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火车终于到达了无锡。叶小博的旅途结束了。他背上旅行包、拎着手提箱下了火车,往下走,穿过了一个昏暗的地下隧道,站上了缓慢移动的电梯。
那电梯仿佛是工厂里的一条流水线,像传送许多个工业零部件一样,载着神情疲惫的人们慢慢地往斜上方走。当一个个旅客像水泡冒出泉眼一样钻出地面的时候,那早已在电梯出口附近等候多时的出租车司机们仿佛浪潮一样,立刻迎了上来,他们一个比一个热情,一个比一个激动,恨不能多长几张嘴、多分出几个身体,这样就能多拉几个乘客、多招揽一些生意。
“小伙子!要坐车吗?”一个光头司机迎上来问。
“不用!”叶博冲他微笑,很礼貌地拒绝说。
“小帅哥!去哪呢?”又走来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司机,用大嗓门很热情地问叶博说。
“不用了!”叶博摇摇手,友善地说,“我家就在前面,下了那个坡就到了。”
同样的话,他明明说了两遍,可还是有人不相信。又一个瘦瘦的男司机走了过来,笑着说:“要去哪呢?来!坐我的车,便宜!”他说完,靠近叶博,似乎还准备伸手来拉他。
“不用!不用!”叶博一边摇头,一边急促地说,他有点烦了,加快脚步,小跑着避开了那位司机,冲出了由好几张嘴同时喷出的语言所构筑的包围圈,向躲瘟疫一样把出租车司机们那有点可怕的殷勤甩在了后面。
他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继续往前走。
他看了看手机,才凌晨四点多。虽然还是夜里,但火车站一点都不安静。候车室大楼前面的广场上,人流如潮,车来车往,到处都是人们的说话声、手提箱的轮子在地上滚动的摩擦声、出租车和私家车的喇叭声还有火车开动时发出的低沉而悠扬的汽笛声。
他往前走,完全不理会那些与自己无关的热闹。他走过广场边缘的一条旁边都是卷帘门紧闭着的小店铺的街道,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这里,远离了喧嚣,只剩下一片冷冷清清。
那呈十字形向四个方向延伸的街道,静静地躺在深紫色曲面玻璃罩一般的夜空下,显得特别的宽阔和空旷。红绿灯孤独的亮着,像一个软弱无能的将军,偶尔有一、二辆车子通过,也几乎都是横行直闯,根本不理会它的指挥。火车站那边的喧闹已经平息,只剩下零星的谈话声和突然蹦出来的呼喊声,像树林里小溪的浪花一样轻盈, 又像山谷里即将消逝的最后的回音一样微弱。正值金秋九月,白天有点热,但夜里,还是能明显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寒冷的侵犯。一轮月亮孤悬在西边, 好似一块半圆的凝固的霜雪,它的周围银光弥漫,像朦胧的雾,又像是被一条薄薄的、透明的、如梦似幻的轻纱环绕。附近的一切似乎都在沉睡,只有一阵阵微风和那伴着地上摇晃的树影发出的清脆的“沙沙”声还在试着冲破这如囚笼一般牢固的寂静。
一位阿姨正站在街边卖手抓饼。
“小伙子!吃手抓饼吗?”阿姨看见有人走来,吆喝着说。
叶博本来就有点饿,一听她吆喝, 就更饿了。他走近摊位,对站在里面的那位阿姨说:“阿姨!给我来一个手抓饼!”
“好嘞!”卖饼的阿姨用一口含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她倾斜了一下身子,用一只手拧开了煤气罐,打开火,看都不看,用左手抓了一块圆圆的的面皮,扔到了锅里。火在燃烧,油在发热,面皮静静地躺着,咝咝作响。趁着等待的功夫,阿姨和叶博聊了起来。
“去哪儿?小伙子?”她抬起头来看着叶博,笑着说。
“刚下火车,回家睡觉。”叶博说。
“你老家哪的?”
“江西的。”
“江西的?”阿姨重复了一遍叶博的话,“那也远的嚯!”
“可不是?坐火车要十二个小时。”
“哎呦!那也幸苦了!”她说,“小伙子也累到了,阿姨给你多加一个鸡蛋!”
“谢谢阿姨!”叶博感激地说,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鸡蛋,但却让他感受到了人性中的善良所带来的温暖。
锅里油烧热了,一颗颗沙粒般的油珠在蹦蹦跳跳,阿姨用平铲给面皮翻了几个身,然后铲起一个荷包蛋,放在了有点熟了的面皮上。
叶博闻着香气,忍着饥饿,饶有兴致地看着阿姨工作,他只顾着看,竟没注意到有个人走了过来,站在了他旁边。
“阿姨!来一个手抓饼!老样子!”那个人说。
叶博回过头,看了那个人一眼。他个子中等,身材削瘦,不算英俊,也不算丑,他那黝黑的脸庞自然而然地向人们展示着一种来自中西部欠发达农村的诚实和憨厚、也流露出了一点在大城市里摸爬滚打过后炼就的机敏和狡黠。他穿着一件老旧的皮外套,正在用手机扫码付钱。
“好嘞!稍等!做完他的就来给你做。”阿姨一边忙活,一边笑呵呵地说。“怎么?要回老家了?”她看见他背着鼓鼓囊囊的包,拖着行李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于是问。
“是的!回老家了?”
“那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这里太难待了,外面坏人太多了!”他笑了笑,说。他注意到了叶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说:“怎么?兄弟!也要去坐火车?”
“不!我刚下火车!”叶博有点木讷地笑着回答。“刚从老家回来。”他说。
“在这边上班?”那个人又问。
“是的。在银行上班。”
“不错!白领人士啊!”他高高地翘起大拇指,说,看起来很羡慕、甚至是嫉妒叶博的工作。“你看起来就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不瞒你说,我刚才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果然,你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
“什么啊.......!”叶博被他逗乐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什么云啊泥啊的,那有你说的这么邪乎?无论学历高低,走上社会都得靠自己,别看我读了一个大学,其实很可能收入还没你高呢!”
“谦虚了!太谦虚了!”
“那你呢?你做什么工作呢?”叶博突然萌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于是问。
“没什么正当工作.......!混日子!在酒吧上夜班。”他掏出两支烟,递给叶博一支,自己点燃一支,抽着烟说。“在夜场干了四、五年了!”
“那为什么不干了呢?”叶博吐了一口云雾,说。
“他妈的!”他突然爆了一声粗口,笑容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外面坏人太多了,干的心累........!他妈的........!本来来无锡这么些年,虽然又苦又累,但还是赚了一点钱,可谁知因为轻信了一个外面交的朋友,和他一起投资做生意,结果亏的血本无归!唉!幸幸苦苦得来的十几万,一下子就打水漂了.......本来指望靠这些钱回家盖个房、娶个媳妇,可谁知.......唉!真可惜啊!”他猛抽了一口烟,有点惆怅地说,然后苦笑了一下,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不说了!说多了让你笑话!”他弹了弹烟头,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笑着说。“过去了就过去了,随他去吧!”
“是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叶博很同情他,鼓励他说。“我刚来这边的时候也被人骗过,那时我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当销售,上了两个月班,可最后老板却跑了,我一分钱没拿到,那个时候可困难了........可是,最后还不是挺过来了?”
那个人静静地抽着烟,没说话。
阿姨那边完工了。他从锅里取出手抓饼(戴了手套)拿在手里卷了几下,装在一个薄纸袋里递给了叶博。“来!小伙子!你的饼好了!”她说。
“谢谢!”叶博接过手抓饼,说,然后转过身来对那个陌生人说:“那我先走了哈!一个晚上没睡觉,困了,要早点回家。”
“好的!加油!兄弟!”他像和老朋友打招呼一样亲切地拍了拍叶博的肩旁,说。“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叶博走了。他往前走了一百多米,然后在十字路口掉头向北,通过了人行道,走到了一个路灯下。
那个摊铺虽然被甩在距离叶博身后有点远的地方,但仍然像一块有磁性的铁,还在对他的心灵放射着一种若隐若现的吸引力。他忍不住回了个身,看见摊铺前空空荡荡,只有橱窗后面的那一盏小灯还在亮着,像极了一只在无尽的寂寞中振翅独飞的萤火虫。
“他走了吗?”叶博自言自语,虽然明知道答案,但他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他看着火车站那边灯火通明的候车室大楼,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么一幅画面: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响起,轨道上的大铁轮开始转动,夜,依旧深沉,掩盖了这个世界所有的颜色,火车与高楼、平房、树木、山川、河流擦肩而过,犹如在一场黑乎乎的以广阔的天地为舞台的皮影戏中穿梭。一公里、一公里......又一公里,倒映在窗玻璃里的一切在飞快的后退。那个人坐在车窗边上,深情地向外眺望,那苍茫的大地上闪烁着冷漠但还算繁密的灯火,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空灵的、无边无际的宇宙星河间行走......他感到迷茫和困惑,心里暗自思忖:“难道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让自己回到一个原本熟悉而现在又有点陌生的起点.......?”
他呆呆地注视着窗外,默默地思索着答案.......
火车远了,好似一颗流星,风一般的划过茫茫的夜幕.......也带着那个人,渐渐的消失在了另一个人心灵的视野里.......
叶博叹了一口气。他决定了——不再去留恋什么,也不再去关心那个人的一切。
他走过一座架在微波徐徐的、倒映着五彩斑斓的灯光的运河上面的公路桥,心中想着更远的、真正属于他的地方,在一座座路灯下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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