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脸人的怪谈事件仍在持续发酵,起初抱着看热闹心态的A城居民在接连收看到相关新闻报导后也深切感到了悔恨,而某些几天前还在网络平台上大放厥词,发表了“倘若真有无脸人,请务必来取我性命”之类的戏谑言论的人,想必此刻已经把各路神仙都摆在了供桌上,每天烧香祈祷无脸人没有看到自己并非发自真心的话吧。
但是,在这个言论可以轻易酿造一场风暴的时代,删除或者撤销并不能使证据荡然无存,事后道歉也不能弥补所有过失。当第一个在论坛发表上述言论的人在家中死亡并登上报纸新闻时,看到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出现,因此下意识捂住了嘴。
于是大家朦胧地察觉到,曾经可以肆意发泄心情,只要踩着法规的边缘就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光貌似一去不复返了,虚拟空间长出连接现实世界的眼睛,键盘烙上诅咒,随着互联网高速发展而被赋予的超能力也一同受到了封印。
生活在这样拥挤、喧嚣、匆促、光怪陆离又极其乏味的世界里,除了网上那方寸之间辽阔的领域,并没有很多地方可以畅所欲言,每个人心里都憋闷着苦楚,既然无法充分发泄,便势必难以承受来自他人的重量。
“我等你们开口。”
论坛冲上NO.1热门的帖子下面,一个使用随机乱码作为用户名的人留下这样一句话,一瞬间从999+的评论中脱颖而出,被惊恐的网友推搡到风口浪尖上。
每一个试图辨别TA是否是无脸人的人,点开TA的主页,无一例外看到:性别,未知。年龄,未知。IP属地,未知。发帖数量:0。只有个人留言板上同样写着:我等你们开口。此后这个账号便如沉入海底再也没有了声息。
第二个受害者和第三个受害者分别在一号受害者死亡通告发出后的第一周、第三周出现,除了现场惨状目前并没发现有其他关联。市民开始揣测下一个发言人的遇害时间,一时间网络上的大家都化身业余侦探,对每一个相关细枝末节追根究底。
然而遇害人3号死亡之后便迟迟没了动静,45678还在等着审判,铡刀悬在头上的感觉并不好过。不继续暴露动向,就无法进一步推测意图,大家也只能抱着沉重的心情出门上街,转过每一个街角都要回头看看有没有不小心远离了人群。
——说到忧心忡忡,我想现下应该无人比阿船更甚。作为第四个在网上自暴自弃般开口请无脸人收割性命的颓废青年,他和其他人一样从出头鸟1号遇害开始就怀疑报应有落到自己头上的一天。
最开始阿船还比较冷静,阿船想自己蝇营狗苟活到二十八岁,作为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已经足够尽职尽责,收到的回报却不尽如人意。阿船想,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一定是十分穷酸的,只能满足一小撮世人的一小撮心愿,既然自己想要的都没有得到,那么又为什么要为了这样的上帝战战兢兢地工作呢?就算被无脸人杀死似乎也不值得惋惜。
阿船如常地在6:30准时起床,就着抹咸黄油的吐司喝下一天当中第一杯咖啡,打开手机,在一堆来自不同app的新闻推送中看到了久未联系的后辈的简讯。点开简讯之前稍加确认,三年零八个月,确实许久没联系。
简讯附带一张图片,放大后是一张没有脸皮的血淋淋的脸,阿船把手机扣在桌子上快速做了几次深呼吸,胃里翻腾的感觉也弱了下去,这才重新举起,保持一个勉强能看清的距离。
阿船打了几个字发过去:阿如学妹,这个时间发血腥图片,是想帮学长我节食减重吗?
等了一会儿,对面的阿如迟迟没有回应,阿船一口气把咖啡倒进喉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对话框仍静悄悄的,除了撕掉脸皮的尸体正面照没有其他任何留言。这一条消息从昨天晚上九点整就已经到达阿船手机上。
可是阿船当时在干什么,他喝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和公司里每天笑嘻嘻拜托他做这做那的前辈在ktv放声高唱“各种空虚冷冷冷,吹起吹起风里梦”,不管太过应景只会显得自己愈发可悲,可悲到风里梦吹到手机上发出呼唤都无暇侧耳倾听。
……又或许提示音只叮一下学妹没有听见,要不要再发一条追问呢?阿船一边满房间找衬衫一边想,然后直到再不出门今天工资损失一半也没能多发出半个字。
也可能学妹账号被盗吧,听说盗号的人有时会向号主亲友诈骗财物,有时候只是发发包含病毒的不明连接和图片之类报复社会。阿船这么想着,很快便成功催眠自己暂时忘掉了学妹和她发来的奇怪信息。
中午12:00整,阿船在主管带有森森寒意的注视下走到办公室门边,嗫嚅道“去趟厕所”,然后飞快逃窜下楼,逃到员工餐厅,买一份今日特惠猪扒盖饭靠着窗户吃。再有十分钟主管才会出口放员工走,今天这样的把戏也翻来覆去玩了无数次,阿船知道区区十分钟连发呆都不够用,但些微的叛逆可以让阿船长久无法直起的腰板得到片刻休息。
在这偷来的珍贵的十分钟间隙里阿船又一次收到学妹的简讯,仍是血淋淋的没有脸皮的人,紧接着弹出一条内容为“这是第二个”的消息。
阿船飞快地回道:“你是谁,阿如在哪?”发完才觉得自己像只被提在半空惊慌失措两腿乱蹬的傻兔子。
对话框提示正在输入很久,阿船有理由怀疑对面正在编织谎言,阿船从没被盗过号或者被盗号者联系,因此头一次,他尝试着在大脑里模拟如何应对,稍后得到一条十九秒语音消息。
“不好意思学长,肯定吓到你了吧!我是阿如。最近工作室非常忙,所以只能匆忙发给你看,现在正好是午饭时间,我可以好好解释。”诚然是阿如甜美略带沙哑的嗓音,阿船仍然坐立不安,因为看样子阿如此次联系并不是为闲聊,而阿船也想象不到除此之外有什么能帮得上她。
“昨天在论坛上看到了学长你的帖子……还记得吗,之前我们在论坛偶然碰到过,所以我记得你的ID。”
比在网络上遇到现实中认识的人更尴尬的就是自己写的帖子火了,内容多为丧失理智的发泄之言,而对方看完之后还认出了你,并且这个人恰巧是你的白月光。阿船一时间拿不准应该果断否认,还是破罐子破摔回答“是我怎样”。
阿如已经当他默认,还乐呵呵地追加了评价:“想不到学长还有这样脆弱感性的一面呢,真让人吃惊。”
“不过学长看过新闻,应该也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之中了吧?”
阿船一边吃着猪扒饭,一边听她接连发来的语音消息,想到:一个月过去不幸也没有降临到我头上,或许是我已经足够不幸了吧,或许无脸人就此收手,杀三个人便结束警告了,毕竟像三或者七都是比较特别的数字。
“除了论坛上发表这些消极言论的帖主,无脸人也向其他人群下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那些案件?死者都是能查出有关联的人。”
阿船打开十几天没有浏览过的论坛,强忍不适重新搜索了关键词,然后在汪洋一般庞大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没营养的垃圾信息里找到了此次事件的官帖。官方并没有说明这三个人有什么关系,转移到浏览器上搜索,又把看过的几篇报导看了一遍,对于死者们的关系也含糊其辞,令人摸不清头脑。并不是有意要含糊其辞,而是仿佛大家认为这些关系并不重要,没有必要花费笔墨逐一解释似的。
“我看过了,虽然确实都有点关系,但很多仅仅见过一两面,彼此之间并不是要紧的人。”阿船反而有些在意,阿如为何会格外关注这些平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的一丝一缕的关系呢?
“那么学长你再查一查论坛上死掉的三个帖主,看看他们有没有关联。”
阿船有些讨厌这样故弄玄虚,尽管早就惯于随波逐流,他还是不喜欢有人明目张胆试图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不过再三搜索后阿船大吃一惊,看似毫无关联,甚至住址都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三个帖主,中学的时候曾经就读同一所小学的同一年级,甚至有可能还是同一个班级,应当是经常打过照面的,就算不认识,彼此之间也该稍感面熟才对。只不过由于网络上大家都在匿名发表言论,就算两个人天天见面也未必会料想到自己浏览过的言辞格外激烈的帖子会出自对方之手。
更加让人吃惊的是,阿船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曾经和其中一个人在同一家公司当实习生,虽然是在不同的部门,但开年会时两人曾碰巧坐在一起聊天,一起抱怨这家公司有多么苛刻,对待实习生和正式员工完全是两种态度。所以新闻上公开了三个人的照片,阿船对其一面熟并不是因为他相貌过于大众。
领带似乎系得太紧,阿船便抓住它松开了两指宽。
“学长,还在看我的消息吗?”
阿船把剩余的猪扒饭推到一边,两只手包裹住脸,上下搓了搓,回复:抱歉,刚从厕所出来。
“虽然自从毕业后就没怎么再和学长联系,但那是出于工作的缘故,并不是请教学长做完毕业设计就将你丢在脑后了,所以,此次一发现在那个话题下的第四个发帖人是你,我就立刻着手调查了一番。”
所以之所以重新联络上自己,完全是因为调查需要,是这样才对。阿如话说的很客气,但阿船还是轻易解读出了其中的含义。明明只是转正没两年的记者,偏能当出间谍的感觉,阿船忽而记不清最初是因为什么对她心生好感。
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直问吗,一定要用这种拐弯抹角委婉其辞的方式,其实就算直接张口请他配合他也完全不会困扰。阿船感到累了,工作上的疲惫一齐席卷而来,逐渐不愿意再去看四周人的脸,成年人毅然决然的勇气和充满奥妙的微笑令阿船望而却步。
“你想要什么?”阿船这么问。
阿如好像愣住了,一下子没有理解阿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敲出几个字:我只是想帮学长脱困,不过在此之前,需要在保证学长安全的前提下进行信息的收集与完善。
阿船看着这句话,心中并无多少感动,也没有愠恼,阿船想了想,继续问:“你怎么就能肯定无脸人最终会落入法网?”
他问出这句话以后,阿如再也没有回应过……大概是午休时间结束,她又纵身投入了她所热衷的事业吧。曾经让阿船踌躇满志最终迎难而退的事业。阿如显然比阿船更能适应工作和生活所需要的柔韧性和延展性,她一定会在新闻行业出人头地,阿船一直都这么认为,也时而为这样的落差感到自卑。
所以阿如逐渐远离阿船的生活的时候,阿船亦没有伸出手挽留这条船的勇气。
所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呢?
无脸人真的会来撕他的脸皮吗?难道他真的有多余的脸皮可以撕?阿船为自己一瞬间产生的荒唐想法感到好笑。
下班后无处可去,家里太寂静,酒吧又太嘈杂,背井离乡在异地工作五年连个朋友都没混上,连阿船都发自内心地怜悯自己,也因而原谅了孤独风干在脸上所留下的无所适从的痕迹。
……脸皮。
阿船突然想到所有报导都没有提及之处,再次翻出浏览记录和记忆作比对,确实,没有人提到死者的脸皮在哪里,物归其主还是下落不明,这些统统都被忽略。阿船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阿如仔细询问,想到中午谈话貌似不欢而散,心里萌生出怯意。
人已经死了,脸皮还在不在有这么重要?阿船熄灭屏幕。
所以,人没死脸皮就比死去后重要很多?
阿船再次将手机拽出口袋,混乱中拨通了阿如的电话,“阿如,我有事想请教你,那些被揭掉脸皮的死者,脸皮有没有被偷走?”
阿如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接连换了几个姿势,阿如说:“不在了。”
“不在了?”阿船跟着重复一遍,“你确定吗,所有报导都没提及,你怎么能肯定不在了?”
“因为我去过几个案发现场,没有一具尸体留下脸皮,周围经过警员搜查也没有找到。”
阿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阿如竟真的去了那种地方,她以前胆子明明那么小,看到老鼠的尸体都会吓到腿软。
“学长为什么又感兴趣了,不介意被利用了吗?”扩音器里传出阿如沙沙的,略有些变形的轻笑。
“最晚过世的帖主我认识,但是许久没见,不知道现在去上柱香合不合适了。”
“学长什么意图都写在脸上,去的时候记得买串香蕉当礼品,否则不出两句话就会被赶出门啦。”
“……真的这么差劲?”
“大部分时候是这样子的。”阿如又笑了,语气像是调侃,又像实话实说。
阿船向她要了地址,乘地铁来到城市的边缘地带。要找的人住在郊区,偏远到连公交运营中心都不愿意多设几个站点,出租车载着阿船艰难行驶了半个小时,司机师傅踩下刹车,推了推墨镜。
“抱歉,马路就修到这里,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前面碎石更多,再开就得换轮胎。”
太阳只剩半个在地平线上,小镇屋顶此起彼伏的轮廓线还在一里地之外,阿船回头望着来时蜿蜒不见尽头的马路,多少为一时心血来潮感到悔恨。阿船平日不常莽撞行事,想来想去只能归咎于性命受到威胁,连带着行为也有失常理。
距离小镇十多米远,一块石碑上刻着“枫桥”,朱漆已经差不多全部剥落,阿船特意走近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门道,倒是晚风乍起吹到他脚下两枚脏兮兮的纸钱。阿船慌忙踢起沙土盖住,心想枫桥镇最近也忒地多白事。
枫桥镇很小,看起来很落后,也没有很高的建筑,大都是平房,所以天空格外宽阔,站在小镇门前的石狮子旁边能一眼看到枫山山脚下的旗帜,这就是小镇里最远的距离。
阿船无从找起,随口向街边卖豆腐的大爷问是不是谁家在办丧事,老大爷直接告诉他:“街东头铁锅李。他娃儿死了,辛苦大半辈子,镇上好容易才出了个大学生,说没就没了……还是死于非命哟。”
“这事我听说了,闹得挺大,还上新闻,不过不是都一个月了吗?”
盖豆腐的布有些干,大爷提起铁壶往上浇了层水,“阿勇找到的时候没有脸皮——按照我们这的说法,身体不完整地府不收,以后也投不了胎。老李心疼儿子,求殡仪馆给阿勇多冷藏几天,但是这么久都没消息,应该就是找不到了。”
“下葬也是今天?”
“嗯呐,丧事早就办了,今天要抬去火化,老李又给娃仔烧了很多很多钱,拿去贿赂鬼差也是好的。”
大爷给阿船指路,阿船找到殡仪馆,火葬场的操作师傅却说阿勇还没有运送到这里,大家还在太平间做遗体告别。
“你是阿勇的什么人哪,我看着阿勇长大,他的玩伴我都认识,听说到城里读了大学,工作了也没有交到其他朋友。”
脚下的地板砖翘起一角,阿船踩了踩,“我们以前是同事,只是比较聊得来,但他没有讲起很多自己以前的事。”
“哦,也就是说,你是阿船的朋友咯?”
阿船想说不,但是火化师看上去很欣慰,于是默默咽下了否认的话。
铁锅李也一样,看到陌生面孔来吊唁便伸出手擦了擦脸,掉了几滴泪在棺材上。阿船往阿勇停灵的铁车上看,阿勇打理得很体面,只有露出衣服的皮肤苍白发乌,再往上,纱布一层一层裹住了阿勇的头,从脖子到头顶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阿船一直盯着遗体头部,老李说:“你也听说了吧,阿勇的脸不见了。”
阿船点点头,“请节哀。”
“我的娃仔怎么碰上这种事……原本,原本是多快乐的一个孩子啊,自从大学毕业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什么心事都不肯说。我去城里看阿勇也不见我,回来也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像不能见人……他在外面没做什么坏事吧?”
阿船努力回想以往和阿勇相处的情景,摇了摇头,阿勇总比他会讨上司欢心,做事缜密,和其他同事也要好。只是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所以那一次年会阿船才会出于疑惑和他闲聊。
“应该没有。”
老李叹了口气,人死灯灭,也没什么好追究。
“一开始我还抱着心思说什么都想找回来,但是去了几趟派出所,人家说其他被杀的人脸皮全都丢失,追回的概率不大,就算找回来也很可能面目全非。”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阿船摸了摸脸。
如果之前都觉得无脸人作案可能仅仅是为了警告,那么从阿如和铁锅李那里确认以后,阿船便打消了侥幸之心。
无脸人之所以被称为无脸人,是因为唯一一次被监控拍下身影,TA仅仅转身露出一个看不到五官的侧脸。画面又遥远又模糊,阴暗的环境下别说脸,TA罩着斗篷,连身材都辨认不出。并且与其说摄像头偶然录下TA的影像,不如说无脸人有意将自己的形象暴露在大众的视野中更妥帖。
TA不怕拘捕,TA想造成恐慌。
阿船头痛欲裂,沿着年久失修的路灯投下昏暗的光线找到本镇唯一一家旅馆,老板和蔼但床铺相当肮脏,原本阿船已习惯夜晚难以入睡,而今在异乡不洁气味包裹下却头一沾枕头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宛如毒蛇匍匐爬过地面的摩擦声,阿船翻了个身,那动静便跟着靠近了一点,并且由于相互之间发生碰撞而变得清脆。阿船睁开眼,夜还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或许城市以外的夜都是这样黑,只是自己许久未见所以忘却了。
渐渐地没了睡意,他想用碰一下就晃的小桌上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不知道有没有好好杀过菌消过毒的搪瓷杯倒一点热水喝,伸手向印象中床头灯的位置摸过去,却摸了个空,同时手腕上下坠的重感让他猛然坐了起来。
原来如此,是翻身时扯动锁链发出了声响。阿船运作着仍旧混沌的大脑,想起即将失去意识时床铺陈旧腐败的气息中似乎掺杂了特殊味道。以前上大学有个同乡就读化学专业,曾经请阿船帮忙,阿船到实验室找他也闻到过这个味道,老乡说那是乙醚。
未等他继续思索自己沦落到眼下光景是否是因为店主想要谋财害命,一束光照进黑暗。稍后更多光线涌了进来,眼球剧烈灼痛,有人把厚重的绒布窗帘“哗啦”一下扯掉,阿船便如同鬼魂在阳光下无所遁形,蜷起四肢紧紧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外界的吞噬。
逆光走来的人影身披黑色斗篷,看不清面貌也看不清体态,直到这名不怀好意的神秘来客走到身前,阿船发现看不清脸是因为这个人没有脸。
——如果没有脸也能算作人的话。
无脸人,阿船脱口而出。
无脸人喉咙中发出一阵好似恶犬低声咆哮的“咕噜咕噜”声,接着弯下腰,本该长有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的脸向阿船贴近,虽然没有眼睛,但阿船觉得对方似乎是在借助特殊渠道观察自己。
TA伸手掏了掏斗篷,取出一件轻薄如同面饼、带有相当柔韧度的圆形物什,然后一把糊在了缺少五官的脸上。
旅馆老板的脸!阿船吓得叫不出声,无脸人岔开十指,按住脸皮往四周一捋,老板的脸便服服帖帖和TA贴合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拼接的迹象。
“你比我想的要聪明一点。”老板的脸开口说话了,声音也像即将迈入老年的中年男人一样低沉嘶哑,TA此时是他,清了清嗓子适应他人的音调。
那么,老板的尸体藏在哪里?如果遇害没有多久,恐怕很难有人发现阿船这个异地旅客也悄然消失在旅馆中。阿船转动眼珠,四周仍是旅店的装潢,只是房间换成了窗子对着后山那一面的。
昨天来得太晚又身心疲惫,他没有留意到房子很老旧,到处都有积灰,连墙皮也布满裂痕——这样一想,连他睡的床、用的灯、放杯子的小桌,还有那个充满气味的搪瓷杯,一切都像是临时聚在一起凑数,这栋建筑根本就是人去楼空面临着拆除的危房。
又或者,这张脸也不属于旅馆老板。
“你跟踪我?”
套着脸皮的无脸人无动于衷,嘴角上拉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我送你来的。”
“我有很多很多脸,或许你都在报纸上见过了,只不过太多,一般人实在难以记清。”
萍水相逢的人总是莫名熟悉,阿船不敢细想自己究竟多少次和无脸人擦肩而过。无脸人摸了摸阿船的下颚,凝神细细端详,同时阿船也感受到他形状锋利的指甲。就是这只手剥下了每一个死者的脸皮吧。
“再怎么样,这也是别人的脸,抢来据为己有又有什么意义?”
阿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难道用着一副看透了对方软弱之处的语气说教,就能让无脸人痛改前非将自己从绝境中解放出来吗。果然他没动分毫恻隐之心,一面继续掐住阿船的脸,一面低头检查锁链是否足够牢靠。
“你们的脸有那么多,而我一张都没有,借我用一用也不过分吧。”
面前无脸人“借”来的脸虽然仍略显僵硬,却透着一股子让人不寒而栗的真诚。
阿船忍住恶寒:“借人物便欠人情,本就有愧于别人了,又何必伤其性命?”
然而,无脸人竟然表现出十分的委屈:“我也不想杀人,可是剥脸之前他们就百般威胁,威胁无果,一会儿又哭着求饶,看着实在让人烦心……剥下脸皮后更是口出狂言,要将我挫骨扬灰、打下十八层地狱受无边苦难——这还是好听的。”
明明是你剥人脸皮在先吧。
……且慢,被无脸人杀害的人,都是剥脸皮在先命丧黄泉在后,那临死岂不是要痛得死去活来?
“喂,你这样是不是也太——”仰头撞上无脸人若有所思的目光,阿船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小心措辞也会死。”
“你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无脸人哈哈大笑,同时借来的脸更为生动鲜活,好像那些活到很大年纪就喜欢恶搞别人的老人,得手了还会孩子气地炫耀。
阿船虽然气不打一出来,却也无可奈何,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我想想……最多到太阳落山。”
“既然这样,能不能等我死后再剥脸?”
无脸人遗憾地摇了摇头,“死人的脸对我毫无意义。”
说完关上了门。
太阳沿着既定的轨道一点一点向群山坠落,阿船想尽了办法把手从镣铐中拔出,但除了磨得满手鲜血没有丝毫效果,哪怕想模仿电影套路,也缺乏条件供他壮士断腕。
黑夜原是阿船用于逃避白日喧嚣的利器,此时看着天边烧红的晚霞,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夜会让自己如此恐惧。
或许命中本就有此一劫,阿船琢磨着现下的生活是否真的值得自己竭力挽留,目光顺着铁链移动,停留在钉入墙壁的金属环上。把住金属环用力拽一拽,环扣纹丝不动。
阿船忽然站起来后退两步,下一秒猛冲向前,以肩膀重重撞击窗玻璃。老房子的窗户构架比想象中坚固,玻璃应声而碎,而木框只是往外一折,并没有完全断裂。
阿船一阵阵发晕,还好玻璃碎了。
奇怪的是,无脸人没有闻声冲进来。阿船屏住呼吸侧耳聆听,外头除了晚风吹动树梢哗哗作响其余什么声音都没有。难道无脸人不在这栋荒废的旅馆中?是自信猎物不需要看守,还是必须要办什么重要的事?
不管怎样,阿船得到了一地碎玻璃,他拿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玻璃往金属环扣旁一划,再划,墙皮上留下两道凹痕。阿船紧紧攥着玻璃,虎口和掌心也破了皮。已经顾不上爱惜身体了,拔下锁链还是一点点割断手腕,想要活命总要做出选择。
不知凿了多少下,玻璃从中间崩断,阿船用满是血的手掰了掰环扣,似乎略有松动的迹象。这样下去或许可以把环扣凿出来,但是太阳已经和枫山连成一体,要不了多久无脸人就会回到旅馆。
快了,就快了。
阿船咬着牙不断从地上拾起玻璃碎片,鲜血汩汩流淌,顺着手臂淌到衣服上干涸成砖头一样的红褐色,又被新流下来的覆盖,白衬衣血迹斑斑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不知何时旅馆大门响了一声,脚步由远及近,阿船仿佛充耳不闻,抬起一条腿踩住墙壁,大吼一声将金属扣拔了出来。
于是无脸人打开门只看到满地狼藉,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窗户四分五裂,夜风“呜呜”咆哮着灌进了房间。阿船不知所踪,只留下墙壁上一个混杂着墙灰和血迹的拳头大小的坑洞。
幸而今夜天气好,阿船根据北斗星辨认出大致方向才能折回大马路,逃生途中几次被石头绊倒、膝盖磕得血肉模糊也不敢喊痛,只管闷头往前跑,生怕脚步一慢无脸人又阴魂不散地缠上来。
无脸人拿走了他的手机、钱包、钥匙,甚至身份证也不知所踪。如果不是天气晴朗……阿船走在A城霓虹灯光编织的河流中,即便身处闹市仍旧后怕不已,如果云再多一点,不知道该如何在荒郊野外摸黑回到城区。
干警正在岗位值着夜班,看到阿船一身血闯进门,以为他遭人追杀,马上踢醒旁边昏昏欲睡的同事准备叫救护车。阿船给警察看了自己的手和膝盖,又撩起衣服转了一圈,证明自己没有受致命伤,然后便向他们描述了昨晚以来发生一切。
阿船余惊未了,叙事颠三倒四,加上“无脸人当真没有脸”听上去过于玄幻,警察基本上都保持怀疑态度。但是毕竟涉及的都市怪谈牵扯多起命案,一直到天空翻起鱼肚白才做完笔录,警察让他先回家好好休息。
“可是警官先生,无脸人伪装本事过人,我独自一人呆着恐怕非常危险。”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交给阿船一部备用手机让他暂时使用,并说手机上已经安装方便的警报装置,一旦触发警方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就算无脸人已经到了门外,总不见得可以直接穿墙进来吧,那样也不必遮遮掩掩了,警局安排人手在他家附近布置好之前,阿船最好不要给任何不熟悉的人开门。
“可是论坛热帖那件事死去的三名帖主关系密切,我怕——”
警察打断他:“我知道您很担心,但是您的描述太离奇了,如果没有经过上级许可或者有直接证据可以为您作证,我们很难轻易出动大批人马……希望您可以谅解。”
阿船换了衣服从派出所出来太阳已经高悬,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也不想乘坐交通工具,每一个从车窗伸出头热情呼唤阿船的出租车司机都疑似无脸人的陷阱。三十五度高温下,阿船仍旧脸色苍白,走得再快也始终无法驱赶被注视着的阴寒的感觉。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无脸人为什么要找上自己,就只是为了网络上那一堆任何人都知道仅仅是用于发泄的废话吗?阿勇又做错了什么呢?无脸人到底要令城市陷入什么地步的恐慌才肯罢休?不知不觉眼中已经噙满委屈的泪水。
向物业要了备用钥匙回到家中,阿船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便顶着涨痛的头打开电脑给上司编辑邮件,说明自己缺勤和继续请假的原因,然后着手处理昨天堆积的工作。
脑海不断弹出阿勇裹着绷带的遗体的影像,铁锅李无可奈何的叹息回荡在耳边,阿船几欲崩溃,最后凭着清晰的记忆用警察借给他的手机拨打阿如的电话号码。
困在枫桥镇的这两天里不知道阿如有没有试图联系他。呼叫持续半分钟没有接通,阿船按下挂断,到厨房里去煮了一碗泡面填肚子。
等到洗完碗回到卧室,头刚挨上枕头微信就弹出两条消息,大意是阿如正在出外勤做暗访,手机长时间保持静音状态,现在暂时只可以打字,语音也尽量不发。他想大抵阿如也是不很安全的,于是叮嘱两句就没有再问起别的。
阿船闭着眼睛想到,阿勇私下是个怕麻烦的人,匿名社交平台或许都在用同一个昵称,然后翻身起来搜索微信通讯录,果不其然阿勇的微信和论坛相同。再把这个名字放到博客上搜,阿船从这个账号一连串的动态里找到了很少的几条和公司有关联、但并不明显的消息。
这个基本可以确定属于阿勇的账号上写道:
“我不喜欢现在的自己,生活好像已经过于分离,必须带上不同的面具才能面对不同的人,哪怕,那些需要面对的人不是老板和同事,只是恋人、朋友,甚至父亲,也要首先深思熟虑才能把话说出口。面对面更难,得时刻警惕表情不要垮掉,我怕看着他们,怕自己说着说着话就忍不住发脾气或者掉眼泪,我不想伤害别人,可是……”
“我做了很坏很坏的事,可以开口阻止的时候我保持沉默……这样说并不是为了推卸责任,其实事情未必难以收场……但无法否认我变得越来越糟糕,以势不可当的速度滑落向深渊。”
“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会想这样的生活为什么还在继续,可是我连寻短见的决心也没有,究竟内心已经软弱到什么地步啊?每天每天,看到自己的名字都会愧疚不已,也愈发难以面对给我取了这个名字的父亲。”
每一条诉说痛苦的博客下面都有几条来自不同用户的安慰,只是无一例外没有得到回应,阿勇并不是在寻求同情。他只是承受不了堕落的罪恶感,阿勇只是想要忏悔,阿勇其实还是一个单纯的人,无助到只能独自躲在屏幕后面哭泣。
阿船原本是为寻找自己需要的线索,却不知不觉就把阿勇三百多条博客认真看到了底。连日来的苦闷无人可倾诉,即便向虚拟的网络神父忏悔也无法得到片刻安宁,所以,阿勇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论坛上写下“拜托无脸人快来取走我的性命”这样的话呢。
阿船呆呆地翻着阿勇的博客主页,想到自己作为第四个大放厥词的人,至少在点击发表的那一刻或许也由衷地祈祷过早点死于非命,不需要承担任何舆论压力,也不用在变成鬼魂时看到亲友失望的或者鄙夷的脸。
无脸人是来实现大家愿望的吗?
阿勇死的时候有没有后悔写下那些话,亦或得到了解脱?
警察留给阿船的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阿如再次发来消息:阿船,晚上到红石公园的网球场见一面,我有话想对你说。
阿船还未来得及思考阿如为何语气忽而亲昵起来,第二条消息紧接着送到,“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这一条是语音消息,看样子阿如暂时结束了暗访工作,阿船松了口气。
出门仍旧非常危险,他想过要不要求派出所委派一名警员保护自己,转念一想红石公园和自己所住的小区不过隔一个十字路口,警方又对自己的说法充满质疑,似乎也不必大动干戈。因此阿船出门之前只是按照干警的指导重新检测了设备的灵敏程度,然后往口袋里揣了一把水果刀。
阿如似乎早早就在红石公园的大门等着了,一改平日风格扎起爽利的高马尾,脸上没有化妆,穿上了宽松的长裤和长袖衫,肩上垮一个旧旧的大麻布包。
这种装束,是想打网球吗?阿船看了看自己,短裤运动鞋,打一打网球放松下似乎也不是不行。
阿如往他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像近视一样眯了眯眼睛,然后才开心地挥手:“快来阿船!我们去网球馆边打边聊!”
这不就像约会一样了吗。只是连日来发生了这些事,阿船其实提不起很多精神。
“这个时间刚好卡在晚饭后,应该人满为患吧?”阿船看着一群十八九岁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你推我挤进了网球馆,公园里也有许多人结伴散步,觉得自己的问题并不多余,但同时也因人山人海而短暂地拥有了一点安全感。
“哼哼,早就知道这样,我已经提前预订场地啦!”
这个网球馆是收费场所,阿船惊讶于阿如为了今晚的活动做了如此周密的准备,受宠若惊之余不免有些赧然:“哎,真是麻烦你,那打完球我请你吃饭好了。”
话音刚落阿船便觉得自己有蹬鼻子上脸的嫌疑,正想补充“今天不方便改天也一样”,阿如竟然点了点头,并且当真思考了几秒,“那就吃附近的海鲜火锅——如果打完还有时间的话。可以吧阿船?”说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阿船住了脚步,“没关系吗?你不是海鲜过敏吗?”
“哎呀……哈哈,没想到你还真的记得啊,”阿如顽皮地倒过来走了两步,赞许道:“果然没有看错你,不愧是阿船!”
阿船愣了愣,公园的路灯下阿如的脸格外白皙,仿佛比脖颈都白了一个色号,所以她是有化妆啊?这就是女性同事们常常讨论的富有心机的“素颜装”吧。
“出什么神呢,快来啊,预订时间已经到了。”
“哦,就来。”
外套虽然薄,但打起网球会很热,还是不方便,阿如坚持让阿船将外套存放在储物柜里,但是自己并不脱外套。
“里面只穿了运动背心,我等热了再脱。”阿如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手机……”
“打几场网球而已啦,手机又不会一直丢一直丢,阿船怎么这么啰嗦!”
“丢手机你也知道?”
“这个……”阿如鲠了两秒,害羞般低下头:“你的手机很新呢,刚刚拿出来我就注意到了,其实我——”
“快走吧,打完我们去吃饭。”阿船把手机放进储物柜,钥匙系在手腕上,没等阿如说完就率先进了场地。
阿如看着娇小的女孩子,没想到体力比阿船还好,或许经常出外勤是需要很多运动的。他杵着网球拍,拿起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对面阿如仍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甚至气息都相当平稳。见阿船看自己,阿如灿烂一笑隔着很远喊道:“累了吗?你的脸色好憔悴。我们去售货机那里歇一歇!”
阿如扫码后售货机掉出一罐可乐,一瓶乌龙茶,她把乌龙茶扔给阿船,自顾自拉开可乐易拉罐。
“我去储物柜那边一下,看看上司有没有回邮件给我。”
拿出手机后,屏幕上显示了十多条来自同一个号码的未接来电,阿船回拨过去,对方立马就接听了,语气十分焦急:“你小子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差点吓死我们!”
虽然声音通过电话传声略有点变形,阿船还是听出是给他做笔录的男警,犹豫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是我警官,发生什么事了?”
“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阿如的女人?”
“没错。”阿船向场地看了一眼,阿如以手肘杵着网球拍,百无聊赖的样子,“她刚好和我呆在一起。”
“喂?什么?”片警的语气疑惑起来,“你不会真的精神不正常吧,她怎么可能和你呆在一处?”
阿船心底隐隐有些预感,但还是没好气地说道:“不可能和我在一处,那您觉得会在哪里?”
“太平间啊,她的尸体已经发现二十四小时了,手机里最后一个联络过的人就是你。所以警局才联系到我们这儿来……”
后面的阿船已经听不见了,寒意从脚下升起。
持续十几秒的恐惧之后,心底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悲痛,他总算明白从今天晚上见面起阿如身上一系列微小的不合理到底从何而来。
他竟然真的愚蠢地听从了自己哄骗自己的话,相信阿如其实对他暗暗抱有好感。
“喂,喂,你说话啊,还在听吗?总之我们马上派人过去接你……”
阿船从哀伤中缓过神,张了张口:“不用了,警官,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自己去找你,现在并不在家……如果今天一直没有去,那么明天的时候,麻烦你们派个人来一下我家附近的红石公园,里面有个网球馆,你借我的手机在2-307柜,记得来回收一下。”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好好待在家里,什么叫——”
阿船挂断了通话,把手机重新放进柜子上锁,然后钥匙还给管理员,告诉他如果今天自己没有来取,明天请把钥匙转交给来索要的人。
安排好这一切,阿船穿上外套向早已不耐烦的阿如走去。
“久等了,我们去公园散散步怎么样?打球确实太劳累。”
晚间十点整,不管是网球馆还是公园游客数量都明显少了很多,阿船走在前面,有意带领阿如往更偏僻的小径走去,并选择忽视了阿如脸上正中下怀的微笑。
“阿如,我有没有说过,其实从很早以前我就开始喜欢你了,大概就是你面临实习的时候,不过那时候虽然我意气风发,但你有男朋友。后来你们分手了,我却也觉得没有了追求你的资本。”
“啊,真的吗?确实能感觉到一点点。”
“虽然逐渐很少再联系,但我还是一直在关注你……不要误会,不是变态的那种偷窥,只是你发的每一条动态我都会认真看,不管是写给别人看的朋友圈还是互相关注后论坛上的匿名动态。”
“哈哈,怎么想都还是有点偷窥狂的意思吧。”
阿船止住脚步,这里已经完全没有其他人经过了,再往前就是围墙,和围墙之间有一小片稀疏的竹林。他转过身,看向阿如的神情格外柔和。
“我关注着你的心情,你的健康,包括你习惯在称呼上刻意和没想进一步交流的人拉开距离,包括你因为误食海鲜躺进医院,包括你重视身材所以严格控制饮食,所以从十二岁起再也不喝可口可乐,哪怕你真的很喜欢喝……”
在阿船温柔的话语中,阿如快乐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转而浮现出看待离开队伍独自行动的蚂蚁时那样好奇它想做什么的,兴致勃勃的笑容。
“比我想象中聪明很多。”
阿船却仿佛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迈开腿向她走近两步,继续自言自语似地说:“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阿如,可是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勇气开口,总觉得时机不对,或者别的什么理由,你肯定也是因为有这个原因才不想要和我有多余的联系吧。为什么人可以懦弱到这个地步。”
阿勇也好,我也好,为什么就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变成理所应当的大人呢,为什么就不能假装看不到除了目标以外所有会牵绊住脚步的东西。世界这样大,怎么就沦落到几乎没有容身之处的地步,到底是谁的错。
“以前不曾开口,没想到这些话再也没有机会让你听到了,阿如,对不起。”
对面的阿如微微抬起眉毛:“既然知道我不是你的白月光,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这些话,听着怪恶心的。”
阿船把手抄到口袋里,有点冷似地耸了下肩膀:“因为以后可能我也不会有机会说了,趁你还在用阿如的脸,干脆都倒干净。”
“别说了,恶心得我要吐了。”
仿佛再也忍受不了被当做替代品性质的神父听阿船倾诉,阿如抬手就把脸皮揭了下来,剩下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孔,体型在朦胧的月色里微微发生了变化,脸孔和脖颈颜色趋于统一。
阿船看着无脸人手里阿如的脸,似乎有些遗憾。“你好残忍,将死之人的话多一句都不耐烦听。”
无脸人咕噜了两声,将另一张脸皮盖在脸上,阿船看清之后稍感无语,“不是不想听吗,为什么又换阿勇的脸?”
“喔,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话是这么说,无脸人还是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脸皮,冲阿船挑衅一笑。
阿船叹了口气,又往前两步,走到阿勇跟前:“不知道你了解没了解,我和阿勇其实交情非常浅,还不至于你换上他的脸我就能声泪俱下进入状态。”
“但据我所知,你今天看过他的博客呃呜——”
“所以为表相知恨晚之情,阿勇的仇我就一起报了吧。”
阿船的水果刀扎在无脸人心脏的位置,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无脸人身上的刀,心想事实总是和预想的一样坏。
最初受到攻击引起的痉挛过后,无脸人恢复了常态:“抱歉,不能让你报阿勇的仇了,阿如的也没办法报,当然你自己的也不可以。”
根本就不是人类嘛,果然是怪谈里的东西,怎么可能杀的死啊。
无脸人再一次掐住阿船的脸,力气大到阿船感觉头骨都快裂开来,对方用阿勇的眼睛打量着他,微微笑起来:“这次你可没办法跑走了,那么,你的脸我就收下喽。”
无脸人锋利的指甲刺入阿船下颚骨处的皮肤,阿船吃痛惊叫,指甲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移动着,无脸人渐渐皱起眉:“怎么回事,你的脸也太难剥了。”
鲜血顺着下颚划在脖颈上两道红杠,脸的伤口才仅仅扩大到一厘米,阿船疼得快晕厥过去,还不忘回嘴:“不好意思,我只有这一张脸,让你费心了。”说完拔出插在无脸人心口的刀,对着行凶的手砍了下去。
无脸人也有痛觉,被他一砍便松了手,看着阿船踉跄逃跑的背影眉毛拧成疙瘩。
阿船虽然逃跑但目的明确,余光瞥到无脸人尾随而来,便闪身进了竹林附近的公共厕所。而无脸人也没留意,跟着阿船就进了门,一撩开门帘,后背忽然受到重击,紧接着就被人借着惯性脸朝下压到了洗手池上,由于姿势不利一时竟挣脱不得。
洗手池之上,是一整面明晃晃的镜子。
“你惹恼我了。”
无脸人缓过神,以缓慢但无可阻挡之势逐渐抬起身躯。
阿船松开一只手擦了擦下巴上糊成一片的血,拽住无脸人的头发,将其拉起:“如果没记错,在枫桥镇你给那间旅馆的房间都挂了强遮光窗帘……我打破窗户逃了出去,你却绕路才能追,为什么?”
无脸人没有说话,阿勇的脸虽然嘴角紧绷,却有了颤抖的迹象。看吧,一旦有了脸,不管再怎么掩饰,细微的表情都会出卖你。
阿船恶狠狠地笑了,在无脸人惊恐的目光中把他的脸按在了镜子上。阿勇的脸皮忽然卷了边,渐渐发皱,最后从它吸附的脸上脱落下来,掉在洗手池里缩成焦黑一团。
而无脸人从脸开始逐渐和镜子融合,阿船低头在他耳边说:“把阿如的脸交出来,我就放你一马,趁现在还没吸进去。”
无脸人或许慌了阵脚,当真从口袋里掏出了阿如的脸皮,阿船轻轻接过,接着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无脸人,但是下一秒,还不等对方有所动作,抬脚就将无脸人踹进了镜子里。
“卑鄙无耻,你胆敢欺骗我……”
无脸人在镜子里怒不可遏,两只手猛烈但无效地轮番捶打这扇把自己禁锢起来的玻璃门。
阿船拿着阿如的脸,目光却落在无脸人身上,没有嫌恶,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是很无奈:“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还会出来,但是在这之前,不妨待在镜子里好好看看人们。我知道镜子的世界都是相通的。”
“等我出去就宰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阿船又叹了口气,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下颚骨的伤口受到刺激剧烈疼痛。
“我也知道,你觉得每一个世人都占用着这么多张脸十分令人生气,而我们竟然还觉得不满足……可是我们随身携戴着许多脸很累的。如果想要活下去,不可能仅靠一张脸,为了让辛劳的父母不增加忧愁,为了让朋友和自己在一起更加开心,或者照顾上司脆弱的自尊……迫不得已才开始增加脸的数量,你明白吗,这些是真真切切的脸,并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面具。”
无脸人毫无反应,阿船清楚TA也不太可能明白,短短两天不知叹了多少口气,“拥有这么多的脸,我们也只不过是想给自己谋求一个安全的位置面对生存危机,可能看起来很虚假,但其实每一张都包含着心底的愿望。”
阿勇其实是非常想活下去的吧,日益增多的脸压垮了他,就算死到临头也还是会想有没有人来救救我,所以才在博客上写了那么多希望有人能听懂的话。哪怕心心知肚明都是徒劳,人和人之间完全是孤立的群岛,就算彼此相望感同身受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伸出手也阻止不了一座岛屿沉没。
“这两天流了太多血,我得先去医院做个检查,哦,先去拿手机,然后明天把阿勇和阿如的脸归还回去,至于你——”
外面铺天的警铃尖啸,等到阿船擦完脸抬起头,镜中无脸人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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