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和爱情是不同的,你不喜欢的那个人很可能会成为你未来的朋友,你看着顺眼的那个人却最有可能背叛你。爱情却完全不同,你喜欢的人你就会一直喜欢,无论她背叛与否。你不喜欢的人就没办法喜欢,无论她是否爱你。
何东披着红色的假发,手里抱着酒吧为他买的全新的电音吉他,那简单的几下和声其实再简单不过,他愉快地从女老板手里拿过崭新的票子,有时候还能得点提成。
当孙莉和他一起在舞池里跳舞的时候,孙莉能跳得老高,何东的眼睛能直接看到孙莉的肚脐眼,端详着眼前陌生的肚脐眼,男性的自尊多少叫他有些脸红。何东在想,孙莉要是个男人该有多好啊。
时代发展得好快,一夜之间街上的机动车辆多了起来,何东买了一辆洪都125,虽然不是镀铬的太子车,但是对比与社办工厂其他的工人,他可以说是绝对的富翁了。
心眼里何东并不高兴,他也并不喜欢红苹果酒吧,因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么几首幼儿的歌曲就能吸引那么多的顾客。整个酒吧没人真的唱歌,没人真的跳舞,他自己其实对电音吉他也是一窍不通。
工厂里也没人真的在上班,领导们每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来了就聚在一个小房间开会,生产工作无人过问,工人们开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厂房里哈欠连天,流水线经常因为违规操作而故障停转,维修工人速度越来越慢,有时候干脆生产停滞一上午也没有人管。
何东有时候花钱买个工友帮自己顶班,自己躺在宿舍的躺椅上看着报纸吹着阿诗玛香烟。反正工作也很轻松,何冬现在是有钱人了,顶班的事大家抢着做。
内心深处,大家都开始焦虑,谁都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只是没人会说,因为谁都不敢说。聪明的人开始为自己寻找后路,社办工厂工人的觉醒速度比国有工厂的工人快一些。
工厂里垃圾越来越多,树木花草因为没人打理都歪歪扭扭,产品丢在仓库越来越多,成型的或者半成型的拖拉机倒在仓库边的广场上日晒雨淋开始变得锈迹斑驳。
工厂门外的小巷变得越来越热闹,男人的办法就是去拼搏,有人尝鲜下海,丢了将要破损的铁饭碗,跑到大街上叫卖。女人则开始慌张地寻找男人。
候丝丝开始注意打扮,看见何冬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何东很想抓住这个机会,他不敢随便对着候丝丝傻笑,因为他不想再让她觉得自己轻浮放荡。他以为他努力赚钱,让自己富有,就能在关键的时刻一招致胜,但是他想错了,等待永远得不到爱情。直到他却发现候丝丝变得轻浮而放荡,她会穿着短到不能再短的裙子坐在重型雅马哈摩托的后座,坐在前面的男人的脸在黑色的头盔里,她也会带上和他一模一样的头盔,然后呼啸而去。
她的梦中情人坐着其他人的摩托在飞驰而去,与此同时曾经跳了就可能会被判流氓罪的地下摇摆舞开始在省城风靡,他有个新的洋气名字叫迪斯高,何东学起了鸟语,他一下子会了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当然那是因为谁也听不懂……迪斯高音乐让人癫狂,歌词的意义,歌曲的旋律已不再重要,Twilight Zone (迷离之地)的音乐响起,能让人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失落和迷失、忘记对未来的恐惧,忘记对失去的恐慌,忘记生命的短暂,直到几十年后何东一听到这些音乐依旧会热血沸腾忘乎所以。
Slick as five da la megaphone
(好像五个超大喇叭筒一样顺华);
Take you down to the ‘Twilight Zone’
(把你带到这‘迷离之地');
Enter the clock and turn the body upside down
(进入时空中翻滚你的身体);
Grab the microphone it's upon the sound
(快抓紧已经飘在音乐上的麦克风);
You want more more you get
(你想要更多的更多);
We're 2 Unlimited in effect
(我们就是无限的无限)!
迪斯高的狂热带红了整个酒吧业,孙莉最没有章法的吼叫和跳跃成了最热门的形式,那如烈火一样彭拜的激情感染了何东也感染了很多很多的叛逆青年、堕落青年和暴发青年。红苹果鼎盛的时候,爱国路、里仁路、十字街、瓦角街都开了分店,成了省城里最大的酒吧品牌。
孙莉赚的每一分钱都没有挥霍,那是龙哥东山再起的筹码。
何东跑夜场非常勤快,靠着年轻的身体,乱喊乱叫就能致富,但何东依旧买不起能载着候丝丝的雅马哈,他突然想给自己买一套房,家里的老旧屋子的确承载不了更多的幸福,父母吃了一辈子苦应该享享福吧。孙莉带他去了省城未来的新区,告诉他那里有投资的价值,那里一片荒芜,孤独的房子矗立在那里,20年后那里的房价翻了20倍。但是何东的父母坚决反对,他们不能理解住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意义。“要那么大的房干什么!”何东的母亲经常白着眼问他。
那一年何东的原生家庭发生了剧变,何东的父亲突然把何东的存款卷走消失在了茫茫人海,有人说他去了海南,有人说他去了深圳,有人说他去了香港。何东的母亲经不起刺激、一命呜呼,抢救过来变成了傻子。
何东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辛苦了大半辈子的老父亲怎么就……,他和他父亲此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父亲抚摸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东子,你爸爸老了,老得什么也不想了,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没有未来也没有寄托了,我老了……”
何东想了很久很久,也许是放在家里厨子那些钱惹的祸,如果没有那些钱,自己的父亲还是清贫地过着日子,省吃俭用,眉头紧锁,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一切尽失的他顿时觉得自己也老了,突然变得没有牵挂没有寄托了。
眼看龙哥就要出狱了,孙莉开始忙碌了起来,他们准备一场盛大的宴会来迎接龙哥出狱。
忙碌的时候,孙莉变得沉默,她看何东的眼神变得开始陌生。何东心情很复杂。
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宴和一场葬礼同时到来。
在母亲的病床前,何东突然不知所措,他没有痛哭,他的大脑空空,死亡是什么?他冥思苦想……出于同情,何东父母两家的亲戚都来了,灵堂里充斥着谴责的声音,亲戚们为永眠的苦命人而嚎啕大哭,他们纷纷例数着父亲的种种“罪状”,可是何东心里明白,父亲不过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何东麻木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母亲的画像发呆。他脑海里回荡着Twilight Zone,他真想扑入那首舞曲中,和孙莉一起疯狂摇摆,如痴如醉,好让自己忘记整个世界。
亲友散去,何东已经两天两晚没有合眼了,但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呆呆地看着母亲巨大的黑白相片,狭小凌乱的房间第一次显得空旷,房间里白炽灯的光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窗外远处响起一阵阵沉闷的低吼,空气里氧气开始流失。何东突然冲出房门,他踏上他的洪都125,一路冲到了红苹果酒吧的门口。
他冲进酒吧,冲上舞台夺过孙莉的话筒唱起了You Never Can Tell(你永远也无法预料)
“It was a teenage wedding,and the old folks wished them well
(这是年轻人的婚礼,老人们都送来祝福);
You could see that pierre did truly love the mademoiselle
(你可以看出来,皮埃尔真的爱这个女孩);
And now the young monsieur and madame have rung the chapel bell
(现在年轻的先生和女士一起敲响了教堂的钟);
'C'est la vie',say the old folks,it go to show you never can tell
('这就是人生',老人们说,它一直上演,你永远无法预料)……”
孙莉被他的举动惊到了,但是一秒后孙莉就开始围着何东起舞了,何东第一次势头压过了孙莉,他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自己身体和灵魂,他就是一个舞者,地球的引力、什么逻辑学,物理学对他不再起作用……这时候电闪雷鸣,那十年最大的一场暴雨降临了,那场暴雨破坏了河堤,毁坏了良田,涌入低矮的民房,暴雨带来的飓风把瘦弱的树木连根拔起……酒吧的吊灯开始狂乱地摇晃,风将玻璃吹破,碎了一地,音响被吹倒发出刺耳的啸叫声,酒吧里的人慌乱地躲闪,有的人嚎叫起来,突然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黑暗中,不知道是何东拉着孙莉,还是孙莉拉着何东,从舞台通道跑到置物间,又从置物间跑到酒吧后面的巷道,人们惊呼逃窜,附近的居民奋力从家里舀水出去,到处没电一片漆黑,一根电线杆垂下的电线却在水沟里爆发着灿烂的电火花,借着电火花闪烁的光芒,何东惊讶地发现自己何孙莉搂抱在一起,在狂风和铺天盖地的暴雨以及不断涌入嘴巴食道的污水中,何东和孙莉紧紧搂抱在一起……
他们没有被那场暴雨淹死,第二天这一切便成为了秘密,从此何东再也没唱过You Never Can Tell,甚至不去听他,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歌曲带来的后果将是他不能承受的。
如果人应在辉煌里死去也不能在尘埃里腐朽,那何东真希望那晚电线杆砸下来,让他的生命定格,因此此后的岁月,他必须为了那场放纵付出代价。
龙哥出狱的排场依旧十足,龙哥的产业这两年发展很快,所以龙哥不再是当年光头佬,他坐进福特小车里,车队缓缓在马路上行驶。
那天的盛宴档次十足,喜来胜大酒店两层都被包场,来的不仅仅有昔日的小弟,还有一些政商界的人物。这两年龙哥关在里面除了每天坚持锻炼身体,他什么也做不了,发展到今天完全就是孙莉的功劳,至于何东,谁也不敢提,所以那天何东没有去参加那场宴席。
何东去十字街电子市场买了一台中文寻呼机挂在腰上,他希望某天,突然收到孙莉的信息,可是那台寻呼机除了天气预报没有给他带来惊喜。特大暴雨过后盛夏突然到来,那年的夏天特别炎热,何东趁着天空还有一丝风意,他再次回工厂,苍白的工厂园区,只有野蛮生长的树木和残垣断壁,生锈的拖拉机废弃在地上,何东惊讶地发现厂告示栏已经破损的除名名单里竟然有他的名字,他才想起来自己很久没去工厂了,他来到工厂办公室,一台破了的绿色吊扇发出惊人的噪音,下面坐着一个面色发青的阿姨,老阿姨骨瘦如柴,的确良外衣被汗水浸湿,竟然透出了里面的红色胸罩!阿姨从办公桌抽屉里翻出一本《工龄买断合同》。用计算器敲出了21000元,何东表示他还是希望回厂上班,他想见见厂领导。阿姨直愣愣地盯着他慢慢地说,“你都不知道吗?这么久都不知道?这个厂子已经卖掉了了……”
何东回到宿舍,宿舍楼外就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窗户破碎,绿色植物爬满了墙壁,从一堆废墟中,何东好容易到达522房间门口,宿舍里床架都翻到了,到处一片狼藉,锅碗瓢盆随意丢在地上,何东想起了他那个装六节一号电池的电筒,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何东又想起了那本《少女之心》,内容他都已看完,只是手抄本的端正的小楷实在写得太好,他不忍丢弃。可惜他的桌子已经被砸得散架,抽屉夹层里的《少女之心》和300元零钱都不知去向。只有墙壁上《大众电影》杂志的一张彩页还依旧贴在那里,那是香港明星郝莱玉的一张艺术照片,何东收藏并把她挂在墙上的原因是,她长得很像候丝丝。
何东把郝莱玉的海报折了三折揣进裤兜,回头看了一眼烈日下的厂房和工厂大门,跨上他的摩托车,在工厂前的小街上,昔日的工友们拥挤在那里,有的蹲在街边,有的坐着一个板凳,有的面前有一辆横着的三轮车,他们贩卖的货物有梳子、搪瓷杯、夏天的帽子、塑料凉鞋、电扇、磁带或者是盗版图书,何东的摩托车变得犹豫起来,他仔细回想,被人取外号、孤立、被舍友揭发、最终被洗劫一空,短短的岁月里,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留念,而候丝丝早已不知去向,想到这些,他一骑绝尘,把拖拉机装配厂的一切都埋葬在黑色的尾气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