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辣宝子

作者: 所谓伊人J | 来源:发表于2024-09-24 16:48 被阅读0次

    辣宝子完完全全是真名,也不管年龄大小,所有邻居都这么叫,我之所以不用假名代替,是因为她已经过世了。至于辣宝子的大名,我无从得知,也应该没有多少邻居晓得,因为她一直不被人待见。

    辣宝子跟我大哥年龄相近,如果活到今天,也七十多岁了。活着的时候要拜我家干亲,多少次被拒,于是直接厚着脸皮喊我母亲“亲娘唉”,农村人没有这种叫法,我家人觉得特别刺耳,对她没有好脸色。

    又不是有钱有势家庭,我们兄弟姊妹本身就多,要认什么干亲?没事的话,抓些虱子上身挠痒痒。

    辣宝子与我家同属北墩子,同一条埂子,中间隔着三户人家和一弯南北河沟。

    辣宝子显著特点就是“大”,五大三粗,大饼脸,大眼睛,大嗓门,大龇牙,还因为说话不过脑子,心里怎么想嘴上怎么说,不考虑后果,背地里经常有人骂她“大傻Ⅹ”,她最终死在那张臭嘴上。

    大清早,她吼孩子骂男人的声音,从一条埂子东传到一条埂子西,就连隔着两条东西河的南埂子、北埂子人家也听得清清楚楚。跟邻居发生矛盾,三句喊不到骂上前。你喊别人也喊,你骂别人也骂,久而久之,邻里关系越来越差,“大傻Ⅹ”似乎成为她的代号。

    大人歧视她,小孩穿娘鞋走娘路,也不把她当回事,人面前喊她“大傻Ⅹ”,她追着小孩骂,大人见了,不约束自家孩子,反过来指责她:大人把你做作塌了,居然跟个孩子一般见识,看来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傻Ⅹ”。一场骂战熊熊燃起。

    我那会儿上初中,放学回家,走在门前田埂上,见她跟人吵架,头发枯乱,满脸涨得黑红,嘴角堆着两团白沫,犹如满脸涂着豆腐渣。

    一条墩子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不剩几家没跟她吵过,她的名声顶风臭十里,所以,她要是来我家串门,我就朝她阴一眼阳一眼,还不准母亲搭理她 。母亲就朝我使眼色阻止,等她走后,说我小不懂事,辣宝子其实是个可怜人。

    父母病的病死的死,辣宝子打小过的就是苦水泡黄连的日子,忍饥挨饿不说,还经常被人打骂欺负,她告诉我母亲,“亲娘嘞,我哭过多少回,死过多少回,满肚子的恨几只船装不走!”

    直至我长大成人,才觉得辣宝子把自己变成一只刺猬情有可原,因为她太缺少安全感。可那会的我,少不更事 ,只觉得母亲烂好人,不该招惹这样名声烂大街的人。

    我父母都是急脾气,做人原则是“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我不主动惹你,但你要是无辜惹了我,“头磕掉碗大个疤”,非跟你杠到底不可,就这样,我家虽然无权无势,但也没有多少邻居敢欺负到我家头上。

    搬到北墩子之后,邻居之间不是没有矛盾,我父母已经年过半百,心性衰减了许多,与人相处有退有进,小事忍忍也就过去了,大事的话说理上前,倒也与邻居相安无事。

    辣宝子跟邻居吵架,我母亲只要在家,就会上前劝和,把辣宝子往回拉。事后,母亲跟我二哥二嫂唠叨,辣宝子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没心眼,心肠不坏,吃亏就在那张破嘴上,不当说的话乱说,总有一天嘴被人撕烂。末了,母亲还告诫二哥,不许欺负辣宝子,墙倒众人推的事情做不得。所以,辣宝子才死活要认我母亲做干妈。

    辣宝子嫁的男人,性格与她正相反。上海人,特殊年代下放到苏北芦苇荡,皮肤白净,身形清瘦,知书识礼。因为成分问题,加上性格懦弱,30多岁回城无望,才娶了辣宝子(农村女人什么样都嫁得出去)。

    这个男人胆小如鼠,两个儿子被人欺负,他慢言细语跟人讲道理,人家手一挥把他推出去老远。辣宝子跟人叫骂,男人缩在家里,温温吞吞,屁不敢放一个。男人干农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家外、田上田下,都靠辣宝子一人撑着,按照现在时髦的说法,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

    两个儿子还小,娘家无人当靠山,男人等于稻草人,辣宝子心里万般苦,经常找我母亲哭诉,我母亲只有劝她多动脑子少动嘴,让人三分不为痴。

    南墩子女邻居,跟大队长有一腿,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 人人皆知,因为大队长每次去那家,都把船停靠在屋后河码头,河北一条埂子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经常指指点点,我也是若干次望见。然而,自古以来,这种事情能做不能说,说了就是惹火烧身,做者无错,说者有罪。

    这些话,我母亲警告过辣宝子无数次,千万不要祸从口出,她当时点头如捣蒜,可一旦脾气上来,就把这些话抛到九霄云外。

    四十岁那一年,辣宝子跟女邻居发生争吵,居然口无遮拦,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件事。捉贼拿脏,捉奸拿双(那个年代可没有视频与聊天截图),没有证据的事情岂能胡言乱语?那家男人,恼羞成怒,直接过河捶打辣宝子。

    以前两家也动过手,辣宝子虽然身大力不亏,但终究不是男人的对手,难免被打个落花流水。这一次,那两口子一起动手,直接舀起茅坑里的大粪要往辣宝子嘴里灌,似乎只有这么做,才能显得理直气壮,才能挽回丢失的脸面。

    写到这儿,我忍不住后脊背发凉。也许那两口子徒有气势,未必真的把大粪灌进辣宝子嘴里,但是,这个动作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我父母得知消息,急匆匆赶过去,大声斥责对方太过无理和霸道,同时把瘫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辣宝子拖了回家。

    辣宝子抱着我父母  ,哭着喊着“亲娘老子啊,我被人欺负死了!”我父母内心不是个滋味,却又没有办法帮助她。如果是自家孩子遭此侮辱,我父母会拼了老命为我们讨回公道。

    我母亲叫辣宝子男人烧上两铁锅热水,帮她全身上下洗个干干净净,又百般劝慰。

    辣宝子哭了一夜,我母亲陪着她一夜,到了第二天下午,辣宝子叫我母亲回去,说她肚里的苦水全嚎出去了,没事了。

    母亲亲眼见她吃下去一碗红糖鸡蛋,这才放心地回家,那料到,辣宝子半夜喝了农药,一命呜呼。

    我母亲那个后悔啊,应该多陪辣宝子几个晚上,没有料到辣宝子这样刚烈,以为她一直傻不隆冬 ,万事不走心。

    母亲事后经常念叨,要是辣宝子娘家有人出头,要是她男人喊冤到公社或者把大粪泼进那家家里,辣宝子还会想不开吗?

    没过几年,政策出台,辣宝子男人带着两个儿子回到出生地上海,做恢复老师职业。

    男人再后来来芦苇荡,总要登门看望我父母,聊起大上海种种的好。

    目不识丁的农村人眼里,大上海,那可是天堂一样的存在。

    他们走后,我母亲总要深深地叹口气:终究死人苦,辣宝子没得享福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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