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的京城最是无聊。上弦月高悬于漆黑的夜空,星子疲累地眨着困乏的眼,我在荒园中摇荡,月光挤进树叶间,映出斑驳的影。
我已这样度过了几百个夜晚,正要睡去时,却忽尔望见檐上有黑影飞身而过,他脚步轻快地掠过墙上瓦片,而后一个回旋轻轻跃起,稳稳地落在我面前。
片刻后,我听见院外声音嘈杂,细细听去,原来是来拿逃犯的官兵。
那黑影闻声眸光一闪,顷刻间已跃上我头顶的大树中藏好了身。
有趣,我这荒园久不见来客,今日竟能看上猫捉老鼠的好戏。
然我却是高兴早了,不知是猫太笨还是鼠太精,那一众官兵并未在此多留,只将废弃的房间搜查了一遍便纷纷翻墙离去了。
想到那黑影来时轻快的身法,比这一众官兵不知强了多少,我在心中暗自佩服起来,同时也象征性地对京城的治安稍作批评,瞎操了一把皇帝的心。
待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后,那黑衣人从树上跳下,又落在了我面前。
他摘下遮面的黑布,竟是位俊俏的公子。
望着他比天上星子更有神采的双眸,我不禁弱弱地咽了口口水。
我已在此等候了数百个日夜却不曾见有人来,原以为就要这样惨度余生,孤独终老,却未料想老天爷仍是疼爱我的,今日便将这俊俏公子送到我面前。我在心中慎重地决定,接受他老人家的美意,好好享用这俊少侠。
此时那少侠已然忽略了我的存在,径自走到廊下,靠坐在支柱边望月凝思。
哟,还是位忧伤的少侠。我又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若他此刻能看到我的眼睛,必会发现我眼中的色气涌动,春光暗含。
为使他注意到我,我刻意学着蛐蛐叫了两声。
然我声音刚落,那少侠手中便飞出一把刀子朝我刺过来,我匆忙荡开身子躲那飞刀,电光火石间,那飞刀已擦过我面颊边的空气,“蹭”的一声插入地面。
我呼了一口气,少侠下手真狠呐!
看我躲过他的飞刀,那少侠凌厉的鹰眸朝我这一处望过来,一面警惕地打量着周围形势,一面起身向着我缓步走来,甚是戒备。
“什么人?!”他冲我厉喝一声。
周围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回应他,我看见少侠的头上渗出汗珠。
我知晓凡间功力高深的武者可以隔空移物,其中内力深厚者更能完美地隐藏自己的气息,即便近在咫尺也能令人毫无察觉。
想来少侠定是以为有功力比他深厚的敌人暗藏在此处,这才如此惊怕。
思及至此,我急忙高声唤道:“少侠莫怕!这里没有别人的。”
本是想叫他定下心来,但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我望见少侠剑眉竖起,面上神色戒备又恐慌,这才反映过来,比起有敌人在此处,一只秋千会说话才是更可怕的。
没错,我如今是一只秋千了。
二
时间从此刻向前倒退一年,那时我还是天上的一名小仙娥。
此前某一日,仙师将我唤至座下,颇为慈祥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笑道:“千秋呀,你如今也算颇有修为了,为师打算给你一个考验,你看如何?”
我立刻连连点头应下了,不为别的,只为他那一句“颇有修为”。
仙师满意地笑了笑,如今想来,那笑中似乎带着一种奸计得逞的狡猾。
“邪风镇外有个老妖婆,成天鼓弄风沙作弄路过的人们,那一处是南方商旅们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凡人都恨透了这老妖婆却无能为力,我看是时候由你来为人间除祸了。”
听仙师说完,我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使命感来,下沉到胃咕噜咕噜叫得响亮,在仙师仙邸大吃了一顿之后,便带着一腔义愤,乘着我的小飞云颠颠地去了人间。
然当我见着那老妖婆时,才知晓自己被师父骗到了。
首先,她不老,还很美。其次,在她面前,我根本算不得“颇有修为”。
我被她追着打了三天三夜,从邪风镇一直追到了京城。
我知再这样下去必然会体力不支叫她捉住了,当下便灵机一动,钻进近处一座废弃的大宅子,附在宅内秋千木上以做掩饰,期盼着老妖婆眼拙就这么放过了我。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那一次车到山前撞上了,船到桥头翻了船,那老妖婆竟也灵机一动,直接将我封印在了秋千木上。
自那以后,我小仙娥千秋,便成了荒宅中的一块秋千木。
而我后来又知仙师竟跟那老妖婆好上了,真是气煞我也。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老妖婆将我封印后,神色颇为得意地同我说:“看来素英大仙座下无人了,竟叫你这小娃娃来捉我。”她口中的素英大仙便是我那狡猾无耻的仙师。
“老妖婆!你快放了我!”我怒气冲冲地向她吼着,她却畅快地大笑起来,“老妖婆?是你那蠢师父让你这么叫的吧?”
我当时还不知仙师同她有奸情,内心对仙师还是存着七八分尊敬,因而听她侮辱我师父,当下便要跟她同归于尽。
只是我拼尽全力朝她冲过去时,却被秋千链拽住了,稍有分心间已被秋千链借力拖了回去,在空中荡了四五下才稳过来。
那老妖婆在一旁笑得愈发开心荡漾,她捂着肚子同我道:“看在你让姑奶奶开心的份上,姑奶奶大发慈悲放过你了。”
虽然有些不争气,但她说要放过我时,我内心还是稍微喜悦了一下。
哪知那老妖婆却并未帮我解除封印,仅是眨了眨极尽魅惑的桃花眼,意味深长地同我道:“若要解此封印唯有一个法子,便是要有缘人一个诚心的吻。”
成心耍我对不对!
这园子一看就荒废了许久,怎会有人来?
而且,就算有人来……谁会对着一个阅屁无数的秋千献上诚心的吻啊!
那老妖婆却不理会我的咆哮,抬手将额前碎发轻抚至耳后,而后侧目瞧着我,幽幽地道:“办法我同你讲了,解不解得还是要看你造化。”
她说罢便化作青烟,卷起风沙径自离开了。
从那以后,这园中虽常有阿猫阿狗和麻雀虫儿出没,却始终不曾有人来。
我在这园中陷入长久的孤独。
三
那少侠发觉声源是我这块秋千木之后甚是惊讶,戒备地跳开一米远,用手中长剑对着我,那剑尖闪着寒芒,锋利无比,我不敢稍有动作,只怕被他戳成两半。
“少侠饶命!”我大声喊道,而后立刻主动亮明身份:“我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是天上的小仙娥,师父派我到凡间捉妖怪,没成想我道行太浅,让妖怪给封印在了这秋千木上,少侠你千万不要惊慌,莫误伤了我呀!”
少侠垂眸思索,剑尖却依旧指着我。我乖乖地在原处一动不动,好让少侠稍作安心,放下敌意。
少侠与我相持片刻后,终于戒备地收起长剑,慎重地朝着我缓步走来。
待走到我近前时,少侠右腿屈膝,在我面前稍稍蹲下身来,左手缓缓向我靠近,轻抚着我的脸颊。
他眉头轻蹙,清亮的双眸带着惊疑与戒备,将我凝视着。
此刻的少侠,或许以为他只是抓着一块秋千木在打量而已。然于我看来,当下情形便颇显得有些暧昧。少侠无意间的亲昵举止,令我引以为傲天下无敌的厚脸皮子,竟有些发暖。
少侠将我仔细观察了一遍,似在心中稍作纠结一番,而后将我放开,起身向着破屋前的回廊走去。
我知道,这位身在险境的少侠,相信了我。
少侠靠着廊边木柱坐下身来,失去戒备的脸上神色寂寥而痛苦,他将右肩衣服扒下,肩头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他不言语,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沉默着为自己包扎伤口。
我见少侠伤口颇深,微觉心疼,想帮他却又帮不得,只好兀自长叹道:“少侠,我在天庭时修习过治伤的仙法,若不是现在变成了块木头,就能帮你疗伤了呢。我只消轻轻一碰,你的伤口便会立刻自行愈合,可神着哩。”
少侠不理会我,手口并用,将包好的布条在肩头打了个结。
“少侠你也别太难过,虽然我现在被封印在这破木头上,但你若想让我帮你治伤,我也是有办法恢复仙体的,只是可能需要你帮我一帮。”
我只待少侠回我一句“怎么帮”,便要顺水推舟,故作难为情地同他点明以吻解封印之法,以求我二人互利共赢。
哪知那少侠并不领情,依旧不言语,兀自闭目养着神。
我心下忽而有些失落。我在这院中待了数百个日子,无人来陪。我成日与自己说话,与鸟雀虫儿说话,与大树明月说话,说到口干舌燥,说到索然无味,说到无话可说。
如今难得有人来陪我,我恨不得将自己心中积攒了一整年的话语一口气全都说与他听,可这人却惜字如金,比鸟雀虫儿更要不解风情。
我眼巴巴地望向少侠孤寂的侧影,如水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恍惚间,我竟若有所觉。
少侠他是否同我一样孤单呢?
“少侠。”我轻唤道,而后缓缓荡起身子,故作闲适随意地问他:“你是怎么受的伤呢?”
我明明看见他身手非常潇洒了得,不然也配不上“少侠”二字。
然我话音终结后,院中又陷入深沉的寂静。
若不是先前听到过他的清喝,我真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四:
算了罢。我在心里泄了气。百日的孤独都受得住,多这一日又如何?
我正要同往常无数个无聊的夜晚一般,闭上同星子般困乏的眼,却忽而听到了少侠清亮的嗓音。
“为何叫我少侠?”
我心头狂喜,因为你长得俊又潇洒,武功还那么好呀!
——这一句我当然没有说出口。少侠难得开口同我说话,我怎能让他看出我的肤浅庸俗呢?
“因为我能感觉到你身上的侠气,你一看就是位年轻有为的少侠!”我一本正经地拍着马屁,秋千木的形态隐藏住了我谄媚到几近猥琐的表情。
少侠听后却忧愁地叹了口气。
我以为是我拍马屁的姿势不对,正待再补充几句,少侠却偏头望向我,幽幽地道:“从前也有人这样叫我,后来她就死了。”
荒园吹来一阵冷风,头顶树叶沙沙作响,黑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
我心里凛然一惊,顿觉后背发凉,心跳狂乱,额间涔涔冷汗冒出,已然成了一块湿木。
我正自惊慌之中,听见少侠悠长地叹了口气,而后道:“我受伤,大概也是为了她吧。”
风过叶静,云走月明,少侠惆怅的声音中竟有几分柔情。
机智如我,便从这几分柔情中,猜到了他说的,是一位女子。
这几分柔情,也使我心下顿时有些惆怅,比发现秋千木伸手不会有五指时还要惆怅。
但能与人说话的喜悦与激动,很快便盖过了这份惆怅。
“她是谁?是你爱的人吗?你受伤是为了救她吧?她在哪里?”
我一连抛出四个问题来,满心期待地等着少侠一一回答,却在望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后,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少侠说过,她死了。
“抱歉……”我怯怯地道。
少侠靠在柱子上,抬头望向天上的月,我也不敢多言,主动闭嘴让他享受安静。
片刻后,少侠转身面向我,语带笑意,饶有兴趣地道:“秋千精,你是怎么被人封印的?”
正昏昏欲睡的我顿时被他气得清醒过来,发自肺腑地抗议道:“我不是秋千精!”
“哦,不好意思……”少侠颇为歉疚地眨了下眼睛,而后淡然改口道:“秋千仙。”
“不是秋千仙!我和秋千没有关系!我是正正经经的神仙,被老妖婆封印在秋千木上的!”我言语近乎咆哮,身体也因为愤怒而左右晃荡。
少侠微微一愣,而后摇头笑了笑。
他笑得真好看。我痴痴地想着,而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下一阵悲凉。
我从前也能笑的,眼睛眯起来,嘴角再一翘,脸蛋鼓鼓的,经常被人夸赞可爱。
哪像如今……一块破木头!
“我如今的样子是不像神仙,也不怪你。”我丧气地道。
少侠开口说话后,先前身上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便消散了不少。而我也终于听到了苦等一年来梦寐以求的一句话。
“你的封印有办法解除吗?”少侠问我。
那一瞬间,我发觉斑驳树影变得生动,野草的轻舞蔓延着温柔,天上星子亮了几分,上弦月比圆月还要可爱。
五:
我抑制住心中澎湃,正要大声为他解惑。
然今夜的风儿太暖,熏得我面颊发烫,那句藏在喉咙中三百多个日夜的话语,却似化石般僵在喉间,吐不出来。
一瞬间我只觉草叶喧闹,云月集聚,连惫懒的星子也睁大了眼睛窥向大地,好不恼人。
我真想用手深深埋住这张木脸,好掩住在旁人眼中或许并不存在的羞赧。
但我已然僵在原处,动弹不得。
这时我才恍然惊觉,自己的性子里竟藏着几分羞怯。
等不到答案的少侠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坐下,真诚而疑惑地注视着我。
那目光灼人,令我心跳骤乱,神思抽离。
然我毕竟是一位在面皮上颇有修为的神仙,这一切的心神不宁都在呼吸吐纳间被我不动声色地止住了。
我轻轻荡起身子,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那老妖婆的话复述给了少侠。
“要我……吻你?!”果是未经历过世间神奇事物的凡人,那少侠闻我所言,颇为惊愕。
“嗯。那老妖婆是这样说的。”我故作淡然地应道,细弱蚊蝇的声音却出卖了我内心的忐忑。
少侠轻蹙眉头,眼中神色难辨,像是甚觉荒谬。
我忽觉疲累不已,再也没有力气晃荡身子,默默地静止原处,等待少侠下一个瞬间的反应。
少侠伸手捉住我,将我捧在手中打量着,时而双目圆睁,时而眉头紧拧,时而紧抿着唇,时而若有所思。
惶惶不安中,我望到少侠右眼角有一处深刻的疤痕,看起来已有些年岁了,不知是何时留下的。
那疤痕静静地躺在少侠的俊脸上,甚是安定,偶尔在少侠变换的表情中稍有波澜。
我真想伸出手,用手指尖慢慢滑过细长的疤痕,将那懒惰又调皮的伤疤抚平。
少侠依旧是望着我,若有所思。仿若静止的空气中缓缓飘落一片叶子,我下意识地深呼吸。
我心下对他将有的动作已有预料,自认不论他作何反应,我都可以淡然接受,却万没料到少侠将我打量了片刻后,竟颇有意味地笑出声来。
他爽朗的笑声令我微微一怔,而后有些气恼,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察觉到我的不满,少侠止住了笑声,俊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
“你说若要帮你解除封印,应该吻在哪里呢?”
我稍微愣了下,这个问题我倒没有思考过。
“应该随便哪里都可以吧……”我不确定地道。
“那我试试吧。”少侠用手轻轻抚过我的面颊,像看一块秋千木一般看着我。
我没料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心下顿时有些紧张。
我尚未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少侠如冠玉一般的脸已然向我缓缓逼近,他清亮的双眸近在眼前,温热的鼻息轻拂在我被时间打磨光滑的肌肤间,让空气有如火烧。
我感觉到心脏跳动如战鼓一般猛烈,似要冲出胸腔一般。
少侠的鼻尖轻抵在我的鼻尖,薄唇与我近在咫尺,虽未触及,我却恍然已有触觉。
近一点,再近一点,我便可冲破这破木的束缚,重展仙姿。
我双目紧闭,隐有期待却又隐有慌乱,隐有惊喜却又隐有不安,一时竟觉心神无主,难以控制。
这份心慌意乱感竟令我失去了作为一块秋千木的自觉,也丢掉了作为神仙的淡然勇敢,在百天的封印将要解除之际,我竟下意识向后退去,因一点点女儿家的娇羞占了上风,错过了早日重获自由的机会。
看我退缩了,少侠乖乖停下动作,却仍是将我捧在手中,面与面近乎贴在一起。
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呢。
气氛在我眼中颇为暧昧,我感觉面颊发烫得紧。
抬眸间却见少侠的眼中也有一丝尴尬神色,夜色间,少侠的白玉面庞竟也泛起了微红。
但他脸红同我脸红却是丝毫不一样的,我是害羞,他却是尴尬。
任谁意识到自己正抱着一块破木头要亲,都会尴尬的吧。
我心下顿时有些懊恼,怎的竟将形势搞得如此糟糕?
为缓解气氛,我轻咳一声,而后故作镇定地转开话题,问少侠道:“你可以同我讲讲你和那位女子的故事吗?”
少侠微微一怔,而后眼中泛上忧伤。
冷风吹起少侠额前碎发,我看到他眼角的疤痕轻轻跃动了一下。
片刻后,少侠淡淡地开口道:“她是原兵部大司马李存义的独女。”
六:
少侠的故事并不久远,就发生在三年前。
那时候少侠凭借了得的身手和显赫的家世,在皇城中已颇有成就,是当朝皇帝第三个儿子的心腹手下,在京城名号很是响亮。
然牵扯进皇家利益中的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几分身不由己。
少侠也是如此。
三皇子生性暴戾,对权利的欲望极大,因而少侠白日里是正经的皇城官员,夜里却要着上黑衣,为三皇子去铲除政敌。
李小姐,便是三皇子政敌的女儿。
他二人相遇的第一个夜晚,李小姐正要趁夜翻墙逃离李家,与情郎私奔。
而少侠,则奉三皇子之命,要将伪造的赃物悄悄藏置在李家。
二人一个照面,少侠便起了杀意。
但他长剑尚未出鞘,李小姐已跪在地上,连连告饶。
“这位好汉少侠!家父为官清廉,家境清贫,财宝不多,你若是来偷东西的,就去西院找我三姨娘,她宝贝多得很,千万别惊扰了我父亲呐!”
少侠从她这番话中大约猜出她的身份,当下便有些犯难,紧握剑柄的手犹疑不决。丢了丫鬟不会有人在意,但若是大小姐丢了,未免不生出一番风波。
便在少侠犹豫间,李小姐已起身快步跑到墙边,被她动静惊到的少侠飞速拔剑向她刺去,却在剑尖将抵之时,听见正抡起袖子扒在墙面挣扎的李小姐怯怯地开了口。
“少侠,扶我一把好不好?”李小姐歪着脑袋咧嘴求道。
少侠的剑尖止住,不再往前。
皓月高悬,清辉洒在剑上,倍感剑气森寒。李小姐诚恳地望着少侠,顾盼间眸光流转,令人不忍拒绝。
少侠也在那一刻,发觉他已被冷血冲刷多年的心脏,还在跳动。
他鬼使神差地听了李小姐的话,收起寒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李小姐面上挂起可爱的笑,搭着少侠的手爬上了墙面。
离去前,她趴在高墙上回望少侠,柔声托付道:“我听说东城门外有被阻拦的灾民,如果拿到了三姨娘的钱财,还望少侠可以接济一下他们,对了西院右侧最里边是我的房间,里面也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你方便的话也一并拿去吧。”
她真把他当成了劫富济贫的侠士,少侠微微一怔,而后嘴角不自觉泛起笑意。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坑爹的姑娘。
少侠同李小姐的第二次见面来得很快,就在第二天傍晚,李小姐的闺房中。
那时候少侠不再是前一夜遮面的黑衣人样貌,转而换上轻便的日常官服。
但李小姐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
“少侠?!”李小姐脱口惊唤,眸中惊愕与愤怒触目惊心,深刻在少侠的脑海中。
原来李小姐同情郎并未能成功逃离京城,因为在她离去的第二天,少侠便带人去她家搜出了赃物,而后满京城都知道,李大人一家就要被满门抄斩的消息。
李小姐连夜翻墙回到李家,溜进自己闺房时,恰好看见了少侠。
她的第一声轻唤,令少侠心底生出一股久违的羞愧感。
波澜不惊的表情下,是刻意被压制住的慌张无措。他是卑鄙的政客的爪牙,不是劫富济贫的侠客。
他是丑恶的。
身为三皇子的心腹,他知道此刻,他应该杀了她以除后患。但他那时手竟僵住了,难以下手。
自责又愤怒的李小姐便趁此刻夺过少侠手中的剑,狠狠向他刺去,少侠一个闪身,剑尖划过他的眼角。而后守卫从门外冲出,刺死了李小姐。
七:
“我哪配被称作少侠,我只不过是三皇子的一条走狗罢了。”少侠语气苦涩,惆怅地自嘲。
是啊。我在心里不自觉地附和。
但见少侠面上神情受伤至极,我也不好实言相告,只违心地笑着,宽慰他道:“这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少侠不言语,似乎察觉到了我言语间的虚伪。
我素来最怕气氛尴尬,急忙没话找话道:“那三皇子想来定是个厉害人物,你此刻怎么沦落到要躲在这里呢?皇帝没有相信你们陷害忠良的那一套?”
少侠面色颇显尴尬,淡淡道:“不,我背叛了三皇子。”
“哦?为什么?”
“因为李小姐离世前,曾拜托我放过她的家人。”少侠说着垂下眼眸。
我心里原本对他有些隐隐的失望,听他此话却颇感意外,又隐有喜悦。
看来少侠他坏得不算彻底,这声少侠还是叫得的。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听李小姐的话,因为这缘由我心里大概明了。
与少侠交谈间,时间好像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天地已不需明月来照亮,星子渐渐隐去光彩,太阳或许已经藏在某座大山后面,探头探脑,跃跃欲出。
我深深地打了个呵欠,这才发觉自己竟一夜未眠。
“睡吧。”少侠淡淡道,而后走到回廊间坐下,靠着圆柱闭目补充道:“打扰了。”
“哪里。我欢喜得很呢。”我在心里悄悄笑道,不再折磨困倦的神思,由着它进入深眠。
这处荒园想来是极佳的避难场所,少侠在此处直待了五天五夜。
每一日他趁夜离去,打探消息、寻些食物,而后回来同我闲聊几句,到白天我二人再一同睡去,日子过得分外逍遥。
那张纸飞进来的时候,少侠说,他要走了。
我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道:“天还没暗下来呢。”
少侠沉默着,望着我。
我见他面露难色,心里忽而有些慌张。
“早点回来。”我柔声地道,目光有几分热切。
少侠却别过了头,闭目咬牙道:“也许……不回来了。”
这一刻我早有预见,但突然而来的分离仍令我悲从心来。
然虽是心中万般不舍,我却明白少侠有自己的使命,勉强不得。
我轻轻晃了晃身子,不再言语。
少侠转身急走了三步,正要越出围墙时却又停下脚步。
“三日后会有人来帮你解除封印,你……莫急。”
他说完便纵身跃出围墙,身手依然潇洒了得。
我却忽而深感悲凉,心里兀自难受不已。
呵,谁要你帮,我做秋千,逍遥得很。
八:
少侠走后我总觉得园内少了点什么,可细细想来,这园内本就什么也没有,无聊得很。
我每日在树下荡啊荡,听着秋千架因为年岁久远而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也算寻着一番乐趣。
后几日许是学堂放了假,竟有几个孩童从墙下狗洞钻了进来同我玩耍,不,确切地说是来玩我。
他们似是发现了秘密基地一般,每日黄昏都要来玩闹,烦得紧。
而我为了免遭肥臀压面之苦,也潜心研究出不少对付这些熊孩子的心得,最为了得的一招,便是伪声放屁之术。
富贵人家的孩童从小被父母寄予厚望,都要面子得很。我便在他们每次荡秋千之时,故意用嘴巴模仿出放屁的声音,旁边伙伴们一通嘲笑之后,坐在秋千上的孩子便臊得再没有脸面荡下去了。
我这一招练得可谓是炉火纯青,震天屁、双响屁、连环屁;高亢的、压抑的、尖锐的;保守的、豪迈的、婉约的,各种屁声,我都嘴到擒来。
但我也并非没有对手了,比如那一日遇上了个贪嘴的,不知在家中吃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真在秋千上放个气味精彩、声音独特的屁,令我晕厥恶心了一整天。
除此之外,每日与这些孩童斗智斗勇,日子过得倒也算有滋有味。
然年关一过,学堂都纷纷开了学,便不再有孩童来此处玩我了。
瞬间喧闹过后的清净最是可怕,因为它打乱了我本已调整好的应付无聊生活的节奏,适应起来,又需要花些难熬的日子。
于是我每日又荡啊荡,荡啊荡,直荡到连自己都听厌了那“吱呀”声,才颓丧地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我常常会想起少侠。
我连日连夜地想他,发狂般地想他,时而想笑,时而想哭,时而想抽自己两嘴巴子。
那个时候,瞎矜持什么呢?
也就亲一口而已嘛。
我长叹一口气,又在难过后悔中颓丧着,而后困倦,而后睡去。
睡梦中,我忽而感觉面颊上有熟悉的触感,耳畔似乎传来萦绕脑海,久久牵扯着回忆的清亮嗓音。
哎,又梦到少侠了。不过这一次声音较往常成熟了不少,更有现实感和真实性一些,原来同样的梦做多了,也会进步的。
“秋千仙,你现在大概已经在天上了吧。”少侠的声音有几分落寞。
这声音过于清晰,令我的神思清醒了不少,我心里蓦然一怔,忽而有些荒唐的预感。
正欲睁眼间,却觉面上传来重压,我心下失落,原来又是捣蛋鬼来了。
看来我沉寂了许久的放屁大法,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
这一次我使出一记双响屁,头一声豪放派,后一声婉约派,两声紧密连接,相辅相成,不怕这狂徒不被吓跑。
正得意间,却忽而反应过来,面上的压力感较从前稍有不同,并非那么实在。
也许这人并非坐在秋千上,而是趴在秋千上。
待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你还在?”那人起身开口道。仅这一句话,我便知晓了他的身份。
日复一日的思念随着这一声问候全都涌上心头,化作暖流蔓延开来,冲向四肢百骸,熏得眼眶发热。
虽然知道我便是流泪了少侠也看不到,但我依旧不敢睁眼,放任那暖流冲出眼眶。
片刻后,我才稍缓心神。
“我当然还在,我不是被封印了么。”我带着哭腔,喜怨交加地道。
我睁眼望向少侠,他比印象中瘦了许多,原先包裹在身上的黑衣被什么利器撕毁成一条条黑布,褴褛地垂在腰间。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是数十条深浅交错的暗红伤疤,有已结痂的旧伤,有尚在渗出血液的新伤,还有的旧伤本已结痂,却又被割裂成一道新伤。
“少侠……”我望着他满身狰狞的伤疤,忍不住低声哽咽地喃喃,不知他这些天来经历了怎样的伤痛,而我又要如何帮他分担这些伤痛。
少侠却不知我正心疼着他,也用疼惜的目光望着我,轻轻蹙起的眉宇间满是英气,心疼地问:“小阿乙没有来过吗?这几个月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来过了,被我打跑了。”我淡淡地回答。
“为什么?”
“他要吃我豆腐,我当然要反抗了。”我理所当然地道,刻意忽略了少侠的本意。
少侠微微一怔,而后失笑道:“是我叫他来帮你解封印的……”
“我知道。”我荡起身子来,语调轻缓。
少侠又是一愣,而后嘴角渐渐泛上笑意,摇了摇头。
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朝暧昧的方向发展,我便有些羞了,忙转了话题问他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少侠兀自叹了口气,苦笑道:“没什么,不过是背主后的惩罚罢了。”
他说着有些倦意,走到我身旁屈膝坐下,胳膊随意地搭在秋千链上。
这一刻,我忽觉心里一片宁定。明月还是那轮明月,星子还是那片星子,头顶的大树、周围的草地,都似重生般绿了起来,生机盎然。
我侧目望向满脸倦态却不减温润笑意的少侠,心里顿时充满柔情。
而此刻的少侠,虽看不到我的眼睛,却好似同我有心灵感应一般,也望向我。
我忽而有所触动,心中一片欢喜,再无一丝扭捏。
“少侠,你帮我解了封印好不好。”我言语间蕴满了欢喜笑意和无限柔情,心里也再无一丝紧张。
少侠稍稍侧身面向我,认真地将我望着,月光映衬下,他的眼睛甚是明亮。
“好。”少侠说。
我缓缓闭上眼睛,感受到唇间柔软的触碰,天地间万物都在那一瞬间掩去声息,时间从此刻如流水般缓流,又如藤蔓般蔓延,似要到地老天荒。
一瞬间,风的推搡、月的缠绵都那么清晰,好像每一个毛孔,都重新复活了。
我感受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它正缓缓上升、伸展,而后自体内释放出一股力量,令整个身体瞬间冲破束缚,高悬空中。
我睁眼时,最先看到的,是少侠的睫毛。
尾声:
恢复仙体三年后,我与少侠在江南小县安了家,他平日里扶危济困,在此处颇有侠名。
这一日,赤脚大仙忽而来访,说了些有的没的后,故作随意地补充道:“哎对了,你有空去趟邪风镇,要你那蠢师父别再逍遥快活了,快些回天庭请我吃酒,先前你去凡间历练时,我可帮了不少忙呢。”
我连连点头,这不争气的师父。
大仙乘云升空后,我忽而记起来,我曾因触犯天条在人间游过一遭,那时仙师怕我吃苦,特地为我选了个富贵人家历练。
旁人都唤我,李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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