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棵柿子树,时间1958
题目有些怪诞,叫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是1958年栽的柿子树,还是1958年柿子树就死了?我要说,都不是,但它就是1958年的柿子树。
围绕着食堂,生产队里专门成立一支队伍叫筹备队,队长叫刘大个。这个故事的起因就是刘大个。
刘大个带领着十二个人的筹备队,成天为筹措柴米油盐而碌碌不息。从早忙到晚,有时连家也顾不了。
奶奶一向起得早,打开大门,清扫院子,然后来到厨屋忙活一阵。厨屋没有锅没有案板也没有水缸,只有锅壳廊。奶奶先拿只葫芦水瓢在原来放水缸的地方空舀几瓢水倒往没有锅的锅里,然后盖上没有锅盖的锅盖,接着点火烧锅。火苗子呼呼啦啦窜高了,奶奶又把柴火往外拉拉压压火,这时奶奶又在案板上啪啪啪叮当当一阵乱切……
奶奶在模拟做饭,奶奶在空忙。奶奶说不做饭急得慌。后来的我想象当时的奶奶肯定有些神经不大正常了。
奶奶正在做饭,饭没做好呼啦啦刘大个带着筹备队来了。
奶奶一看坏了,刘大个要杀树!几天前刘大个就踅摸这棵柿子树,看来今天来真的了。刘大个二话没说拿着钢锯就往柿子树身上拉。奶奶一哆嗦,好像刘大个用钢锯拉的不是柿子树身子而是奶奶的身子。说时迟那时快,奶奶箭过去,拨拉开刘大个的钢锯,死死抱住柿子树,就是不松手。
要杀,就连我一块杀!奶奶吐出几根铡钉。
刘大个说,你不让杀你是不想过共产主义了,队里的锅底没柴烧咋开食堂?晌午大家都吃生的,到时候全庄人都骂我刘大个还是骂你死落后?刘大个伸手去拽奶奶,没想到奶奶跟长树上一样,没拉动,那柿子树却晃了晃,再拉,还是柿子树晃几晃。
刘大个一挤眼一个阴谋出现了。
好,咱不杀。刘大个假装怯阵,漫不经心坐一边给奶奶上政治课。其实刘大个使的是缓兵之计,奶奶稍作休息扭头回看。就在这时,立马上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一下子把我奶奶和柿子树拖离开来。你想想我奶奶毕竟是普通农村妇女,能有多大反力阻止这伙人?奶奶败下阵来。
刘大个不再优哉游哉坐地上了,像兔子弹起来拿锯就往柿子树身上锯。锯在柿子树身上却疼在奶奶心上。奶奶往前扑想去制止,胳膊却被死死拽住。奶奶想起来我老太爷临终跟她说的不管咋咋都要保住柿子树。
奶奶急了,奶奶疯了,奶奶咔咔两口左右开弓各咬一口拽她的胳膊。奶奶成了出笼的老虎扑向柿子树……
在争夺钢锯护树过程中,奶奶左手被锯了两道血印,血汩汩往外冒,溅在柿子树上,砰在钢锯上,滴在黑土里……
一伙人把奶奶拉过去三次,奶奶拚死命挣脱三回。院里淅淅沥沥淋着奶奶的血!
刘大个可能怯场了,刘大个气喘吁吁说,好,我今个不杀你柿子树,不过你的棺材得让我拉走劈柴烧!
撂下一句话,刘大个背着手带着人走了。
这下才真的塌了天。奶奶妈呀妈呀哭起来,山呼海啸天摇地动!
在和刘大个一行搏斗中奶奶没哭,刘大个走了奶奶却哭了,我不说你也该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知是神灵的昭示,还是柿子树黯通人情,呼啦啦刮来一阵风,那柿子树随风而舞,无数枚暗青色的叶片宛如无数只小手一齐摇动,奶奶望着笑了。柿子树是有灵气的!后来奶奶不止一次对我说。
不论是小时候的我,还是长大后的我,甚而至目前也步入暮年后的我,每每想到这个情节,总是抑制不住伤心,鼻子酸酸的难受。
刘大个又回来了。
这回刘大个比先前更气势,呼呼啦啦几十号人带着撇绳绠套木杠直冲我家而来。这回我奶奶平静如水没一点波澜,坐在柿子树根旁静静望不吱声。其实这时的奶奶早已倒海翻江狂风暴雨了,在刘大个甩下那句话后就开始了。奶奶的棺材看来不保了。棺材是我老太爷给我奶定做的怀抱子(槐树和梓树)四六式,是最好的棺材。
插说一句,解放土改我家被划成老中农成份,要不是我奶奶跟工作地死缠硬磨也就划成富农了。我一家都感谢奶奶。奶奶说,俺人老数辈没觅过长工没请过短工,东西都是家人拿汗浇出来的,凭啥说富农就富农了?富农没划成,但土地、树林等财产还是在时代潮流的推动下均给了别人。剩下的挑挑拣拣给奶奶提前打制了一口寿材。
奶奶的上等寿材进了大跃进锅底不到一月,刘大个得陡病去世。按理不论亲与不亲都得烧几个钱送送,一个庄都姓刘,一笔难写两个刘字。奶奶要去给刘大个烧纸,爷爷不让,骂奶奶说你就忘恁快?他刘大个可是跟咱柿子树摽上了。奶奶噎爷一句,就你那小鸡肠子,你以为刘大个跟你有仇,其实呀大个也是不得已,你是刘大个你也得杀柿子树!
奶奶是非常大度的奶奶,奶奶是通情达理的奶奶。
1961年,奶奶活到六十六岁因病下世。那时我家已经一贫如洗那还有钱给奶奶打棺材呢。家人只得把奶奶陪嫁带来的箱子拆掉,拼成了棺材,可怜奶奶就是睡着这样的棺材下地了。三个月不到,奶奶坟塌了。我娘跑到坟上哭了几天,嗓子都哭哑。奇怪的是我家那棵奶奶拼命保下来的柿子树那年打了谎花一个柿子也没结。娘说柿子树也会哭,一哭就不结柿子了。娘还说她每次做梦都能见到奶奶跟柿子树说话,说的啥听不懂。
临走前,奶奶从箱底拿一件带大襟的老粗布褂子给我娘,跟娘说谁穿上这褂子谁就能念好书。这晚我娘梦见奶奶,奶奶跟娘说我把你眼泪珠拢一块了,都挂在柿子树上,一嘟噜一嘟噜……明年看吧。
明年就是我正式上学念书那年。这年柿子子结的特多,秋来硬是压断了几个枝桠。望着使满院飘香的红彤彤柿子子我对娘说,这都是你泪珠子变的呢。娘说就是泪珠子变的。娘说罢笑了。娘的笑很好看,眼角还有泪珠呢,晶亮晶亮的泪珠!娘——娘——我一下尖叫起来,因为我发现那晶亮的泪珠里竟藏着柿子,通红通红的柿子!真的,就是通红通红的柿子。
这年我穿着带大襟老粗布褂子上学,后来我才知道全校就我一个穿这衣裳,我成了另类。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赶忙脱掉大襟褂子,撇着嘴跟娘说不穿了不穿了再也不穿了。娘说就这一回想穿也不给你穿。娘工工整整折折叠叠收了起来。打我开始,往后无论是我的弟妹,还是我的子女正式上学都要穿一穿那件带大襟褂子,值得说明的是他们都没有穿着到学校去,只是在家里象征性地穿一会儿而已。我大儿子到了读书上学的年龄,我娘非要他穿一会,儿子打小娇惯不大配合,娘问我儿子想不想念大书,儿子骨碌着俩眼珠子问多大书,娘说念大书就是念大学,念大书就是不打牛腿了。儿子懵懵懂懂似乎懂得念大书比打牛腿要强,就小肚子一挺嘎嘣脆吐出仨字:
念大书!
儿子现在安大读博士研究生明年毕业,儿子隐隐约约透露他有可能要留校任教。
到现在我还没有破译,奶奶留给我家后代的那件带大襟老粗布褂子到底藏着什么玄机,或者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古往今来岁月更迭朝代替换,说不清道不明是谁当初在这里划了一个小小的十字?不管怎样,从古至今我们这个地方正处在信阳颍州通往宿州徐州,漯河界首通往淮南寿州的十字架上,也算是一个枢纽吧,不然若干年后的1965年怎么会成为一个县治呢。
奶奶听上辈传说,康熙四年吴三桂下广西经过这个地方,那时柿子树都有三把粗了,算来至少有350多岁。
1947年,有三个地下党从张村到闫集再经我们这里,准备去凤台开辟革命根据地。这一带当时还没解放属于闫集区管辖。三人在闫集茶馆喝茶休息,其中一人不经意把别在身上的手枪露了出来。被当地大地主刘顶兰安插在闫集的探子发现上报。三人并不知情,喝完茶继续往东南赶路,时遇下雨,紧走慢赶来到我家柿子树下避雨,雨止继续赶路。此时三人已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刘顶兰带人已从四面包抄过来。那天,我家有个进门小奶生气上吊了,我家人全体出动参与抢救,等我奶回来,见那三人已走到刘三观庙附近。三人刚过刘三观庙就被刘顶兰一伙抓住了,接着三人被绳捆索绑硬生生活埋了,就埋在刘三观庙后边。庙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不复存在,现在只是一片高地。奶奶后悔说,要是当时在家把三人藏起来就好了。爷爷拿话噎奶奶:要是在家你敢么?刘顶兰啥货吃人不吐骨头,不把你一齐活埋,你以为他不敢?
是啊,细想想革命真不易,打江山真不易。柿子树见证了这些心酸的往事。
1958年的柿子树,见证了太多太多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是那么饱满充盈,有心酸和苦涩,也有欢愉与甜蜜。
春天来临,柿子树总是用它的花朵通知我们真正的春天来了。望着那满树的金黄,和金黄里嗡嗡嗡忙碌的蜜蜂,我和庄上一般大的孩子总是痴痴想:
就这么丁点大花咋就变成大红柿子呢?我们想找到玄机,我们用拳头使劲砸柿子树,你说你说咋就变成大红柿子呢?柿子树不语,呼啦啦一阵笑,用扑鼻而来的柿子花香堵住我们的鼻孔。这是我们念小学二年级发生的故事。
夏季斑驳的树荫,为我们遮挡刺眼的阳光。满院的绿渲染了我们即将跨入青春门槛的激情,我们一个个哧溜哧溜猴上树,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摸摸看看这些青疙瘩啥时候能变成红柿子。我们用自己缝的小布包系在上面算是记号,布包里装上不同颜色的碗碴子和砂礓头,每样七个。这一嘟噜是你的,那一嘟噜是我的,这个长疤瘌的枝子我管理,那个有三个疙瘩的你伺候,争论争抢一番。诸如此类的把戏在柿子树上不知上演多少场次,每个场次我们都兴趣盎然都满怀期望,都藏着一份收成和美好。直到一个事故突然降临,才彻底终结了我们美好的童年。
小学四年级的暑期来了,与此同时真正属于我们的世界也一步跨入我们的生活中。当大多数柿子子还躺在叶下做着青涩的绿梦,有些迎风得太阳的柿子子已开始发亮。望着这些发亮的柿子,我们的梦一个接一个的苏醒,整天耷拉滴溜着三尺长觜水,围着柿子树踅摸过来踅摸过去。有林说我想尝尝,我说我也想尝尝。不知咋的叫娘听到了,娘风到柿子树前挡住我和有林,伸开两支胳膊,看架势好像要拦住就要上树的我俩。娘说,这柿子子就是柿子树娘娘的孩子,孩子没成气候娘心疼,柿子子熟了孩子成气候了娘高兴。我反驳娘,娘你那是迷信老师说的你问有林?有林立即给我帮腔,对就是俺老师说的你那是迷信迷信!
娘没有妥协,一脸响晴的天马上堆满愁云,第一次在我们面前使用了她大人的权威:不管迷不迷信不能摘,想吃秋天熟了,管你饱。这是后晌说的话。
有林走了,是秋天走的。
有林走后,娘去西院三婶家借簸箕簸红芋叶喂猪,趁这机会我猴上柿子树三下五除二把我和有林挂在柿子树枝上的记号掉了包。因为我发现我标记的那枝柿子子有几个才开始想泛红,可是有林的那枝好像熟透了非常的揪人嘴水。早在夏天的树上,我就想好了秋天怎样对付有林:谁掉你的包,不信你问问咱柿子树?你可能记错了原来就系这枝上的。顶多气我半天又会和好,有时就生气那么一小会。这都是我想的,有林并不知道。老天总喜欢开玩笑,不打你招声就把一个玩伴抓走了。
有林的死有点蹊跷。死在刘鱼精在红丝沟挖的那个鱼窝里。有林平时也有逮鱼的习惯,尤其是夏天,特喜欢下到水里摸鱼。大秋天的水都凉了,咋还能摸鱼呢?死因到现在还没有破解。
有林娘在沟边直哭一夜,儿啊儿啊的把满村人心都哭酸了。
有林走了。走得突突然然没一点征兆,说没就没了。我真后悔我在有林从我家走后偷偷做了手脚,我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柿子真正熟了,奇怪的是有林标记的那枝柿子似乎特别的香舔,我标记的那只则有点儿苦涩苦涩。到现在我还弄不明白,是因为我的感觉错位导致了味蕾的变化,还是纯粹柿子树的原因?
柿子树身原是直的,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它不得不俯下身子。队里大搞积肥,每家每户院子里都得起掉一层老土弄粪池里沤粪。一年起一次,连起了三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挺立几百年的柿子树到底支撑不了向西歪去。天明看到这一切,我和娘赶忙用一根木头顶住倾斜的树身,又在几乎全部裸露的树根添加泥土。就这样直到现在。柿子树虽俯下身子但腰一点不弯,整个树身疙疙瘩瘩沟渠纵横的尽显沧桑,不过仍是一副倔强的模样。现在你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那根曾经支撑它的木头,它现在以一种全新的姿态生活了,又可以迎接四季的交替和风雨的侵袭。
2002年,利辛县正式给我家柿子树命名:古树名木重点保护,编号0017。如果你想见见它伟岸的身姿到也不难,它现在就在利辛县锦绣公园内,偏东南的地方,两副乒乓球案子旁边。我庄已经拆迁变成了公园。要是找不到,你周腚甩我三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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