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姚村村北住着一位有意思的老太太,她并不是农民的后代,而是晚清的一位皇室贵胄贝子爷的独女。
但她的父亲出生没几年大清就灭亡了,而她出生时家乡是被军阀孙传芳占据着,那会儿正在闹着北伐。
家庭贫瘠,无地无粮。自皇上在北京宣布退位以来,没了俸禄和恩赏。父亲借了不计其数钱,债主们时常上门催债。
老福晋去世,家里没有了可以撑脸面的人。债主们更加肆无忌惮,有事没事的总把父亲请过去“聊聊”。只不过每次聊完回家,父亲的脸上、身上就多一些红肿的痕。
在北伐军终于占领家乡时,地痞流氓、他们口中的“封建余孽”“军恶势力”受到大肆清洗,债主们当然也在其中。
行刑当天,父亲也去看了。他看着那些威逼利诱的,逼迫自己还钱的债主们,都被砍刀一个个剁了脑袋。有些庆幸,但更多的是愧疚。
他们承诺民众,给他们一个真正的,像宣统帝诏书所说的: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
但天下哪里有既让贼吃肉,又不让贼挨打的事情呢。他们终究没收了家里唯一的房产,改为底层乡政府办公地。
父亲携妻带子,只能以当着祖上所留的瓷碗、字画为生,他还经常和掌柜因价钱高低而争吵。后来的抗日战争开始,一家人打算去长春,效力于伪满洲国的溥仪,他们曾经的皇帝。
不过听闻溥仪脾气极大,对待皇室的宗亲都很不友善,终作罢。淞沪会战,日军侵略并占领了上海,矛头直指江浙。一家人辗转来到南京定居,不过亦未阻挡住日军的炮火…………
八年抗日战争、四年解放战争,一家人完完好好地奇迹般活了下来。文革时期,父母每天受到批斗,但终因劳动突出努力,且早已和过去封建社会断绝关系,没有受到大的侮辱和屈打。
父亲母亲在改革开放前夕先后去世,都是六七十岁,无疾而终。要说,他们这一生真像是过电影,一会儿东来一会儿西,可能是撵狗,可能是赶鸡。
她也早嫁了人,就是个江浙一带普普通通的老实本分的农民。日子过得穷且多艰,不过苦难在她眼里倒也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生下了两个男孩儿,一个闺女。为一家人得吃饭,还要伺候月子。丈夫费劲巴力种着地,没黑带白地围着田间地头和床榻厨灶。
孩子们没饿着,长得都很健康,闺女也漂亮,像极了他们的模样。
寒来暑往,昼夜交替,时间像长了脚似得,悄悄地往前跑着。孩子们渐渐大了,老儿子二十岁的时候,考上了大学,刘老太在村里张罗了一桌酒席,宴请乡亲们,也庆祝这一盛事。
人都齐了,唯独父亲不在。刘老太说他在家换衣服呢,说要找找去年大儿媳妇给买的新衬衫。老儿子满脸笑意往家跑去,心想着这个老小孩儿。
进了院儿,招呼了父亲两声,没有应答。进了屋,父亲确实穿着大嫂给买的新衬衫,只不过倚坐在沙发上,歪着头,闭着眼。
“爸!都等您呢!怎么还睡着了?”
老儿子喊着,朝父亲走过去。
“爸,爸……” 他摸了摸父亲的手,是凉的。
“爸,您别吓我,今天要吃席的,您不是最爱吃席吗?您儿子考上大学了,今天的席您怎么能不去吃呢……” 他说着哽咽了,满含热泪。
“爸……啊……爸爸……”老儿子脑袋翁一下子,膝盖发沉,砰一声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那种难受,泪水夺眶而出,他死了命哭喊着,鼻涕混着泪水一个劲儿往下淌着,那片地儿也湿成了一片。
消息传出,大办白事。大儿子儿媳、老儿子和小女儿都哭的撕心裂肺。灵棚中,全然素缟,白纸笼灯高挑,花圈挽联都挤满了门。
一辈子受苦受难的刘老太愣是没哭,按她的话来说,哭什么!你们爹也没受罪,这是菩萨接他走了。
其实儿女都能知道母亲实在故作坚强,她吃苦惯了,也从来不信神佛,怎么就说父亲是菩萨接走了呢?大抵是她对老伴离去的美好祝愿,和不愿过于难受的爱的谎言吧。
事过经年,大儿子事业有成,在县里买车买房,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老儿子大学毕了业,在一家公司上班,老板很器重他,他也像父亲般踏踏实实,努力肯干。
小女儿在艺术院校上大二,平实放假总回家看母亲,刘老太也拿她当掌上明珠。总说谁家要是娶到我的老闺女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和他们相比,刘老太的生活可是不容乐观。
自从老伴儿走了,家里外头都给了她一个人。刘老太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吃早饭。她的早饭倒也简单,就是打两个鸡蛋,用烧开的水冲开,来一点香油和盐。剁一点咸菜,半块儿馒头而已。
吃了饭,要忙活农活儿。别看她已然六旬有余,但腰腿还那么麻利,翻土、撒种、浇水、除草,各种农具灵活运用,真是老当益壮。
忙活到了下午,太阳正毒时分,刘老太便坐在田边的大树底下。拿着水壶,喝点自己泡的茉莉花茶,和偶尔来往的人扯两句天儿。
将要傍晚,刘老太收拾收拾往家走着。从院里捧些麦秸秆,在灶里引着了,往里面一根根续着,不一会儿火就旺了,冒出蒸腾的烟来。
地里摘了点黄瓜,洗好了,切片剁丝。打两个鸡蛋,热了油便整碗倒进去。紧着把黄瓜丝也倒了进去,夹生的蛋混着黄瓜,来回翻炒。
菜好了上桌,拿出中午剩的半个馒头,满足地吃着。酒足饭饱,刘老太就溜达到村口,那儿总是坐满了庄稼婆娘,扯扯闲篇儿,喝点热茶,一天又一天。
光阴飞也似地跑着,刘老太也终是老了,腰腿时常酸软,走一会儿便气喘吁吁的。脑子也时而清楚,时而糊涂。不能再事农桑,也常常忘了锅里腾的馒头或炒糊了菜。
大儿子说了无数次要接她去城里住,她总不那么愿意。偶尔去住个两三天便要闹着回来,说她住不惯,嫌马路上汽车滴滴声或者楼下装修的捶打电锯声音。
有一年端午,大儿子儿媳、老儿子和小闺女都回了家。他们觉察出老太太的精神已然不十分明朗。
吃饭时,小闺女给她剥了个粽子,她咬了一口,甜蜜地笑着,说要招呼老头子也来尝尝,可甜了。老儿子一把握住老太太的手说,妈,跟我进城吧,儿子想孝顺您!
老二,你工作那么忙,哪里有时间照顾妈,还是让妈去我那儿,你嫂子天天在家,照顾妈,大家也都安心。大儿子忙说着,儿媳也跟着点点头。
老太太愣了好一会儿,只说有你们爹在这儿,哪也不去,死就死在这个院里。闺女憋了半天,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妈!”老儿子猛的往后一撮,椅子顺势而倒。膝盖弯曲,跪在了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动容着,说我的儿……我……
“妈,我爹……他老人家没了时候,全家人都不知道,我……连……我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老儿子说着哭的更加强烈,嘴唇都一抖一抖的。
“妈,跟我去城里吧,您在这儿,我们实在不放心啊!”大儿子拽着兄弟,激动地说着。
我的儿……好,二强,快起来,妈听你们的,妈去……妈去……老太太也默默留下了泪。
大姚村村口有两辆车和一帮村民,他们听说刘老太要去城里享福了,都聚集过来送别。
刘老太特意打扮了一下,穿了身大花的背心,踩着闺女给买的新皮鞋,还涂了紫红的指甲油,精神焕发,成了众人的焦点。
“老奶奶,要去城里享福啦啊!”
“啊,儿子们接我去住”
“太幸福了,可得好好的,注意身体啊”
“没问题,我这体格,棒着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刘老太上了车,在村民的目送下,驶出了村子,绝尘而去。
居住在大儿子家,儿子儿媳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老太太也算是老有所乐。不过看着城里的公路上,跑着这么多汽车,每天滴滴个没完,刘老太还是觉得很烦。
她和儿子讲着,自己小的时候长在贝子府,常被父亲带着坐汽车去串门。那会儿的汽车倒也简单,就像一堆零件拼出来的,前面一个坐儿,后面一个大坐儿,前面座有一个立杆儿,车底下有四个轮子,没有车门和其他别的。
后来也就没再做过汽车,在建国初期,村里有一条算是像样的路。那会儿时不时有汽车路过,人们争先恐后跑去看汽车。
他们都惊讶的说,这路上跑小房子儿啦。
刘老太不习惯用城里的马桶,儿媳特意找来板凳,让婆婆如厕时踩在上面,就好像蹲着一样。
早上儿媳为她做早餐,开天然气灶,热牛奶,再用微波炉打馒头。刘老太也好奇问着,这不烧柴火怎么能熟啊?看看微波炉里面不就是个盘子吗,怎么能让馒头热呢。
儿媳妇给她解释了一遍又一遍,老太太始终不明白。不过最让她不明白的是空调的存在,她不知道为啥按一下就能出凉气或者热气,那凉气还总吹的人脖颈子疼。
周末,儿媳给她洗衣服。放进洗衣机,倒进洗衣液,全然不用管它。老太太却一直盯着,不用揉揉?也不用打衣锤打一打吗?
儿子单位放了假,正好大伙儿也没什么事,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和母亲聊聊天。大儿子要荣升副处长了,老儿子也在单位做到项目经理的位置,小闺女勤工俭学,在校园招聘会上找到了好工作。
刘老太的脸上笑开了花。酒足饭饱,老儿子要去谈生意的事了,闺女也要回学校。起身儿媳搀扶着她,大儿子说,妈,回家吧,我去开车。
刘老太说,我熟悉熟悉城里的道,你们先走,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
两人苦苦劝说无效,只得嘱咐母亲坐哪路车,到哪站下,满是忧虑地走了。
刘老太找到站牌,等了会儿车。车到了,看清楚是儿子说的车。上来、投钱,坐在最后一排。
倚着车窗,偶尔和旁边的人搭各几句。
阳光充足,撒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眼神都灿着亮光,她不自觉地笑着,对车窗外的每一个人。
车近终点,老太太窝在后座儿一动不动。
她满脸慈祥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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