一己性命,降了叛党。
何其讽刺,他降清之后竟为清廷所囚,万千荣华一朝丧。
落魄中的人,想到出卖妻妾以换取自由。
她,输得彻底。
她嫁的这个人,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
人说烟楼楚馆的女子,拂一出生便将声名弃于身后,最是可怜,可彼时光景下,名门闺秀只能自求多福,而寇小姐却并非全无退路。
她告诉孤注一掷的夫君:“卖妾所得不过白金,若使妾南归,一月内当筹万金相报。”
刹那间,朱国弼眼底闪过显然的嘲讽和怀疑。
寇小姐目中的光黯淡下去。
如他这等风骨失落之人,岂会轻易相信他人的气节?然而,路已至尽头,他别无他法,终究放了妻子南归。
寇白门换上荆布衣衫,背缚长弓,眉宇间隐隐有凛冽之气,英姿勃发,巾帼侠骨,是世人许久不曾见的另一种风姿。
这样的女子,为何不能得君子相伴?
她日夜兼程赶回金陵,日日奔波于故友间,终于筹得重金,如期归来。
保国公在小姐相助下重获自由。他脱身的第一时间,却是寻到了小姐暂时栖身的客栈。
暖阁寂寂,灯火晦暗,朱国弼自觉愧疚,可神色间却有为人夫者的矜贵,他用新婚燕尔时的深情唤她的小字:“湄儿,许是你我情义未绝……”
他探手试图重新撩起她的长发,而她从容转身,任他的指尖掠过空中:“君以银两赎我脱籍,今日我赎你出困境,自此两清。”
她平静而决绝,眼底一片苍茫,那个男子怔然良久。他习惯了掌握权力,习惯了醉生梦死,不想身败名裂后,连一个曾思慕他至深的女子的心也抓不住。
寄情于一个懦夫是寇小姐万万不能忍受的,何况她忠于大明,即使身处囹圄,也曾三番五次暗中接济反清的义士。
或许,她注定不该在奢靡到腐败的深宅里终老此生。
寇小姐重回花楼,义行已传天下,人称侠女寇白门,仰慕者纷至沓来。
王朝天下风云变幻,翻天覆地,红楼却是执着了千年的温柔乡,她修筑亭阁,广结宾客,谈诗论画,高歌畅饮,饮到情深处扼腕落泪。
她那么年轻,心却早早地老了。
最好的年华错付给一个薄情人,前半生的苦痛狠狠地在心底烙刻了深痕。
她仓促地找寻着可托付真心之人,一年又一年,朝朝暮暮难遂心愿,直到,她遇见韩生,那个唯唯诺诺的潦倒书生,文弱而多才思。
她喜欢与他把酒言欢,也常常靠在他怀中,看月明星稀,花落花开又一年。
她已经开始厌倦,在所有繁华与喧嚣远去后,她渴望最简单最真实的陪伴。
韩公子清贫,小姐以银钱相助,温语相伴。可她从未发现,他闪烁的眉眼,多番流连楼中娇美年轻的容颜。
第二次,她所托非人。
不久后,小姐染疾。病中多思,她扯住韩生的衣袖,求他不要离去,书生却借故躲开。
她卧榻难眠,忽有吃吃笑语自隔壁传来,她起身披衣近看,却见韩生与婢女调笑,悲怨涌上心头,小姐闯进那屋中,手里的竹杖如雨点般落在婢女身上,韩生看得心惊,惶恐退后,小姐摇摇欲坠,促急地掩唇咳嗽,鲜血从纤细的指间淋淋淌下。
哀莫大于心死。
她素来不是软弱的性子,她钟爱兰花,说兰花高洁,馨香悠远,可自己却是昙花,美得夺人心魂,可惜转瞬即逝。
昏昏沉沉数日后,寇白门与世长诀。她死得清冷,病容仍有妩媚颜色。
秦淮两岸依旧歌舞升平,游船画舫,云楼舞榭,少了一个寇白门,少了几分凄艳孤绝。
千般娇媚色,归于流水与清风,美人魂断香消,名人雅士挥毫相悼。
“朱公转徙致千金,一舸西施计自深。今日只因勾践死,难将红粉结同心。”
她永远听不见那些独属于她的赞扬了。
世人将她纳入秦淮八艳之列,道她风姿飒爽,跌宕风流,侠义不输男儿。
可是,青史留名的美人中,柳如是得钱谦益生死相伴,顾横波被龚鼎孳视若珍宝,唯独她,到底只是浮萍,凄凉了三十余岁的风华。
她那样疲倦而孤单,半生都在遗恨和自省,果真如此么?终其一生也未能遇见真正珍爱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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