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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理想】
一
云霞布满西边的天空,仿佛为夕阳准备的盛装,晚霞的边缘散溢着金光,金色的光芒把山川大地裹了起来,像一场缥缈怀旧的梦境。梅果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侧是葱茏的草木,沿着乡间小路蜿蜒向前。梅果怀里似乎揣一只蹦跳的小鹿,小鹿轻盈欢脱,带着她从一片草叶跳到一棵树梢,朝着家的方向。
梅果在县里读高二,进入下学期,面临高三的压力,每月只放两天假。今天是5月份放假的日子,下午只上一节课。一想到回家,梅果的心按捺不住地兴奋。从镇上下了大客车,她步行走回村。五六里山路,没有直达车,梅果初中走了三年,不费多少时间。
梅果想到走进家门大喊一声,爷爷又惊又笑的场景,嘴角不由带上笑意,看进眼里的夕阳晚霞、草木花树也变得可爱。远远的,看见了院门,梅果加快了脚步。快到院门口,她停了一下,放轻脚步。进院门的一瞬,梅果瞥见了院里的人影,声音卡在嗓子。她的心紧张起来,脸红心跳,梅果扯了扯衣摆,定了定神,走进院门口,矜持地喊了声“爷爷,我回来了。”院里的两个人一起转身看向她,老人呵呵笑着招呼梅果。
“阿果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快!跟叶老师问好。”
梅果羞怯地跟叶老师问了声好,低着头走进了屋里。透过窗户,梅果看到叶老师的侧影,他比去年黑了些,看起来精干清瘦,戴一副半框黑边眼镜,斯文秀气。他跟爷爷边笑边说,还是那样不疾不徐的语调。梅果脸上发烫,她没想到,叶老师竟然来了。梅果喜欢叶老师,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不清楚。反正看到叶老师的时候,她会特别开心,叶老师离开的时候,他会时常想念,盼着他来。叶老师是大山外面的人,有知识,有文化。梅果第一次见叶老师,还在上初二,叶老师和几个人一起来到她们村,他们说在村外的天坑里发现了珍稀植物,叶老师一行人是来考察研究的。自那次之后,几乎每年叶老师都会来,晚上住在梅果家里,白天就去天坑搞研究。
梅果家里只有她和爷爷两个人,爷爷独自一人养大了儿子,花钱从外面给儿子买了个媳妇。梅果出生后,她父母外出打工。两岁时,梅果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故,她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梅果从小和爷爷相依为命,村里的人在山脚的平地盖了新房,只有她们家还紧邻大山。爷爷靠大山里的出产养活她,供她上学。爷爷岁数大了,身体大不如前,梅果打算读完初中,不再上学。虽然她很想上学,可她更心疼爷爷,她要去城里找工作挣钱,孝敬爷爷。初三那年,叶老师又来了,他得知梅果没钱读书,主动说要资助梅果,只要梅果有能力考大学,他会一直帮她。就这样,梅果又能继续读书了,她想报答叶老师,只能用功学习,考上了县一中。爷爷也感激叶老师,只要叶老师来考察,他都要让叶老师住进自己家里。
梅果平复一下心情,从屋里出来,跟爷爷说要做晚饭,低着头钻进了厨房,却竖起耳朵听叶老师跟爷爷说话。叶老师说天坑里的大花石蝴蝶的种子可能成熟了,他明天要去一趟。爷爷说他陪着叶老师一起去,天坑太深,叶老师一人下去不放心,他可以在上面帮他拉绳子。梅果从厨房里出来插话,她说也要跟着去,爷爷没说话,叶老师问她不用写作业,梅果说跟着叶老师就是最好的学习,比在家里写作业长见识。
山里的夜很安静,稍微一点声响,听起来分外清晰。叶老师还没有睡,他在院子里打电话。梅果躲在屋里,静静地听着。要是以前,她会主动跟叶老师说话,可今年,她觉得什么东西变了,她不敢跟叶老师说话,不敢抬头看他,只会偷偷地看。叶老师一直在嗯嗯嗯,似乎在回答什么人的问话。又是好一会儿没有声音,梅果猜叶老师是不是遇见难事儿了?叶老师开口说话了,听进梅果耳内,心里酸酸的。叶老师说等这次调研结束,他回去就不做这个了,不会再让她担心。梅果听出来了,叶老师在跟他妻子打电话。如此说来,叶老师以后都不会再来了,梅果心里难过。叶老师的妻子还是那个女孩吗?梅果对她有印象。叶老师第二次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女孩,叶老师对她很关心,可女孩似乎对叶老师并不好,她总是在生气,梅果不止一次看到叶老师在哄她。那次她走得比叶老师早,走的时候很不高兴,梅果跟她说话,她都不理。
梅果现在重想起这些,不由心疼叶老师。梅果觉得叶老师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从大城市来,没有一点架子,话虽不多,可对人不笑不打招呼,说起话来温和亲切。叶老师挂了电话,进屋休息了,梅果想着心事,心里空落落的。
二
天刚亮,梅果就起了床,把早饭烧好,又准备了干粮和水。他们要走一段山路,蹚水过一条河,再走一段山路,才能到达天坑。吃过早饭,叶老师背着一个登山包,梅果和爷爷帮他拿着野外作业需要的工具和绳子。到了河边,叶老师接过梅果手里的绳子,走到一处草木厚实的地方,把绳子藏了起来。大家挽起裤腿,准备过河。爷爷拦住了梅果,不让她跟着瞎跑,叮嘱她回家杀一只鸡,好好给叶老师做顿饭。梅果心里有些失落,但一想到从山里回来的叶老师,能吃上自己做的热乎乎的现成饭,又觉得主人应该这样招待客人。梅果没有违逆爷爷,回了家。
梅果想快点回家,快点做好饭,再去找爷爷,就能早一点儿见着叶老师。梅果回家做好饭,中午十一点赶到河边,她发现河水变得浑浊,河中央出现了急流的水涡。根据以往经验,梅果知道雨季快来了,上游水库在放水。梅果担心河水涨高,着急地大声喊爷爷和叶老师,希望他们听见自己的声音,能早些准备,快点回来。
叶老师和爷爷已经到河对岸,梅果急得额上渗出了细汗。叶老师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大声吩咐梅果,让她找到早上放在草丛里的保护绳,到下游把绳子一头拴在大树上,一头扔到河中央。叶老师找好一个位置,让爷爷和他从那里过河。为了减少河水阻力,他和爷爷脱下裤子,头顶着背包,逆着水流,朝45度夹角的方向走进了河里。梅果在对岸看着,紧张,担忧。早上的河水,刚没过爷爷和叶老师的小腿肚,现在已经淹到了他们的大腿根。走到河中央,爷爷被水流冲得身体有些不稳,走在他身侧的叶老师本能地伸手去扶,一个不稳,叶老师直接仰躺进了水里,背包甩了出去。爷爷想去拉叶老师,也摔倒在河里。梅果捂紧了嘴巴,却喊不出话,吓得冒出了眼泪。叶老师从水里露出头,朝爷爷喊着莫慌,找准下游的绳子抓紧了。两个人被湍急的水流冲向下游,梅果在岸上跟着河里的两人跑,看到爷爷抓着绳子从水里站了起来,梅果笑了。可始终不见叶老师,梅果的心又哆嗦起来,她拼命喊着“叶老师”,沿着河流不知跑了多远,耳边只有哗哗的水流声,梅果脑子一片空白,惊吓得边哭边喊。直到爷爷喊她,让她赶紧回村找人救叶老师,梅果反应过来,拔腿朝村里跑去。
叶老师被水卷走了。众人沿着浑浊的河流找寻了半天,天暗了下来,在距离村子两公里远的河段,一个大石块的缝隙里,叶老师被卡在中间。河里的树枝石块把他磕绊得面目全非。梅果看到他的第一眼,崩溃大哭,她不相信眼前那个支离破碎的人是叶老师。
黎明的时候,来了五六个人,叶老师的遗体被接走了。叶老师的妻子没有来,因为来的人里没有女人。梅果伤心又气愤,那么好的叶老师,他的妻子竟然不心疼。叶老师走后,梅果伤心了许久。她去学校读不进书,成绩直线下滑,她有些绝望。想不明白了,她开始自暴自弃,她想自己可能不是读书的料,本来读完初三就不打算上学了,上高中这两年都是叶老师给她的,这本来就不属于她该走的路。
有一天,梅果收到了一封信,信里写着,叶老师说过她是读书的好苗子,她的学费不用担心。她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信的末尾写了一个叫“舒仪”的名字。看到叶老师三个字,梅果躲在宿舍里,用被子蒙着头,哭得双眼红肿。她重新振作起来,她不在乎谁会继续资助她读书,只知道如果自己考不上大学,会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叶老师。
三
高考完估分,梅果有些丧气。她目标的最低线是211院校这样的一类重点,但参照历年的录取分数线,梅果的分数有些危险,正处在那个不上不下的坎儿。班主任建议她填报省城的农业大学,保险,既是重点,相较综合性大学,分数偏低。梅果多少有些不甘心,她梦想将来留在城市,农业大学未来的就业方向,让她有一丝隐忧。
梅果能考上大学不容易,隐忧不是她考虑的首要因素,能被安稳录取才是。梅果来到农业大学,一切都让她新奇,也让她胆怯。她内心的隐秘角落里,封存着她的自卑和怯弱。走进大学校园,梅果逐渐知道,人拥有的东西,有些不是靠成绩好就能填补上。对于自己不知道的,她羞于跟同学打听太多,显得自己无知。梅果更愿意利用不上课的时间,在校园里蹓跶,她像一个探险家,每去一个地方,她都会暗暗记住。这一次,她走进了校史展览馆,开头是一些黑白影像,后来变成彩色照片,结尾的时候,一张照片让梅果睁大了眼睛,是叶老师。梅果眼睛有些湿润,照片上的叶老师穿着红色冲锋衣,戴着黑色宽檐帽,笑得露出牙齿。简介上写着,叶老师是农大出色的校友,在一次野外考察中不幸牺牲。
走出校史馆,梅果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她太意外了,她和叶老师成了校友。自从叶老师走后,梅果每想起他,会有一股钝钝的疼从心底翻上来。记忆里的叶老师带着金色的光晕,就像那年五月她回家路上的夕阳余晖,温暖怀旧又梦幻。叶老师也在这里读过书,莫大的惊喜让梅果激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看见自己哭有些难为情,梅果想偷偷把眼泪擦掉,眼睛余光扫到一个人影,梅果惊吓。她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看见了她,偷瞄一下,那个人竟然还在看她。梅果起身,尴尬逃走。
大二上半学期,爷爷走了,梅果回家给爷爷办丧。她自责伤心,哭得肝肠寸断,爷爷还没有享过她一天的福,就孤苦伶仃地走了。丧事办完,她把家里收拾干净,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学校,只有年近花甲的姑姑送她出村。梅果心里凄苦,她不知道以后再回来,家还在不在?她也不知道,以后多长时间才能回家。
回到学校,对一切已经熟悉起来的梅果,功课不能落下,可勤工俭学也是她眼下最要紧的事儿。虽说学费不用操心,可她得给自己赚生活费。梅果有很多事儿要干,忙得没有空闲,她与同学的交流仅限于上课,梅果显得与大家格格不入,梅果陷入苦恼。这个时候,有一个男生来找她,是那个在校史展览馆外看她哭的男同学,他主动跟梅果自我介绍,伍嘉树,研二,自从梅果来校报到就关注她,想和她做朋友。如果以后梅果有什么事儿,随时都可以来找他帮忙。梅果诧异地看着面前的男同学,有些难以置信。梅果猜测伍嘉树有没有可能心理有问题,疑惑加上不确信,让梅果对伍嘉树不作回应。随着逐渐了解,梅果的疑虑打消了,她确信伍嘉树是真心想帮她,但她从没主动找过伍嘉树,都是伍嘉树联系她,但他约梅果的大多数情况,梅果都没空。伍嘉树也不生气,对梅果依旧嘘寒问暖。梅果宿舍的人都认为伍嘉树是她的男朋友,室友们经常借此开玩笑。梅果第一次说不是,大家不信,梅果就不再说,有些事,与其刻意强调,越描越黑,不如听之任之。
梅果升入大四,伍嘉树研究生毕业,找到了工作。他给梅果推荐了自己单位的实习岗,让梅果去应聘。伍嘉树的单位在城市北郊的树林里,离学校有点远,但实习岗提供食宿,实习工资比梅果做兼职强,不会日晒雨淋。梅果问伍嘉树,他们单位是干什么的,她去应聘也得专业对得上。伍嘉树说,梅果很适合,中国西南野生生物种质中心,需要的就是学种子专业的学生。似乎怕梅果不相信,伍嘉树特地强调了一句,就是叶老师生前工作的地方,梅果去了,说不定还能去看看他。梅果狐疑地看着伍嘉树。
四
经过两道严密的隔离门,再经过一个缓冲间,眼前是一面厚重的灰白色大门,大门打开,寒气扑面而来。梅果穿着厚羽绒服,戴着防冻手套,还是觉得寒气顺着脖子钻进身体。常年零下20摄氏度,这是梅果长这么大,感受到的最冷温度。寒气是从眼前那个80平米的房间来的。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排布着5间40平方米的冷库,冷库里排放着整齐的钢架,钢架占满整个空间,钢架与钢架之间仅容一人通过。每个钢架分七层,每层上摆放着透明特制的密封玻璃罐,罐子里装着种子,种子看起来奇形怪状,色彩斑斓,每一颗都饱满匀净。玻璃罐外贴着白色的标签,标签上注明种子的名称、数量、来源地等信息。看到大花石蝴蝶的种子,梅果伸手摸了摸。这是消失了100多年,被叶老师他们重新发现的品种,为了采集它的种子,叶老师他们以绳降的方式下到百米深的坑底观察,为了等它的种子成熟,叶老师他们一次又一次怏怏而归。叶老师甚至为了它,被水流卷走。
伍嘉树说得对,这里处处都有叶老师的影子。当初投实习简历,梅果没抱多大希望,尤其她得知自己要实习的单位是种质中心,梅果更不敢奢求。可她竟然被录用了,梅果破天荒跟伍嘉树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从地下冷库坐电梯上到地面二层的种子管理实验室,这是梅果实习的地方。她走出管理实验室的大楼,站在空旷处,环视眼前这栋貌不惊人的5层楼房,谁能想到,它建在能承载40层楼的基础工程上,在它6米的地下,沉睡着一万多种,八万五千多份种子。珙桐、塔黄、华盖木、海南水角、中国白丝草、竹生羊奶子、巧家五针松、大花石蝴蝶、喜马拉雅红豆杉……这些珍稀的野生植物种子,有的可以被保存几百年,上千年。如果地球和人类社会遭遇危机,被唤醒的种子,就是人类的希望,能帮助人类抵御饥荒,研发新药物抵抗疾病,或者遏制生态退化,恢复生物多样性。
梅果想得出神,伍嘉树过来,问她可还适应。梅果笑着告诉他,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可惜自己只是个实习生。伍嘉树认真地对梅果说,在他眼里,梅果很优秀,只要想,将来一定能来。他指着眼前山林的北侧,告诉梅果,叶老师的墓就在那里,梅果决定什么时候去了,他可以带她去。梅果循着伍嘉树指着的方向望去,幽幽地说:
“后天5月28日,叶老师就是在那天出事的,我要买束花去看他。”
梅果决定去看叶老师的那天,她没有约伍嘉树。既已知道位置,她想一个人去。北边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梅果沿着山路向上走。荒芜的山岭上,隆起的墓地特别显眼。梅果把黄白相间的菊花放在墓碑前,看到叶老师的照片,她就想哭。叶老师是她的恩人,也是贵人,她这一生能碰上叶老师,也算人生最大的幸运,虽然人已经不在了,可总能在关键时刻,指引着她。
似乎有人来,梅果看向小路,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孩子。走到近前,梅果看见是伍嘉树,旁边那个女人,梅果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伍嘉树看着梅果,跟女人抱怨。
“小姨,你只跟我说她是个苦孩子,要多照顾,却不知道她有多难打交道,对人处处防备。”
梅果尴尬地低下了头,女人和蔼地跟梅果打招呼。
“你就是梅果?谢谢你还记得叶老师,来看他。”
伍嘉树跟梅果介绍:
“这位是你忘不了的叶老师的妻子——舒仪。也是我的小姨兼本科老师。”
梅果想起来了,接替叶老师资助她读书的人叫舒仪。她看向身边的小男孩,眉眼像极了叶老师。舒仪摸着孩子的头,告诉梅果。
“这是叶老师的儿子,四周岁。他去世那年出生。”
梅果想起自己曾恶意揣测叶老师的妻子,羞愧难当。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对不起……舒老师。我做好了饭……我去接叶老师,可他没能过河……他饿着肚子就走了。如果我早一点儿去接他……水就不会那么大。”
舒仪拥抱着梅果,流着泪安慰。
“人已经去了,我们活着的人就不要再自责。若这样说,我逼着他早些换岗,不做种子采集员,去做管理员,也不会出事儿。”
伍嘉树劝两人别哭太厉害,把孩子吓坏了。舒仪说不伤心了,大家中午一起吃个饭。梅果想躲开舒仪,但不能拒绝她的好意,她听着舒仪和伍嘉树说笑,默默跟着走。在他们的对话里,梅果才知道,舒仪一直在关心着她,当得知她考上农大,心里更高兴。嘱咐正在农大读研的伍嘉树,适当帮助一下她,伍嘉树才会关注她。得知爷爷离世的消息,伍嘉树才会贸然去找她坦白。她能来种质中心实习,自己固然有能力,但也不能否认舒仪和伍嘉树的帮忙。舒仪目前在中心从事种子萌发的研究,伍嘉树跟叶老师一样,是新入职的种子采集员。
边吃边聊,舒仪对伍嘉树的工作担忧,建议他有条件就转岗。种子采集员一年100多天在野外,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将来谈了对象,净让人担心,再出点叶老师的意外事故,让人家姑娘怎么办。伍嘉树看向梅果,梅果假装看面前的盘子。伍嘉树反驳舒仪。
“舒老师,你教书育人多年,不能在学生刚工作的时候,就教他贪图安逸。再说了,我年纪轻轻一小伙,总得有点雄心壮志吧,走遍十万大山,看壮丽河山,也算见见世面,不能做温室里的花朵。我就算有相中的姑娘,工作也得做出点成绩来,人家才能高看一眼,我可不想靠经常在人前晃荡,收获姑娘芳心,这样也太没用了。梅果,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突然被点名,梅果愕然。舒仪笑骂伍嘉树,油嘴滑舌,各种歪理。
吃过饭,与舒仪和伍嘉树告别,梅果向宿舍走去,心里乱纷纷。一整天,她过得跟做梦一般,以前想都不曾想的事儿,呼啦全推到眼前,梅果有些措手不及,她回去得好好消化一下。
五
2015年,梅果已经是种质中心的一名研究生,导师是舒仪。也是这一年,已经爆发内战4年的叙利亚,向挪威的斯瓦尔巴全球种子库提出申请,取出曾经备份的130箱种子。由于中东位于阿勒颇的种子库遭到战火破坏,叙利亚希望用备份的种子重建种子库,以及用以研究适合中东地区的作物。这一事件,让种质中心的全体工作人员,心头沉重。斯瓦尔巴全球种子库,是挪威政府在2008年斥资900万美元建成,用以存放全球各地的种子,已经存放超过百万份。有人说这是一座为末日而生的种子库,等到需要打开种子库的时候,Kar98K就是最先进的武器,因为看守这个希望宝库的士兵,每人身后背着一把Kar98K的步枪。人类对未来做了最好的设想,可没预料到糟糕的结局来得如此之快,不过才7年,全球种子库就迎来了它的首个取货客户。
未知的恐慌,会让人消极悲观,但也会让人生出时不待我的责任和压力。作为心怀激情的青年,显然更容易属于后者。伍嘉树和团队去了海拔5000米以上的珠穆朗玛峰,他们要去采集雪兔子和须弥扇叶芥的种子。临行前,伍嘉树去跟梅果告别,兴致勃勃,他跟梅果说这是一次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伍嘉树一行出发已经4天,梅果估计他们到了拉萨。昨天新来一批种子,梅果正忙着把干燥清理过的种子进行X光检测,透过显微镜,种子的结构纤毫毕现,把那些有瑕疵的挑出来。计入有效的种子,再经过一次彻底干燥,就可以进入零下20度的冷库,永久保存。忙完手头的事情,已经过了吃饭的点儿。梅果到食堂买了一桶泡面,碰见了舒仪。她问梅果可有给伍嘉树打电话,梅果摇摇头。舒仪拍了拍梅果的肩膀。
“他们的职业也许让他们不会成为让人安心的丈夫,可他们用脚步丈量大地,无惧风险的探索精神,令人钦佩。若喜欢就勇敢去追求,别等错过了徒留遗憾。”
伍嘉树的心意,梅果怎会不知。她有自己的心事,很乱,她心里充满了不确定性,她缺少让自己有底气的安全感。就算美好的事情摆在眼前,她想到最坏的结果,就会退缩。犹豫了一天一夜,她拨通了伍嘉树的电话,伍嘉树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兴奋。他告诉梅果他们正穿着厚重的长衣、长裤,手执登山杖,头戴宽檐帽,围着面巾,全身只留眼睛那儿一条缝,每人负重20公斤,准备登山。梅果叮嘱他注意安全,伍嘉树笑得骄傲,让梅果不要小看他,安心等他凯旋的消息吧。
再接到伍嘉树电话,梅果从熟睡中醒来,凌晨两点。伍嘉树的声音传来,失落沮丧。他跟梅果说海拔太高了,他整宿睡不着,明天一早又要上路。梅果完全清醒过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伍嘉树说话。他好像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那样的伍嘉树,梅果还没见过。
“梅果,我高估自己了,其实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我起不了床,收不起睡袋,吃不下饭,干呕恶心。白天的路上都是冰雪,路滑难走,迎面还会刮着冰川风,冷得刺骨,我摔了好多跤,我连路都快不会走了。”
“不是你不行,是海拔太高,你不适应。”
“就是我自己的原因,怪我平时太自负了。我一直对你心里的叶老师不服气,觉得他就是身体素质不行,才会出事。我现在知道了,在威武的大自然面前,人什么都做不了,太脆弱。梅果,你说我这一次要是挂了,你会记得我吗?”
“伍嘉树,你胡说什么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段盲音,她打过去,没人接,她又打,还是不通。梅果觉得恐慌把她吊在了半空,她拨电话的手发抖,等待电话接通的间隙,她有种时间滞停的恍惚。梅果感觉自己的心脏脱离了身体。电话有人接听,梅果忘了说话,听到伍嘉树虚弱的声音,梅果带着哭腔。
“伍嘉树,你没事吧?别吓我。”
“我没事儿,刚才断线了。梅果,你是在为我担心吗?我跟你说,我小姨夫是我的榜样,他虽然活得岁数不大,可是死得有价值。我一直记得他跟我说的话,抢救每一种濒危植物种子是我们的职责,我们是为人类未来工作的人。梅果,你还在听吗?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是最后听见我声音的人。梅果,我也佩服你,人穷志不穷。看到你勤工俭学,努力上进,我就喜欢你了。可你好像对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也不敢跟你说。”
“伍嘉树,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这次你要是挺过去,安全回来,我就做你女朋友。”
电话又断了。天亮之前,梅果再也没能打通。
一大早上班,梅果神色疲倦。实验室登记种子信息,录入数据库时,她出现了失误,结果让导师发现了。舒仪一改往日的和气,当场训斥,把梅果撵出了实验室。梅果不怪舒仪,这些种子都是采集员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一个细微的疏忽,都会让他们的心血付诸东流。
梅果坐在实验室外的休息区,千头万绪从脑海中飘过。伍嘉树的电话还是打不通,愧疚的情绪笼罩着梅果。舒仪来了,坐在梅果身旁。
“如果你选择了他,以后都会是这样的日子。这是一道坎儿,谁也帮不了你,得自己过。”
六
阳光在树叶的缝隙间摇动,漾濞槭微黄的叶片泛着光泽,叶子形状有点像枫叶,也有点像手掌,一阵风过,横斜交错的叶子像在鼓掌。小铃铛似的花朵已经凋落,像蝴蝶样的种子藏在枝叶丛里,绿色的翅膀像一枚枚金元宝。梅果一直都想来植物园看漾濞槭,却总被事情耽搁。她毕业论文已经通过,工作也有了眉目,到一家种子公司担任研究员。待遇不错,留在城市,生活安定。梅果很满意现下的安排,这不就是自己小时候的理想吗,离开大山,过上安逸的城市生活。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漾濞槭林,梅果心里又觉闷闷的。但凡在种质中心工作过的人,怎会不了解漾濞槭。
2003年,漾濞槭被种质中心的老师首次发现,经过考察,不足600株。2008年,人工繁育出1600多株幼苗,如今,已经培育出5万余株,蔚然成林。而这些长有一对翅膀的种子,成熟后,会脱离树枝,离开大树的怀抱,随风飞翔,以风为媒,落地生根,又会长成一片绿色的海洋。
感受着树荫洒下来的清凉,梅果觉得漾濞槭真普通,与周围其他大树比,有些不堪大用。它没有漂亮的外形,没有致密的木材,至今也没能发现它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可种质中心的老师们,耗费心神,十几年持续接力,将它从濒临灭绝的边缘抢救回来。就算不抢救又能怎么样呢,它对人类那点守护水源的功能,不是不可替代。即便它灭绝,整个生态系统也不会崩溃,顶多打了个喷嚏,连感冒都称不上。可漾濞槭被发现了,而且被挽救了下来。
梅果想到了叶老师和伍嘉树,她这辈子做不到他们那样,甚至连舒仪也成为她不能企及的存在。在他们面前,她是多么的世俗和渺小。第一次知道漾濞槭,是伍嘉树告诉她的。她还记得伍嘉树说过的话。
“如果我们对一个物种的消失无动于衷,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么多物种都消失了。”
就算在珠穆朗玛峰快要熬不住的时候,伍嘉树还在跟她倾诉着他的理想——把所有珍稀植物种子装进种质库的诺亚方舟里。
现实让梅果明白,叶老师和伍嘉树是要人佩服的,怀着仁爱之心,甘愿担起人类未来的使命。可梅果不行,她只想过世俗烟火的安宁生活,求得内心的平静,她不想去考虑宏大的命题,什么地球永远会比人类活得更长久,曾经称霸过地球的物种都灭绝了,人生活在这个地球上能否逃过下一次物种大灭绝。她本可以留在种质中心,本应该接受伍嘉树的情感。可看到伍嘉树安然站在她面前,她选择了逃避。她胆怯自私,害怕死亡,她只想做个庸俗的凡人。
“刚才在想什么?”
一瓶矿泉水递到面前,递水的人,是一个相貌普通,却令人心安的男孩。他会和梅果入职同一家公司,也许将来会成为她的丈夫。梅果笑着回答:
“我在反思自己的理想,世俗卑微,也许配不上‘理想’二字。”
“你就是我的理想。”
多俗的一句情话,梅果想。可她还是装作开心的样子,笑骂男孩说话太笨。梅果眼前浮现出伍嘉树的样子,她忽然想到,伍嘉树明天又会向高黎贡山出发。眼眶发热,梅果匆忙转头,再仰头。天空一片迷蒙,她似乎望见叶老师的身影朝着云霄飞去,越飞越高,越来越远。梅果跟他说着理想遥不可及,可他却坚定地回答,追逐的路上永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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