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趁着夜色摸进了村庄。
零星的火光点缀在分散错落的农家小院,他看见几个老妪声嘶力竭地扯着牛皮,在一旁打着赤脚的村娃儿伸头探脑的望着远处,而跟随孩子的目光望去,那条坑坑洼洼的蜿蜒小道走来的则是刚耕作完的男丁,作为一家的顶梁柱,日出夕归早已成了他们生物钟上的特殊印记。
他用余光扫荡着这一摞乡间景象,出于职业习惯,他总是仔细地打量着每个路人的脸色,好像希望能从中嗅出点“隐情”的味道。在细节上他不敢有一点马虎,总是绷着一根弦。也因为这样,和他出任务时,一路上并不会有太多的沟通,大多数时间是在沉默和紧张的氛围中度过的。
“组长,你看这天色也暗了,警局那边咱还没知会一声呢。”小林擦着汗,从后面凑到邱队面前提醒了一句。
邱队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转头过去,他瞪大的眼睛像夜里发光的大猫眸子一般,注视着前方的一举一动。
“我之前已经让小丽发给警局,告诉他们我们收到新的情报,前往可疑地点勘察情况。”
“确实已经发过去了。”一旁的小丽点头补充道。作为一名刚加入警队的女警,她必须确保每件交给自己的事情都能够百分百的执行。
“不是,咱现在……哎,刘二可是榜上有名的毒枭阿。这家伙搞不好是有武装的,你说,局里的同志在他出租屋搜出来过两匣子手枪子弹。”小林眼看邱队和小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好把自己心头的担心全盘托出,“邱队,我们现在是三人成虎啊,这毒枭可不好惹,局长说了几遍,此人很危险。”
邱队有点不耐烦,总算是侧过头去回复小林,“对于局里的某些大佬,脂肪肝和高血压的危险性显然比大毒枭高多了。”
古板的笑话的没把小林逗乐,反而让偷听到话茬的小丽忍不住笑了。小丽很快识相地把收回了笑声,转而把话柄对准小林,“你这三人成虎也不是这么个用法啊,是以讹传讹的意思。”
“可不是吗,咱三不也把局里给骗了吗,搞什么假侦查,真抓人。”小林只好摇摇头,跟上那两腿快的。
一番对话后,邱队继续一马当先,脚下的步速也越来越快。因为邱队的心里很明白,想要成为人上人,你就永远不能慢下来……
在他的印象里,早在警校时期,自己就已经是同学老师眼中的明日之星。名列前茅的学业成绩,出色的体能,精准的枪法和教科书似的领导意识。但谁也不知道,每个周五的晚上,他都在打靶教室待到断电,谁都不曾问过,为什么拥挤的自修室里他总是能一次不变的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他起的比谁都早,走的比其他人晚,正是因为经历了这样单调枯燥的机械重复,他积累起了坚如磐石的理论知识和硬实力,他的每个行动变得愈发专业,而自信举动则让其他人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了他的身边,这就是所谓的领导力。
在学校也好,警局生涯也是如此,每一次关键行动他总能果断做出最合理的举措,解救人质,捉拿凶犯,他经常赶在特警增援前解决问题。在他的观念里,凶犯往往以为自己能控制现场而产生出过度的自信和嚣张气焰,而自己做的恰恰是比对方更快的拔枪,更精准的出击,用出乎预料的压迫力,让对方彻底慌乱手脚,这就是邱队的警察哲学。
有人说,邱队离高升只剩下临门一脚。他表面上不当一回事,实际上,心里还是有了想法。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有增援,不需要协助,他要亲手逮捕毒枭刘二。
“前面就是嫌疑人的屋子了。”邱队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两名便衣警察,语重心长地说道。
“大家都是警校毕业的,作为老学长,我不想你们跟着我有任何闪失,你们在这里待命,等我信号。”
“可您一个人,会不会太危险了。”小丽拉了邱队一把。
小林赶紧拉开小丽,“你这整啥玩意儿,咱邱队什么能耐你没见过吗?”,小林又朝邱队挤了眉毛眨了眼,“邱队啊,你可得小心点啊。”
小院静的惊人,一点微弱的火光在院子角落里左右晃荡着,中年男子半蹲在茶树旁双眼无神的看向远方。
“老哥,这几天回来老家?”
中年男子转过身,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嘴里叼着一根没燃着的烟,左手在脸颊旁比划着什么。这晚辈穿着一身POLO衫,倒梳着刘海,一看就是城里人下乡的神气样。
中年男子走到邱队面前,拿出打火机帮他点着了烟,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可不是吗,还是乡下好哟,又安静又自由。”他撑开嘴,一团白烟从他泛黄的牙齿缝里挤了出来。
“老哥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城里做点建材生意,哎,这景气不好,天天是淡季。”
邱队把烟往脚下一扔,用脚踩住,拉了拉裤头。
“要命的勾当还想有旺的一天?刘二,你这白粉得害了多少人啊?”
中年男子虎躯一震,惊恐地瞥了一眼邱队,他嘴唇颤抖着,嘴里的烟滑落出来,他左右观望,摆出一副马上准备逃跑的架势。可为时已晚,此时一杆冰冷的硬物顶在他的腰间。刘二这才意识到,条子下了乡,还是公检法。
“好好配合,戴上手铐走了就是,你我都方便。”刘二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而另一半,邱队看上去十分镇静,板着一张脸。其实,他的左手在腰间不断地探索着手铐,他一时抓不太准位置,因为此时的他内心已经雀跃不已,他的左手兴奋得直抖,一想到晋升,一想到风光的媒体镜头,他就有些缺氧。
一串脚步声自屋内传来,随后停在了门口,或许是兴奋导致了邱队的后知后觉,邱队在声响停下后才发觉了这件事。口门站着的是一个看上去八九岁的孩子,他同样瞪着一双大眼,眼里充满了困惑与愤怒,他有些吃力地喘着粗气,往衣服兜里使劲着想抓什么东西。
“别动!”邱队大喊警告着。刘二也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疯狂的扭动着身体,“不行,别拿那个!”
夜里的视野不太好,但是邱队还是借助着月光,清晰地从孩子抽出的瞬间看到了那东西特殊的反光,黑色的枪管和握把,他再清晰不过了。
“别碰我爸,我杀了你!”孩子突然大喊,把手中的东西对准了邱队。
孩子的这一举动可让邱队蒙了,职业生涯前所未有的恐慌,一个孩子,怎么会拿起枪,又如何狠心“杀人”,他头一次因为震惊而难以行动。
他想起了以前在学校时曾看过一本书,里面讲了巴基斯坦的伊拉克难民儿童五六岁就学会用枪,甚至因为缺乏引导而在“圣战”中表现得无所畏惧,甘愿充当人体炸弹。
望着黑暗中对着自己的枪口,邱队咽了口口水,他只觉得自己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仿佛听到了那些昔日老警员的教诲。多一秒犹疑,死的就是自己。
“比对方更快的拔枪,更精准的射击。”邱队脑子里不断重复着。
短促的枪响。邱队傻傻地站在原地。眼前的孩子应声倒地,深红的鲜血从孩子瘦小的躯干弥漫开来,和地面融为一体。
“啊……我的娃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邱队身后传来,刘二冲上去抓着邱队的衣领,一拳打在了邱队的脸上。邱队没缓过神来,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倒在地上的孩子。
“那是把玩具枪阿!你,你凭什么杀我儿子?”刘二发了疯似的跺脚,朝邱队喊着,把他的衣领扭得都变形。
邱队不敢相信他听到的,他使劲抓了把自己的头发,“玩,玩具枪?”
“我老子跟你拼了。”刘二上去抢邱队的手枪,“和我有仇可以,你还杀我儿子!”邱队仍然无法从刚才的场景中跳脱出来。他只觉得有人在抓他的枪,他知道是刘二,但是自己的身体却麻木了。邱队晓得保险没关,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刘二真的会杀了自己。也许是出于本能,就在他感觉手枪要脱手的一瞬间,他扣下了扳机。
“嘭。”一声闷响,邱队似乎感到什么温暖而潮湿的东西喷到了自己的手上,可刘二仍然缠着自己不放手。他再次扣下扳机,这一回,刘二松手了,向后倒了下去。
邱队看着身旁的两摊血迹,看着自己沾满了鲜血,不断颤抖着的双手,和那把挂在指尖,曾令他无比自豪的手枪。他的脑子像坏掉的磁带一样滋滋作响。
晋升?精英干警?近在咫尺的头衔,对于现在的他,突然变成了笑话。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变成无差别虐杀儿童的可耻罪犯,被小报记者堵着逼问精神状况。
他的人生,完蛋了。
屋里传来了另一串笨重的脚步声,是这家的女主人,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那女人见了这番惨状,举起手中的菜刀发了疯似地要朝邱队冲了过去,她披头散发,痛苦大喊着,几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靠近邱队。
邱队再次举起枪,瞄准了女人的小腿,他知道这一次自己有足够的时间预判。他看着妇人狰狞的表情,瞥见了一旁的两具尸体,他想到了这个看似无法避免的连锁悲剧,想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专业素养,想到了“明日之星”。现在的他只想闭上双眼。
“嘭”,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穿过了妇人的胸口,精准的贯穿了左胸,在夜晚开出了一朵“黑玫瑰”。
邱队看了一眼妇人,转身过去,把手中的手枪塞进了倒在一旁的刘二紧紧拽着不放的拳头里,捡起了孩子的玩具枪,便消失在黑暗中。
不留下目击者,这是他做出的最后一个判断。
半个月后,邱队因独自击毙了吸毒后夺枪袭警的大毒枭刘二获得了晋升。
刺耳的响声不断地敲击着桌板,随之传来的是电扇规律的运转声。金色的阳光透过纱窗照的他睁不开眼,他十分勉强的挪动肥胖的身子去按住闹钟,背后的凉席湿漉漉的,他抹了抹眼角未干的泪水,真是好一宿噩梦。绝望感侵蚀了他的全身,还没来得及退潮。
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桌角那张警校毕业合照和旁边那张穿着保安制服的自己。他曾经多么年轻,18岁的他幻想成为一名优秀的一线干警。可惜在警校时自己只顾玩乐,成绩不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常常后悔自己年少不努力。光阴似箭,岁月一晃,他已不再年轻,如今30来岁的自己,却只混成了一个儿童医院的小保安。
看着那两张照片,邱保安露出了释怀的笑。这还是他第一次,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没有成为理想中的精英干警,或许是件好事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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