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铁匠轶闻

小铁匠轶闻

“孩子，别想了！”

“我没想了！”小铁匠赶紧收了心神，抡起铁锤，奋力地敲击着烧得通红的烙铁。一下一下的，发出了当、当、当的响声，沉闷而乏味。是呢，小铁匠是个孤儿，自被老铁匠收留后，他日日都听着这乏味的当当声，耳朵都快生茧子了。

老铁匠年逾五十，无妻无子。少年之时，姑娘家们都嫌弃他眼斜鼻塌，家徒四壁，没人愿意往火坑里跳。拖了一年又一年，老铁匠成了老光棍。及至收留了小铁匠做徒弟，他的心里才舒坦了些许，这下总算有人传授衣钵，养老送终了。

可小铁匠心思跳脱，总没法子专心跟着老铁匠学手艺。九岁那一年，小铁匠迷上了听故事。他总趁着老铁匠一不留神的时候，溜出铁匠铺子，跑到镇子上各个茶楼处，听说书先生，口沫四溅，引人入胜地说故事。小铁匠没银子喝茶，只能偷偷趴在窗台子上，或是蹲在墙根子下。

小铁匠长久耳濡目染下来，那些个偷听来的故事，像什么吕布战三英啦，司马懿着女衣啦，崔莺莺私会张生啦，他个个都能讲得高潮迭起。配着他那惟妙惟肖的肢体动作和语气，常常引得围观的孩童们捶胸顿足，捧腹大笑。渐渐地，镇子上喜欢听小铁匠说故事的孩童愈加多了。

那日，丁老爷家为小公子丁云海，做十二岁的生辰。小公子央求丁老爷，把小铁匠请到了府上，请他说几回书。

丁府是富贵人家，赶来的宾客乌央央的。丁家花园里，开了百来桌宴席。宴席前，搭了个喜庆的台子，用来表演各项节目。丁老爷盘算着，小铁匠一个小小孩童，不过瞎胡闹罢了，断然上不得台面。便把小铁匠说书，排到了最末。

戏班子啦，杂耍啦，各个节目表演下来，已到了傍晚。总算轮到小铁匠了。

小铁匠登台，说得青筋暴出情绪激昂。再看台下，宾客们看了一天的表演，早就没了兴致，聊天的聊天，嗑瓜子的嗑瓜子，哄娃娃的哄娃娃。有住得远的，已向丁老爷告了辞早早回家去了。

小铁匠暗自心急：糟糕！那当口儿，他正说道：“那汉子，从高头大马上摔将下来，落到道旁的泥坑中！立时成了个泥人！”他心头一动，有了主意。游目一瞥，见台下左侧，一株花树下，有个小泥坑。那是前几日雨后留下来的。

噌、噌、噌……

小铁匠下了台，跑到了花树下，往那泥坑中一躺，滚了一身泥！

众人吓了一跳！这孩子怎么啦！等意识到小铁匠是在学着书中角色，当真把自己，折腾成一个泥人的时候，都震天价叫起好来！闲话不聊了，瓜子不嗑了，娃娃不哄了，齐刷刷地，都把目光投到了小铁匠身上。

小铁匠来劲儿了，跑回到台上，说得更有劲头了。说到那汉子隐身在大树背后，撒了泡尿。他就当真跑到茅房，撒了泡尿。说到那女子对镜理晨妆，他就找丁家丫头小姐，索来铜镜、胭脂等物什，捏一个千娇百媚的兰花指，对着铜镜，给自己两颊涂脂抹粉。众宾客，皆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小铁匠一战成名，成了风云人物。

自此，镇子上的茶楼老板，挨个跑到铁匠铺子来，请小铁匠到自家茶楼说书。出的价钱一家更比一家高。小铁匠也乐得答应，今日来碧螺堂，明日再到品茗楼，后日就去香茶居。日日都排得满满当当。

老铁匠一辈子老实巴交，穷困潦到，临到老了，见小铁匠出息了，高兴得只淌泪。也不再逼迫他，学自己的手艺了。

自古英杰遭人妒。

小铁匠春风得意了，可有些人就遭殃了。起先茶楼里，那些老说书人，全都失了业。半路杀出个后起之秀，大出风头，害得他们失了收入，他们一个个恨得牙痒痒。日日聚在一起合计，怎生教训教训这后生。很快，这几个老东西，真合计出一条毒计。

那一日那七八个说书人，以张斜眼为首，齐到衙门里击鼓鸣冤。青天老爷田大人，惊堂木一拍，问他们有何冤屈。

张斜眼道：“铁匠铺子的小铁匠偷东西！”

田大人问：“他偷了何物？”

张斜眼道：“那小铁匠偷了我等上台说书的卷宗，那卷宗里，记载着我等毕生说书的要诀技巧。若没有这些要诀，小铁匠他小小年纪如何能把这些故事，说得这般精彩！”

张斜眼提前在田大人处打点过，田大人即命左右，到铁匠铺子去搜检。张斜眼早买通他人，把他们几个老东西的卷宗，暗自藏在了铁匠铺子里，自是一搜就能搜着。田大人又命左右押来小铁匠，重打了三十大板，禁止他再说那些老东西说过的故事。并到铁匠铺子，没收了小铁匠这些日子，说书所得的全部银两。这些白花花的银子，自是落入了田大人的口袋。

小铁匠的风光结束了。

木讷的老铁匠，不知该怎么安慰小铁匠，唯有叹着气，叫他别再想着说书了，老老实实重操旧业，挥铁锤打热铁。日子又回到了从前，日复一日地当、当、当，波澜不惊，寡淡无味。

小铁匠也低落了一阵，干什么都没精神。可小铁匠就是小铁匠，脑子活络，绝不轻易服输。他想：既然不能说别人的故事，我大可以编自己的故事。

这一天傍晚，吃过晚饭之后，小铁匠出门闲逛。见隔壁的瞎婆婆，摸摸索索地，在收晾在院子里的被褥子。小铁匠赶紧跑过去，说道：“婆婆，我来帮你！”收好了褥子，小铁匠说：“婆婆，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瞎婆婆笑呵呵应着：“好！好！”小铁匠从屋子里，搬出两把小板凳，一人一把，挨身坐着，开始讲了起来。

“话说从前，在遥远的东边，有一座山叫做无机山。无机山山下，住着一户贫困农家。三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们好吃懒做，只靠着娇弱的妹子，刺绣变卖，养家糊口。有一日，农家外昏倒了一只身受重伤的黑熊，那只……”

瞎婆婆忽然哈哈笑了，她年轻的时候，就曾救过一只黑熊。这事儿，众人皆知。小铁匠就地取材，拿她的际遇，编起了故事。

小铁匠也笑了笑，接着讲。

“那只黑熊，是被猎户所伤。为躲避追捕，才逃到了这里。妹妹把黑熊拖回了家，要去给它找大夫。哥哥们不干了，厉声指责，找大夫得花多少银子啊？不过一只畜生，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

“妹妹不依，毅然决然找来了大夫。医伤没银子，她四处去借。每日三餐，她和黑熊对半分。过了三个月，黑熊伤势痊愈。妹妹把它放回了无机山。可是，数月下来，家里已欠了不少债。哥哥们见从她身上，再难捞到好处，就与她分了家。”

“妹妹一个人，住在一座孤零零的草屋中。从旭日东升到稀云遮月，终日都低着头，刺绣卖钱，偿还债务。她的眼神愈来愈差，最终什么都看不到了，成了瞎妹妹。几十年过去了，瞎妹妹成了瞎婆婆。”

“有一天，瞎婆婆救过的那只黑熊，忽然跑到了草屋。原来，黑熊也老了，它自知时日无多了，心中记挂当年的恩情，就找到了瞎婆婆。黑熊拿着一把匕首，狠命一刺！剖开了自己的胸膛，取出了熊胆，喂瞎婆婆吃了下去。瞎婆婆的眼睛刚刚能看到，黑熊轰然倒地，一命呜呼了。”

故事说完了，除了救治黑熊，是瞎婆婆的真实际遇。其余的，都是小铁匠现编的。瞎婆婆听得意犹未尽，连连称好。天色已晚，小铁匠辞了瞎婆婆，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老铁匠和小铁匠就听见了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小铁匠穿上了衣衫，开门一瞧，瞎婆婆站在外面。双眸灿然生光，一脸惶急的样子。

“瞎婆婆，你看得到啦！”

瞎婆婆结结巴巴地，话都说不利索：“小铁匠快……快……快随我来。”小铁匠疑惑地问：“瞎婆婆，到底出什么事啦？”瞎婆婆不答，拉住他就跑。

瞎婆婆把小铁匠拉到了自己家里，还没有进门，他就看见屋里躺着一只黑熊。那黑熊已然气绝身亡，它的胸口被剖开了，鲜血淋漓的。一把被鲜血染得通红的匕首，摔在了那黑熊旁边。小铁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瞎婆婆，这……这黑熊剖胸取胆，喂……喂给你吃了？”

瞎婆婆既惶惑又惊喜：“对……我……我记得这只黑熊，就是……就是我从前救过的那只。方才我……我起床不久，这黑熊就找了过来。就如……就如你昨日说的故事那般，用……用匕首剖开了自己的胸膛，取胆报恩！”

说着，瞎婆婆忽然泪眼婆娑：“小铁匠，婆婆我能看见你啦！”

良久，小铁匠才回过神。叫来了老铁匠，两人把那黑熊抬上了板车，拉到郊野葬了。小铁匠说书竟成真，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皆尽知晓。

陈家小姐订了三次婚，每每成亲前夕，夫婿皆意外身亡。自此，陈家小姐背负起克夫的恶名。三十四岁了，无人敢娶。那陈老爷找到铁匠铺子，涕泪齐下，恳求小铁匠为女儿说段书，配段良缘。说完书后，陈家女儿果得佳婿，珠联璧合。两人相遇、相知的经过与小铁匠所说的故事，一般无异。

小铁匠再次声名鹊起，风光更胜从前。

老铁匠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小铁匠再次惹人眼馋，惹祸上身。这一次，小铁匠也留了个心眼儿，他日日思索避祸良策。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日月黑风高，铁匠铺子外忽来了个蒙面之客，那人提着一把剑，冲了进来！老铁匠离他较近，那人一把拉过他，把利剑架到了他脖子上，老铁匠心里一惊。小铁匠在里屋听到外间动静不对，连连跑了出来。

那人打量了一眼小铁匠，问：“你便是那个说书成真的小家伙？”小铁匠心知这蒙面客的来意，好在他先前早已想了个避祸的良策，心里慌了一慌，强自镇定下来：“不错，我就是那个小家伙！”

“好极了！活宝贝，总算找到了你！我家主人遇上点麻烦，要恭请小铁匠赏个面子，帮忙解决解决！还请小铁匠，随我走一遭。”

老铁匠说：“阁下一上来就以利刃挟持，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哪里像是恭请的样子？”

那人冷笑不答，只对小铁匠道：“活宝贝，快随我走！”他手上加大了力道，那剑已然深入老铁匠肉里，血丝陡现。

小铁匠稳稳心神：“等一等，容我进去收拾收拾。”那人也没料到他竟如此爽快，略微呆了一呆，不耐烦地说：“快去快去！”小铁匠转身进了内屋。少顷，他踉踉跄跄出来了，嘴角边留着药汁，指着自己的口，发出了啊、啊、啊的嗓音。

原来，小铁匠借口收拾东西，到内屋喝了哑药，再也说不了书了。那人大怒，抬起利剑就向老铁匠削去。正在这当儿，房梁上忽有只灰猫跳了下来，只朝那人面门扑来，抓瞎了他右目。那人吃痛，大叫一声，扔掉利剑捂着右眼。灰猫又朝他左眼扑来，那人惊惶地逃出了铁匠铺子。

小铁匠已哑，老铁匠十分难过，他背着小铁匠一面暗暗垂泪，一面默默地收拾好了衣物细软，打算明日一早，就带着小铁匠离开这生活了一辈子的镇子。

翌晨，夜色还没完全褪去。老铁匠就叫醒了小铁匠，悄悄地出门了。走了两三个时辰之后，已然到了临镇。小铁匠忽然指着一个包子铺，说：“师父，我肚子饿了。买几个包子吃吧。”老铁匠吓了一跳：“你……你不是哑了么？”

小铁匠笑嘻嘻地说：“我早料到，这次又会惹祸上身，就想了个法子。两个月前，我给自己说了段故事。要防的就是昨夜的情形。那故事是这样的，强人要对我们不利，我喝了毒药，毒哑了自己。强人见我宁哑不从，恼羞成怒，想来个鱼死网破，幸而一只灰猫抓瞎了强人，救了我们的性命。那毒药的药性呢，只会持续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一过我就又能说话了！”

老铁匠一巴掌轻呼在小铁匠后脑勺上，笑呵呵地骂：“臭小子，你不早说，害得我伤心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