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张旭,不得不提草书,一如提到王羲之,总避不开《兰亭序》。我亦看过张旭《肚痛帖》、《草书心经》,奈何我是个粗鄙之人,欣赏不来“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至多观罢有酣畅淋漓之感,亦说不出缘由。
前几日,偶读到张旭之诗,恰如月下海棠、泽陂白鹤,只一眼,便入心生出无限法喜。原诗如下: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乍一看,以为是摩诘手笔,浑然天成的高旷。当我看到“张旭”二字,才知这个以草书闻世的书法家竟也是个极灵慧的诗人。
诗者,喜袁枚“性灵”一说,“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若非自然而发,文藻娟娟也是枉然。而宫廷诗,流于浮丽;闺怨诗,囿于格局;边塞诗凛冽嶙峋,非踏足玉门之地不解其味。至于山水田园一派,少年读养性灵,壮年读释世味,老年读甘淡泊,是非冷暖一一看透。
张旭乃喜酒之人,同李白无二致,只差自封个“酒仙”名号,与太白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杜甫曾将张旭、李白、还有贺知章等人共称“酒中八仙”。说到爱酒,古往今来不绝如缕,只古人用来解忧逸兴、催诗促书;今人觥筹交错、敷衍互酬,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早失了兰台温酒,山色衔杯,卧雪眠云的清旷。
古龙亦是爱酒之人,曾于醉后挥毫“杀气腾腾舞若无人,放眼天下只我一人”。这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清狂劲儿,让人慕也不是,哂也不是。再说到张旭,常于醉酒之后书兴大发,呼叫狂走,于十里素壁落笔若干阙诗词,无笔时竟以头发蘸墨书写,遂有了“张颠”的雅号。这痴狂劲儿,世间也是没谁了。或你嫌张旭太过痴狂,蘸墨挥毫粗鲁无稽得紧。然张岱有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张旭之诗,最广为流传的是《桃花溪》: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此诗以《桃花源记》为背景,寥寥几笔,意境遂生。远处石桥在野烟中若隐若现,看不分明。路人于石矶西畔问渔叟:这桃花终日随着流水漫向天际,你可知那桃花源究竟在何处?
清新淡雅的诗,场景如临眼前,似乎有一老叟在烟波深处,与一虔心问道之人漫谈。至于桃花尽处,是落英缤纷、芳草鲜美、阡陌纵横,源中人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真令人怅然,尘俗与桃源,不过几步之隔,须穿过一线天。执重执轻,一念之间。
继续谈前一首诗: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彼时春晖恰好,春水已满,春服已成,我与青山两两对望,相看两不厌。忽天有异色,稍显暗淡,行人神色忽变,匆匆归去。这又何必?须知纵算下雨,雨前方还是雨,疾行慢走,实在无甚差别。此句与“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子瞻“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更是大成之语,在宋词内,冠以空前绝后亦不算太过。
更爱甚的为“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非我认为摩诘手笔,他亦有诗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同情同感,不过表达有差,都是极空灵之句。山水诗,懂其意思不难,难在入心,读时有雪泥鸿爪之感,只一点痕迹,随后千里暮云平,心中只余暗香。好诗即不着一迹,如下棋时不着一子,方是高人。世事如棋局,博弈却淡定从容的为高手,而披发闲观、不着一子的则为圣贤。
张旭之诗不多,收录在《唐诗三百首》内的更寥。观其诗浅白易懂,我言的是浅白,并非枯白。我是不喜读晦涩之诗,句句用典,似乎非得争个高下(俗人之见,许人家学识渊博,用典只是挥挥小指)。我爱句子清简又有回甘,不穿凿,不谄媚,不矫情。
再摘一首《春草》:春草青青万里馀,边城落日见离居。情知海上三年别,不寄云间一纸书。乍一眼便可解意,读罢味如茶,在唇齿之间氤氲。古人常以春草比离思,如“恨如春草,萋萋刬尽还生”,又有“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这蓁蓁之草,蔓向天边,烧不尽,吹又生,恰如对你的思念,旦暮未歇。
而书信,手写越发弥少,多以邮件相通,更简者几行短信,纵千里,一刹那便可送到对方眼前。这些年,往来书信之人稀少许多,邮筒更拆去许多,欲投还需穿好几条马路。书信无疑是深情的。朋友,若有余暇,可以书笺寄之,电话短信薄白得很,不若书信,可以来回多读几遍。
张旭还有许多清新之作,不一一例举,有兴趣者可寻来读之。但摘以最喜三首,以表寸心。有时不着调地想:若有机缘回得盛唐,定寻张旭;去得大宋,必觅苏轼;到得清朝,必追黄仲则之袂。不求红袖添香,只做个打马过客,与其拔钗沽酒,鼓瑟吹笙,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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