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显玲
在乡下的老家,每到寒冬腊月,家家户户都要杀年猪。
杀猪头天,爸爸要定下杀猪的师傅和受邀请吃猪肉的人,把人名给我叨咕一遍,我负责跑道送信儿。爸爸开始准备捆猪脚的麻绳和抬猪的木头杠子,邻居的婶子被喊来帮忙,在锅台南端的砧板上切着大棵大棵的酸菜,时不时的把菜刀刃压在水缸沿上杠两下,妈妈不停的搓着因捞酸菜而冻的通红的双手。我的心里则充满了要吃猪肉的喜悦,看着外面来拱门要食吃的大黑猪,心里也会掠过一丝悲悯。
第二天早早起来,收拾利索,把平时不舍得穿的衣服都穿上,精精神神的。按照爸爸提前的分工,我们姐弟五人开始各司其职。有的压水,当时用的是铁管压把子井,一下一下出不来多少水。有的往屋里抱事先准备好的硬柴火,木头拌子、干柳条,要算硬柴火,我家不是林区,很少有木头,这点木头是平时攒下的。有的准备杯盘碗筷,有的扒葱扒蒜,那时候的葱蒜都没现在的那么好弄,总是呛的鼻涕眼泪直流。
杀猪的师傅来了,我妈用一个猪食盆子在猪圈门口一晃,那头黑猪就乐颠颠的跟在身后,奔着猪槽子来了,饿了一宿的猪,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泔水,就被五六个人一拥而上,扑倒在地,有的用膝盖抵住猪的肚皮,有的按头薅耳朵,有的麻利地拿出麻绳,迅速的把猪的两个前腿和后退分别摽好,缠住嘴巴。一根木杠子从捆绑猪腿的麻绳中间穿过,杠子的两头在架两道横杠,四个壮汉,俩人一伙,分别站在猪的头尾处,猫下腰把杠子压肩上,喊着号子,把猪抬到搭好的板铺上,人的嘈杂声和猪的叫声瞬间喧闹了整个小院。妈赶紧把接血的盆子放在跟前,看着大黑猪乞求的眼神,妈似乎有点难过和不安,紧忙拉我进屋里,不让我看杀猪捅刀子,边往屋走边叨咕:“大黑猪,你别见怪,今年死了,来年再回来……”
猪被放了血,四个腿的关节处,又被杀猪师傅挑了小圆孔,前院的张大爷赶紧用打气筒搥着这几个小圆孔,往猪的身体里打气,为了褪毛容易干净,把猪充的像马上爆炸的气球。
猪被到滚开的锅上,杀猪师傅一手拿着猪刮子,一手拿着水舀子,边往猪身上浇开水,边刮猪毛,刮得猪皮的咔吱、咔吱响,这时候外屋弥漫着开水烫过的猪毛的腥臭气味。外屋的烟气已经让人看不清眼前的物件,全凭感在白色的烟雾水气里干活,不一会,干活的人棉袄湿透了,穿着的线衣一会也湿透了。
一盆猪血在里屋炕上,泛着泡沫,冒着热气。会灌血肠的二爷开始大显身手,他先往血里放葱花、咸盐面和熬制好的花椒大料水,提前用多双筷子绑成了一砸,在盆里不停搅动,他倒不出手时候,就让我帮着搅呼几下,我很乐意干这活,紧忙把棉袄袖头往上一撸,像模像样地搅动起来。
二爷用一个小碗反复舀出大半碗猪血,观察稀稠,看是否挂碗,边观察边把准备好的老汤往血里兑,这可是技术活,全凭感觉,老汤兑多了,血肠嫩,切不住,兑稠了,血肠老,吃着不滑溜,口感硬、糙、死性。
褪干净的白条猪已经被几个壮汉抬到了屋里,放在并排的两张八仙桌子上,然后是开膛、摘油、摘内脏、分割猪肉。帮忙的人和主人都盼着这一刻的到来,好像这是检验女主人一年劳动成果的最佳方式。要看看这个猪几指的膘,膘越厚实,人们越高兴。这时候,妈就让杀猪师傅先把今天要烀的肉割下来,通常是烀血脖子和五花肉。妈端了整整上尖一盆,一股脑地倒进大锅里。
外屋的大锅早已洗刷干净,重新填满了清水,我一边在灶下烧火,一边眼巴眼望的盼着猪肉快点烀熟。
猪肉终于开锅了,妈又把一大盆酸菜团边抖搂边往锅里下,然后把一盆血肠一根根拎出来,慢慢往锅里顺,这时候二爷拿着一根绑个酱杆的缝衣针,围着锅,仔细看着哪根血肠鼓起来,防止煮冒了,马上扎几针放放气,我特别想抢下二爷手里的针,也扎几下,感觉好玩极了。
看着大锅里咕嘟着大块的猪肉、血肠、烩酸菜,特有的香气充满了外屋地,我馋的直流口水,搓着手,想伸手捞块肉,妈就把容易熟的猪肝先捞出一个叶,掰成几小块,分给我们姐弟五个先解解馋。
到了吃饭的时候,屋里炕桌、地桌满满登登的人,我们这些孩子是上不去桌了,在外屋地,围着锅,把着一大块肉,想吃哪块,就自己上手撕下来,蘸点蒜酱,一口接一口可劲造了一肚子。
我至今记得,我们前院邻居老周头,当时七十多岁,一年四季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白色的棉裤腰也看不出本色了,裤裆快啷当到地上了。当时我很好奇,问我妈:“他不热吗?”我妈说:“岁数大的人没有五方六月。”这个老头年年被请到我家吃猪肉,他盘腿坐在炕里主位上,敞着怀,露出里面油渍麻花的蓝色线衣,幸福地捏着小酒杯,乐呵呵地滋溜一口酒,扒拉一口肉,老人牙口不好,所以专喜欢吃肥肉,我妈就干脆把肥肉片子单独装满一碗给他,再㧟上两勺蒜酱,老头一口气扒拉一碗,一顿能吃一水瓢。
我家有个邻居,自己过闷头日子,跟谁家都不咋来往,自己家轻易不杀猪,杀猪就趁天黑偷偷摸摸的处理了,因为舍不得请客吃饭。对于这样的人家,我爸也告诉我去把他家的男人请来吃肉。我爸常说:“穷的可交、富的可维,任落一屯,不能落一邻,都东西两院住着。”我根据年龄和辈分,叫他二大爷,实际没有亲属关系,但是在屯中住着,不叫啥不能说话。
二大爷来了,坐在炕上,表情有点讪讪的,不那么自然。随着三杯小烧下肚,也就没了那么多顾虑,话也多了起来,言语之间透着对爸妈的感激。
也有些人家杀不起猪,过年时候买五斤肉,我妈就叨咕:“那谁谁家,五斤肉就过年,孩子大人也乐呵的。”
第二天,我爸在院子里的窗台下,用砖和冰垒成一个临时的小园仓,把余下的猪肉放在里面,边往上面覆冰,边用雪溜缝,然后用水浇筑,最后封闭的严严实实,准备过年、过二月二吃。格外还要留出几块板肉,放在下屋的大缸里,年前这段时间用它炖酸菜包饺子。
妈妈也闲不着,准备㸆油。把大锅里先放两小碗水,然后把片油切块,放入锅,根据情况再放几块大肥肉,在最上面放上瘦肉、猪腰子,这是我最爱吃的,㸆油锅里的瘦肉外焦里嫩、暗红油亮,顺着猪肉的纹理,一丝丝的撕着吃,看着就让人垂涎,大锅㸆的猪腰子,那叫个哏啾,越嚼越香。
在杀猪的第二天,爸妈还会安排我们去完成一个任务,就是一个人端一盆面,一个人端一盆酸菜,一个人端三大块板肉,给屯里的困难户送去,我爸说:“来到年了,也让他们家吃顿饺子,怪可怜的。”我们很乐意完成这个活,端着盆,相跟着,扯啦啦雨似的,往贫困户家去,没盆端的弟弟就抄着袖跟在身后,连蹦带跳。一到了他家,老太太正坐在炕上守着火盆,盘着腿叼个大烟袋。见我们进屋,紧忙下地,给我们倒盆,边忙活着边让我们坐,边叨咕:“清山这俩口子,年年不忘我们,这可咋是好!这可咋是好呢……”还叨咕着些别的,脸上带着笑,眼里似乎有泪花含着。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来家里吃猪肉乡亲,有好多已经不在了,我曾经给送肉的困难户现在也脱了贫,政府给盖了新房子。我家自打从那个小村庄搬出来,就再也没杀过年猪。
城里的杀猪菜馆随处可见,却无论如何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不是现在的肉不香了,是我们现在天天都在过年,顿顿能吃上猪肉,已经味觉疲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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