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轼”原意车前的扶手,取其默默无闻却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然而现在,我正垦城东一坡,觉得还是种田更适合自己。
人生总是不可预料的。
二十岁那年我青春,我率真,我斗志昂扬。以一篇清新脱俗的策论文《刑赏忠厚之至论》获得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一时名动京师。
三十二岁那年,王安石变法开始,朝野满目萧索之气,政治上波云诡谲,但我还是相信有些理想抱负可以迂回着去走向现实。
四十五岁历经“乌台诗案”,我幸运又不幸运地站在长江岸边,面对滔滔江水,怀古伤今,感慨万千:“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念奴娇 赤壁怀古》)
失意的苦闷与不甘,日日夜夜席卷而来,但我苏轼懂得如何调整自己的心态。游历赤壁,作一词两赋,引来了无数关注点赞和收藏。更重要的是,除了创作之外,吃,成了我排解胸中郁结的新方法。
初到湖北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我下长江里摸鱼,到西山中做饼;城郊的野菜,市场上的猪肉,一个也不放过地大快朵颐,收入腹中。我爱好记录,善于书写,所吃所感皆会写进诗文留下菜谱,万万没想到在吃上,我找到了新的天赋。从料理江鲜的《煮鱼法》,到调制菜羮的《东坡羹颂》,其中最有名的,应该是记载了你们熟知的“东坡肉”做法的《猪肉颂》。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猪肉颂》)
在宋代,从宫廷到民间,羊肉才是最主要的肉食,猪肉不受人待见。用苏东坡的话来说,就是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但在苏轼的推动下,猪肉开始登上大雅之堂。到了明代,东坡钟爱的猪肉,终于成为了中国最泛用的肉食。直到今日,东坡肉这道名菜,还在整个东亚世界享有盛名。
在下东坡,一个吃货。不开心了,去吃肉吧,一顿不行,那就两顿。
从黄州赦免回京没多久,我又被贬了,这次是瘴气弥漫,阴雨连连的广东惠州。
当时的惠州,气候炎热潮湿,疾病多发。身为谪官薪俸微薄,因为不服水土,缺医少药,多年患难与共唯一留在身边的爱妾朝云香消玉殒。似乎唯有吃,才能在这人生的低谷感受到一抹甜意涌上心头。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支二首》)。我呀素喜甜食,除了荔枝,“羊蝎子”也是本人最爱。准备好羊脊骨,顺着关节的连接处,切成长度相似的小段。下手时一定要小心,否则宝贵的脊髓就会白白地浪费。准备一口铁锅,将切成段的羊脊骨放入其中。用小火煮熟,这时一定要把握好火候,千万不要煮落脊骨上仅有的羊肉。将煮好的脊骨捞出,滤干多余的水分,再浇上事先准备好的黄酒。然后生起一把炭火,用来烘烤腌制入味的羊脊骨。点盐少许,略加调味,等到骨肉表面微焦,便大功告成。酥脆的羊肉和浓郁的黄酒混合在一起,有一种类似虾蟹的香气。爱好甜口的,可以蘸取一些白糖再入口,更是妙不可言。
无奈,这种妙不可言此时此刻却无人分享,我默默啃着最后一根羊脊骨,心静如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
在下东坡,一个吃货。一个人的餐桌,希望也能精彩。
人的一生有多快,我以前没想过也没怕过,无非一蓑烟雨任平生。如今我六十二岁了,站在一叶孤舟之上,回首向来萧瑟处,竟有些不舍与担忧。这一次流放海南儋州,是仅次于满门抄斩的极刑。而我更担忧的是,海南岛,没有肉吃。
不过这难不倒我吃货东坡,很快便发现了海南真正的美食——生蚝。“食之甚美,未始有也”,总有办法让灰暗的生活亮起来的。用些味料调成浆,与肉调拌,放入水中,加适量米酒,一起煮熟,工序简便,味道极好。海南生活清苦,小儿苏过以山芋就米做粥,色香奇绝,爽滑香甜,也算苦中作乐。
在下东坡,一个吃货。能吃能睡,皆是福报。
苏轼是词人,是政治家,是书法家。但要按他自己的说法,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一个“老饕”,才是他弥留之际最想成为的样子。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人生赏心的乐事无外乎: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
想来,我也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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