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太太进城

（1）

田老太在农村度过了六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岁月，所以毫无争议，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她的三个女儿很早就嫁了人，如今业已步入中年，最小的儿子田小虎也三十有五了。

那问，那田小虎成家了吗？成了。十四年前在自己服兵役的河南省就娶妻生子了，如今大儿子都十三岁了，小儿子也快八岁了。

这些年，农民进城定居、务工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田老太她之所以进城并不是因了时代的发展趋势，而是她儿子儿媳离婚了，孙子没人带。

田小虎当时复员后之所以没回甘肃老家，正是因为他邂逅了河南姑娘小翠。后来谈婚论嫁，小翠对这个没工作没存款没背景没长相的男朋友唯一的要求是在她们河南安家（不是招赘）。也就是说，跟田小虎回老家探亲可以，但定居就不行了。所以，这就是两人九年后离婚的原因。一个执意要离开，一个执意不跟随。

离婚后，田小虎带着小儿子拓拓如愿以偿地回了老家，在那里的县城找了份广告铺的活儿，享受了几天久违的单身生活。

可对老农民田老太来说，不管是儿子背弃承诺在先，还是儿媳不讲情面在后，反正一个家庭四分五裂是事实，小孙子缺人带也是事实，六十岁的她不得不进城更是事实——于是，她就进城了，进城接送四岁的小孙子上幼儿园，进城照顾三十而立的儿子饮食起居。

那之后不久，田小虎经人介绍认识了玉琴。玉琴和田小虎同岁，也是个离了婚的女人。两人相处几个月就领了证。婚后玉琴租了间小店面卖起了早点，但经营了差不多有一年，生意实在太惨淡就又关掉了。那个时候，夫妻感情也频频出问题。于是在吵了又吵，吵了又吵之后，两个人又去民政局将离婚证领了回来。

再次恢复单身的田小虎，寻思琢磨了两个月后，深感三度娶妻压力山大，于是就决定痛定思痛，要将玉琴再度追回来。可这回玉琴也变聪明了。她说，除非田小虎能在这城里买下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不然决不嫁。怎么办？田老太老两口的棺材本拿出来凑呀！还不够，还得借个一大半……房子是二手的，基本不用装修，拎个包即可入住。全家搬进去那天，玉琴也揣着新结婚证入住了。真可谓新房新气象，阖家大团圆！

接下来的分工是这样的：田小虎继续广告铺的工作，玉琴到附近的饭馆做配菜员，田老太依旧接送孙子，以及料理一日三餐。

（2）

田老太在农村种地一辈子，在庄子里是人尽皆知的“闲不住”。如今进了城，勤快劲儿可是一点都没见少，方圆一公里内的每条街、每条街的每个垃圾箱，她每日都要翻翻找找四五遍。除了能往垃圾场里送的那些纸箱纸盒纸片瓶子罐子袋子之外，自己能穿用的着的鞋子衣服等等也被尽数捡了回来。

好在她是爱干净的，更怕儿子儿媳嫌弃，背回家的垃圾们又被仔细分拣归类，最后整整齐齐码在阳台一隅。直至攒够一小推车。

此小区没有电梯，田老太家在二楼，这真是大大方便了腿脚不怎么利索却又总要携着物什出出进进的她。单元共七层，住户多是退休的中老年人。他（她）们五十多六十多的年纪，却鲜少有人赋闲在家，总是还在哪哪哪上班，哪哪哪开店，反正日子充实又安静，人精神又贵气。

田老太为人热情，见了谁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和蔼模样。但在这栋楼上与她有来往的邻居，也就五楼的那个年轻媳妇儿，人客客气气，也能听她两三句唠叨不嫌烦。更有时，会将自家的废品积攒起来送与她。田老太打心眼里心里感激。她们家虽是这楼上最新的住户，但搬来总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奈何口碑就是越来越差。一来，自家儿子儿媳三日两头总爱吵吵闹闹，扰民。二来，自己就是个人人都要避而远之的臭捡垃圾的……

但日子还是要过，儿子每月工资三千，儿媳每月两千二，可没人肯给田老太一毛一分，她总得靠自己变得几个零花钱来使。

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将两大袋冻僵的土豆扔在门口的垃圾堆旁，田老太翻看了一下，觉得可以拉回自己老家给羊吃，于是就将它们拖进了院子，并花一下午的时间切成片，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晒了两天。结果这举动惹来了小区很多人的嫌恶。有个隔壁单元的妇人出出进进都是捂着鼻子，她说你老爱整这些，不是烂菜叶子就是烂土豆的，把整个院子都弄得臭气熏天，招来了蚊子和苍蝇。

的确打从田老太来了之后，这小院子的东北边总是隔三差五会被各种菜叶子覆盖住。她那是在给自家的羊储备粮食，但屡屡不知收敛的境况下，被物业和小区居民说道也是难免的。

每当这时，田老太虽嘴上不服，但心里多少也是愧疚的。奈何她就是管不住自己，下次碰到了还是会捡回来晒。

（3）

孙子拓拓也挺让田老太犯愁的。她这一带带了将近五年，现在孩子大了，又爱沉迷于看电视和玩手机游戏，自己也六十五了，管教起来真是越发难了。不过，这都不是最让她糟心的。

那天她要准备午饭的时候，发现厨房里还剩着前一天晚上的两盘菜和不少白米饭，于是她就出去割了一小块猪腿肉，给儿子儿媳孙子炒了盘新菜。但端上桌的时候，儿子田小虎发火了，他在米里菜里扒拉几下，责怪她不够关心孙子，整天就给吃这些孩子都饿瘦了不少。田老太急忙指着新抄的那盘肉菜，说你吃这个，拓拓也吃这个，你们都吃这盘就行，今天不是剩饭多嘛！田小虎又翻一翻那盘菜，干脆撂下筷子拉着脸回自己卧室抽烟去了。儿媳玉琴倒是不声不响吃完了自己那碗米饭。

田老太觉得窝心不已，不由红了眼眶。儿子是她们老两口最小的孩子，小时候没少得偏爱。如今她端吃端喝伺候着，也伺候不到人家的心坎里去。她没啥厨艺，好歹也喂养了四个子女，老伴儿更是挺知足，大半辈子都没嫌弃过一回。这几年她进了城，把老头一个人撇在乡下“自给自足”，哦，哪里是自给自足，他还种着不少庄稼，往城里源源不断地送来面粉、清油、土豆、大葱和蒜头……

如果不是这个孙子尚年幼，亲爸又不可靠，后妈又不搭理，田老太真想回农村去算了。

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诗和远方的田野还有吗？她抬头望天，长出一口气，接着翻晒自己的菜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