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五十七回评

作者: 1eba588e1764 | 来源:发表于2018-12-09 11:51 被阅读194次

    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戏雕栏一笑回嗔

    (第五十七回 道长老募修永福寺,薛姑子劝舍陀罗经)

    一、何来永福寺

    本回是补写五回中比较糟糕的一回,错漏之多文字之烂几乎让人不忍卒读。然则奇怪的是,两个版本内容并无太大差异,细节的差别跟其他回目相似,因此我们就以绣像本为主,详细分析一下文本的真伪。

    开头是一个佛教故事,即万回老祖开山建永福禅寺,因为时日已久,寺庙残破不堪,现任住持道长老——从西印度历经九年来到山东,又在永福寺面壁九年——忽然觉得想找个有钱人化缘修修禅庙,于是就来找西门庆。

    这里的永福禅寺就是永福寺,道长老就是道坚,然而万回老祖之类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们回看第四十九回西门庆在永福寺践行蔡状元兼遇胡僧的情景,当时道坚长老是这么说的:

    “不满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长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

    也就是说,永福寺本来就是周守备投资的香火院,正是出于周守备面子,西门庆才会说:

    “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别处也再化些,我也资助你些布施。”

    再看第八十九回,彼时潘金莲已死,春梅将其收葬永福寺,文本还有一段照应文字:

    “吴月娘便问:‘这座寺叫做甚么寺?’吴大舅便说:‘此是周秀老爷香火院,名唤永福禅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几百两银子(词话本此处是几十两)在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这般新鲜。’”

    也就是说,布施一事肯定在补刻的五回中完成了,并且道坚从此和西门庆结下“深厚友谊”,在李瓶儿死后还曾到西门家做过法事。所以补写的内容根本是异想天开——其实它是从《太平广记》里摘抄出来的故事。

    接下来的故事更是笑料一箩筐,每个角色都是我们的朋友,然而在这一刻却异常的陌生。

    当事时,应伯爵说完水秀才的事就离开了,西门庆到吴月娘的房里说了回水秀才就“一面拉着月娘,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罕见之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官哥见到吴月娘,“直撺到月娘怀里来”,而吴月娘则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这哪里是吴月娘的口吻,简直是尼姑们的马屁。

    闲聊一会,应伯爵又回来了,西门庆道“应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除了“二爹”之外,勉强说得通,然而应伯爵帮道坚长老说了几句话,完成了五百两银子的施舍,送走长老后,西门庆忽然说:“我正要差人请你,你来的正好。我前日往东京,多谢众亲友们与咱把盏,今日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不想遇着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这个“差人请你”,与刚才的“又做甚”,简直像是不认真的小学生作文……

    西门庆施舍以后向吴月娘“汇报”,没想到吴月娘竟然来了这么一段:

    “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儹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

    终《金瓶梅》全书,吴月娘从来不曾如此热心、如此真诚地叫过西门庆“哥”(只有西门庆临死时叫了“我的哥哥”),至于“天大的造化”、“一家儿的福分”云云,更是闻所未闻,更别说如此柔情,如此包涵。

    而西门庆的反应也是让人大跌眼镜:

    “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你的醋话儿又来了”,难道在此之前吴月娘经常吃醋吗?这哪怕是对潘金莲说,口气上也是不妥。而接下来这段咱闻那佛祖西天云云,几乎被古往今来的道学家引用数百上千回,用以证明西门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流氓、混蛋、无耻之徒,然而西门庆真是这样的吗,这哪里是我们所熟知的西门庆啊?西门庆的确是坏人,然而西门庆几乎是无神论者,在经历过权势与财富带来的富贵体验后,他绝不会愚蠢地相信宗教能够庇佑人生,尽管他也会向佛寺道观祈求一些神佛的甘露或者慰籍(如帮官哥寄名、帮李瓶儿祈福等),但他绝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钱财,更不至于“消尽家私”云云。

    同样,五十六、五十七回另外还有两段西门庆的“独白”也有类似的问题。

    五十六回:“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富极有罪的。”

    五十七回:“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积下财富极有罪?西门庆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价值观?如果积累财富有罪,他怎么对得起孟玉楼、对得起李瓶儿呢?怎么对得起自己那么多本钱、那么多铺子呢?

    至于文官,在古代社会自然是有“十分尊重”,南来北往的文官们马不停蹄的骚扰西门庆,作为商人的他虽有苦难言,但其实他的心中不会不知,文官虽尊重,然而单单只是文官又能如何,那些文官们对他来说不就是群有钱能推磨的“鬼”?

    换句话说,其实在西门庆心中,财富的地位绝对是无与伦比的。作为一个小商人,他为了发家致富,勾结官府,骗娶孟玉楼,私通李瓶儿,更至巴结太师管家,混得一官半职,勇于贪赃枉法,精于倒买倒卖,一切的一切不就是为了打造他强大的财富帝国吗?酒色那些事尽管很有趣,但跟赚钱比,他随时可以中止,就像大冬天的早晨一个筋斗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一样。难道这不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强人西门庆吗?

    所以,我认为:这些假西门庆之口说出来的“糊涂话”,不过是补写者寻找机会侮辱一下心中仇恨的西门庆罢了。然而可笑的是,尽管那么多《金瓶梅》研究者几乎可以轻易断定这五回都是补写的,然而他们却偏偏非常“热爱”这几段“自述”,乐此不疲地将错就错地用以证明西门庆属于我们的阶级敌人……对此我只能说——如此不实事求是、不唯物主义的文艺观,实在太对不起他们的马克思老师了。

    二、何人印佛经

    接着出场的是薛姑子。薛姑子听说西门庆施舍了五百两,顿时激动不已,“就站将起来,合掌叫声:‘佛阿!老爹你这等样好心作福,怕不的寿年千岁,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只是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因果费不甚多,更自获福无量……”接着开始向西门庆推销印经,西门庆对此的反应是——“不觉又动了一片善心,就叫玳安拿拜匣,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便交付薛姑子与王姑子:‘与我印下五千卷经……’”。

    薛姑子是谁我们当然都清楚,之前西门庆还在衙门里因薛姑子拉皮条而处罚过她,不用想也知道薛姑子必定见着西门庆就怕,西门庆大抵见着薛姑子也厌吧?然而,补写者居然让他们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聊印经的事。完全没道理不说,这印经的事还写错了!

    对此,我们看看五十八回。

    “李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药不见动静,夜间又着惊唬,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走来对月娘说:‘我向房中拿出他压被的一对银狮子来,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

    这两段文本对照,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信息:

    一、李瓶儿因为官哥生病所以印经,对此我们在五十三回已经有过分析;

    二、李瓶儿印经属于匆忙决定,随便拿了点银块就出来了,因此后文孟玉楼提议要对银子称重;

    三、所以西门庆与薛姑子谈印经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更别说什么三十两云云;

    四、补写者不但曲解了西门庆的形象,也误解了本回的回题。词话本的“道长老募修永福寺,薛姑子劝舍陀罗经”,说的是两件事,道长老确实是找西门庆布施,然而薛姑子却是找李瓶儿印经;

    五、五十九回有提到“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将经卷挑将米,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按经验,王姑子先和西门家尤其是吴月娘交好,后来因为生子符药方介绍薛姑子上门,符药之事吴月娘没有泄露,所以薛姑子和西门家的交情并没有扩大化;另一方面,从李瓶儿临死请王姑子念经超度之类看,李瓶儿相对信任王姑子。因此假如印经一回只有薛姑子去找李瓶儿的话,于情于理都是不相契合的。

    综上,我的推断是,王姑子介绍薛姑子帮李瓶儿印经,而后二人对印经的报酬分成讨价还价,直到五十九回仍未谈妥,而这些完全没有西门庆什么事。

    三、何处有盛宴

    本回文本除了上述施舍和印经两大故事外,有一个小背景,即西门庆对吴月娘说:

    “咱前日东京去,多得众亲朋与咱把盏,如今少不的也要整酒回答他。今日到空闲,就把这事儿完了罢。”

    意思是东京回来后吃了许多顿酒宴,还没有回请亲朋。对此有无道理不说,至少文本是了无生色,类似小厮分头请客、应伯爵等待客来、客满升堂之类皆一笔带过,似乎不过是为了广而告之交代一下,而本回也就至此结束。

    必须说,这绝对是错的,并且错得非常离谱!

    我们看五十八回的开头:

    “话说当日西门庆陪亲朋饮酒,吃的酩酊大醉……到次日廿八,乃西门庆正生日……”

    众所周知,在《金瓶梅》里生日不是一天的事,至少前一天晚上需要先“拜寿”“递生日酒”。所以,五十八回的前一天,五十七回结尾的这场酒宴一定是西门庆的生日宴!并且,这场酒宴一点也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一点复杂!

    因为男女不同席,所以西门庆和应伯爵、韩道国等人会有几席,内室里吴月娘做东会有一席。男宾席上发生什么事不重要,女宾席上会有一个重要角色出现,即王六儿。

    为了让王六儿出现,西门庆从东京回来必须上她家享受一次久违的性乐趣,并且在这次会晤里解决她的两个问题:一是出席西门庆的生日宴,二是推荐她的弟弟王经当西门庆的书童兼娈童(王经的事补写文本中已有提及,但我认为置于此处为佳)。

    王六儿出席生日宴时将带着五十回西门庆初次试药时赏给她的簪子——李瓶儿的金寿字簪子。王六儿大概想尽最大努力打扮得体面一些,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这种簪子是皇家限量版特制品,不但西门家妻妾人手皆有,并且大家都非常的熟悉!酒宴当时,这根簪子一定引起不小的骚乱,吴月娘、孟玉楼都看见了,李桂姐、吴银儿应该也看见了(因为五十八回说她们已经两天没回家了),甚至潘金莲还口直心快一语点破,使得王六儿羞红满面,所以在六十一回出现这样的对白:

    潘金莲道:“他(韩道国)便在外边,你在家又照顾他老婆了。”

    西门庆道:“伙计家,那里有这道理?”

    潘金莲道:“伙计家,有这个道理!……你还捣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烦了!你生日,贼淫妇他没在这里?你悄悄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黄猫黑尾偷与他,却叫他戴了来施展。大娘、孟三儿,这一家子那个没看见?吃我问了一句,他把脸儿都红了,他没告诉你?”

    不惟潘金莲这么说,甚至五十八回吴月娘还对玳安说:

    “你爹昨日坐轿于往谁家吃酒,吃到那咱晚才回家?想必又在韩道国家,望他那老婆去来。原来贼囚根子成日只瞒着我,背地替他干这等茧儿!”

    显然,从五十七回开始,西门庆、王六儿的通奸已成为西门家众人皆知的事实,这也是当晚生日宴最大的故事。所以,补写的那段轻描淡写的、意图连接上五十八回开头的酒宴,水平实在太差了!

    除此之外,补写的文本还错过了另一场重要的酒宴。我们看后文的两段文本:

    五十九回:西门庆对郑家老鸨说:“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就定下他(指郑爱月)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说的就恼了。”

    五十八回:西门庆对温秀才说:“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老先生(即倪秀才),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趋拜请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贶,感激不尽。”

    显然,两句话都指向同一场酒宴,而这场宴席即是在夏提刑家举办的,在这里至少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其一是西门庆初次见到了郑爱月,并约下她出席他的生日宴;其二是夏提刑的秘书倪秀才向西门庆推荐了温秀才。

    这场宴会很可能是夏提刑为西门庆东京归来接风洗尘而设,从中国官场文化的角度来看,或许没有这场宴席才会令我们纳闷。郑爱月的出场将带来后文许多故事,而更重要的是温秀才的出场。因为西门庆羡慕夏提刑拥有秀才秘书,而夏提刑发现他这位名义上的下属,竟然能够上达天听,为了防范他的威胁,更清楚地掌握政治动向,于是二人“一拍即合”,推荐温秀才上岗西门家。

    四、补写五回结语

    《金瓶梅》对于绝大部分读者来说,一向是以完整的姿态呈现的,然而经过本书如此剥丝抽茧的深度分析,我想哪怕最顽固的读者也能接受它们是补写的事实。

    对于没有写完的《红楼梦》,一部有头有尾的《金瓶梅》是相对幸福的,然而,当我们最终发现,其实《金瓶梅》也不完整,这不免是一件颇为“残忍”的事。尽管我们能够根据上下文推断出各种各样理应存在的情节,然而那毕竟不是最真实的元本。或许在发现真正的初刻本之前,我们所见的《金瓶梅》,因为这五回的缘故,就只能以一个断臂的维纳斯形象,永恒在那里了。

    即便诸多遗憾,诸多无奈,作为普通读者,只要我们能充分感受维纳斯整体的美,我想也就足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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