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土
“······燕京市气象局2017年11月28日17时发布寒潮蓝色预警信号,受冷空气影响,未来24小时内最低气温下降10度或以上,平均风力可达5--6级,阵风7级,局部地区伴有小到中雪,请有关单位和人员做好防范······”
电视台里的主持人还在播报着天气情况,父亲吃着饭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原本就紧蹙的眉头更加拧巴地皱在了一起,黧黑的脸庞在显示屏光亮的映照下像是泥塑的一般,坚实中透出苦涩。他缓缓地放下碗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父亲订的翌日早晨七点返乡的车票。
近些时日离京返乡的人多,火车高铁往往一票难求。这张站票还是我们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得来的,轻易更换不了。我明白父亲的苦楚,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收拾好碗筷,拿到厨房清洗了。再回来时,电视机里传来国家主席深情而富有感染力的讲话“我最牵挂的还是困难群众......”。“啪!”的一声闷响,我愣怔了一下,看到父亲拿着遥控器,按了“关闭”的选键,点燃一颗烟,闷着头抽起来。红色的烟头忽明忽暗,像鬼魅在眨动邪恶的眼睛。我无力地瘫坐在床上,心绪散落在暗黑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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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儿,过来一下,我住的公寓被人扒了!”
我是昨天下午接到的父亲的电话。尽管我了解,自从11月18日达新区公寓失火造成人员伤亡后,市政府开始以此为契机,加大力度强制清除六环内存在安全隐患的居民自建房、工厂、店铺等等,但是基本上会给一到三天的时间做搬家准备,像这种事先毫无通知直接拆扒的现象决然是闻所未闻!我立即请假,怀着震惊的、愤懑的心情赶赴父亲的居所!
父亲租住在奉才区一个小村落的公寓里,自2007年伊始,迄今已整整十年了。这十年的时间,父亲一直在宏京服装商贸城做着内衣尾货处理的小生意。农民出身的他,没什么文化,亦没有任何做生意的天赋。他所能依赖的,只有自己老实巴交的诚恳、起早贪黑的勤奋,才得以维持一家人生活的开支。日子原本平平淡淡地向前流走,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商贸城的物业突然张贴出一则通告,责令所有商户务必在11月30日前撤离市场,否则后果自负!与此同时,商城周边的物流公司也收到区政府的通知,自即日起,货运车辆一律禁止进入六环以内区域!而父亲购进的一批大货才刚刚入库!宏京的客流量骤减,父亲的生意一落千丈!他曾和自发组织的商户去索要合约期内剩余一个月的租金,却像个皮球一般被商城物业和区政府之间相互推诿。多次索要无果后,这些钱也就在商户们的一片谩骂声中无奈地打了水漂,不见了影踪!眼看着月底将近,父亲多方联系,才遇得一个浙江商人愿意出父亲购货额三分之一的价格一次性收购父亲手中所有的积货。为了避免血本无归,父亲也只能忍痛答应了。何曾料到,他才刚刚做完交接,家里就被夷为了平地!
等我赶到的时候,我眼前的一切都超离了我的想象!我看到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城管甚至警察,人人手里拿着一把三尺余长的大锤,用力地砸向路边的店铺上的玻璃、门窗,边砸嘴里边不断地吆喝着,威武神气至极!哄嗡作响的推土机接踵而至,咆哮着驶向那些或高或低的房屋。顷刻间,房倒屋塌,闷声如雷,而屋内的营业设施、家具物什也都在瞬间被摧毁殆尽!我站在残骸遍地、尘土飞扬的村落巷口,恍惚置身于硝烟弥漫的战场。我开始怀疑自己脚下的土地,是法制社会下新中国的首都?我开始怀疑那些抡锤呐喊的黑衣人,是人民的公仆?我开始怀疑那些家园被毁、流离失所的民众,当真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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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灰意冷到极致,我已经出离了愤怒。依循着大致的方位,我在一片废墟上发现了我的父亲。他弯着略显佝偻的腰,在残砖碎瓦中扒拉着,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知道他在找那个铁匣子,那里边存放着他全部的家当和最为弥足珍贵的回忆。
“爸,我来帮你一起找。”
父亲扭过头来看着我,点了点头。
终于在天色泛黑之前,我们扒出了那个已有锈迹的铁匣子。父亲欣喜若狂地用钥匙打开盒子,拿出那张已经泛白的他和我母亲的结婚照,将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浑浊的双眼里流出两行欣慰的泪。看着他那斑白的灰发、如雪的鬓角、满是沟壑的瘦脸,我的心里一阵抽搐,喉头蠕动、鼻孔发酸,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涌流出来。
在我五岁那年,母亲由于生育弟弟难产不幸去世。我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都在那间产房外终止了。父亲爱妻情深,也为了我和弟弟,再也没有续娶。廿余年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为父为母地抚育我们。好在我和弟弟争气,先后考取了大学。只是这巨额的学杂,加之以毕业后购房买车、结婚娶妻的费用,更像是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父亲的肩上,累得他喘不过气。父亲的头发过早地白了、皱纹过早地深了,不过是不惑的盛年,却活脱像是耳顺的老叟。近来又连遭大难,我真是为父亲感到深深的担忧。
我们挤在逼仄的隔断房里的狭窄的单人床上,我在这头,父亲在那头。不隔音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隔壁住户的喧闹声。父亲掐灭了烟头,又深深地叹一口气,在黑暗里久久地沉默着。
为了赶车,我和父亲在凌晨五点便早早地起床收拾,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冒着冬日的冷风,踽踽前行去往燕京火车站。公车路过天安门广场时,我们看见毛主席的肖像在华灯的照射下庄严肃穆。我和父亲对视一眼,心里涌发出无限的感慨。
尽管时间尚早,火车站却已是人山人海。我将不多的行李递给父亲。父亲一边接过去,一边挥挥手对我说:“早点回去吧,天太冷了。”
“没事的,爸,你这次回去什么打算?”
“不知道,先回老家,过完年再说!”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豫北的一个小村庄里,灰尘堆积、杂草丛生的残房破院,久无人居、寒羹冷灶,像一条被遗弃多年的老狗,苟延残喘地等待着迎接父亲。在被清除驱赶的无情冷漠里,只有家人和故乡才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父亲拿着行李在检票进站了。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父亲干瘦的身躯哆嗦了一下。他紧了紧衣领,佝偻的脊背更显出他的苍老和孤独。天空中飘起了小雪,扑扑簌簌地落向屋檐、落向树枝、落向千千万万离京归乡人的心坎上!在这一片苍茫的白色雪雾中,我目送父亲消失在车站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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