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的两次兴衰

作者: 拿破仑小炒 | 来源:发表于2019-01-02 18:00 被阅读1次

    小炒注:一个政权的稳固,必须要有民众的自愿服从,有民众认同的共同价值。

    在所有的哲学(宗教)体系中,都回答三个核心问题:1、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2、人在世界中的地位如何?3、人怎样做才能与这个世界合拍

    原始儒学很好地解决了第三个问题(诸子百家,儒家凭什么屹立两千年?,但对前两个问题没有正面回答而这正是统治者将儒学宗教化所需要解决的问题。

    在儒教体系的用弃下,儒家也在不断地调整,以适应社会需要。

    一、第一次兴衰:汉唐

    1、宇宙论儒学

    经过削藩和财政集权(财政眼中的帝国兴衰(二)——秦汉),西汉的大一统得到稳固,独缺思想武器。汉武帝便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董仲舒引入儒家五经,杂糅阴阳、五行等研究成果,创立“天人合一”的宇宙论儒学:有个主宰一切的大神,叫“天”,地上由谁当皇帝,由天说了算,不能随便推翻,当皇帝统治失德时,天会彰显各种异象来警告皇帝,天还可以换掉不称职的皇帝。天掌管一切,通过阴阳变化和五行转换生成了世间一切,天与人、社会是相通的,是互相感应的。

    如何让天满意呢?那就是按照儒家伦理行事

    孔子以家庭伦理为核心的社会秩序得以建立。家以父权为核心,国以皇权为核心;家庭的家法和国家的王法都遵从儒家的伦理道德;家法由家长执行,王法由官吏执行,选择自觉遵守儒家理念的道德精英出任官吏。

    国是家的同构放大,都以儒家伦理为正当性依据,所以称“国家”。

    儒教正式诞生:1、世界是天创造的;2、人与世界存在天人感应,天派遣皇帝来统治人类。3、人要听从天的指示,服从皇帝这个代理人,遵循儒家礼法。

    在道德层面,把宇宙规律与道德伦理联系在一起,道德来源于天和宇宙秩序。这是宇宙论儒学区别于原始儒学的关键所在。

    这就带来一个很大的问题:宇宙秩序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自然现象,道德是一种主观的抽象概念,把两者生搬硬套扯在一起,将个体自觉行为转化为依赖于自然力量,善(道德)的价值判断就有问题,这就会对道德的可欲性造成破坏。这就是宇宙论儒学的最大漏洞

    2、宇宙论儒学的质疑

    只要社会运转良好,再荒诞的学说也能站稳脚跟,只要大部分人相信即可。但到了西汉末年,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大地主力量不断增长,导致出现了两种社会秩序:自耕农与皇帝的家国同构、佃农与地主的人身依附。当后者越来越普遍时,以儒家伦理为基础的社会秩序瘫痪,很多人就会对官方思想产生质疑。

    在此背景下,两汉之交的杨雄、王充,以谶纬之术导致的迷信乱象为突破口,写《太玄》、《论衡》等书来反对天人合一学说

    扬雄模仿《易经》写《太玄》,但并不彻底。

    王充走得更远,他的核心观点是:我只相信我看到的,其他一切都是虚的。作为机械的经验论,王充的《论衡》基本粉碎了谶纬,天人合一体系进入垮台的节奏,但还缺乏另一种理论来取代它

    3、魏晋玄学,儒家为体,道家为用

    到了东汉后期,世族兴起,皇帝成为摆设,社会大动乱,儒生被排除在政权之外(《财政眼中的帝国兴衰(二)——乱世》)。家国同构的社会秩序崩溃,儒生无力改变,远离政权,过上闲云野鹤的悠闲生活。

    刚好东汉末年,灾异频发,儒生借此开始抨击宇宙论哲学,认为无论人们怎么做,天都用灾异告诫这个社会是不道德的,这就说明曾坚守的道德理想是无法到达的,那人们应该相信什么呢?中国第一次遭遇到信仰危机,第二次是清末。

    这时就产生了道德价值逆反,儒生很自然地想到了儒家的反面—道家。为匹配自己的放浪生活,儒生将道德改为无为与自然。表现在生活上,就是放诞不羁,惊世骇俗,随性而为,所谓“越名教而任自然,薄周孔而非汤武”。这就是玄学。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玄学并没有否定儒家,只是否定宇宙论儒学的道德价值判断,把道家的无为与自然转化为儒家向善的意志,为悠然甚至放浪的生活寻找价值正当性。在家庭层间依然是儒家的家庭伦理核心价值。这就是“玄礼双修”。

    那么,玄学还是就需要解决开始的两个问题:1、用道家思想来解释世界,为什么无为与自然就是道德的;2、消除道家思想与儒家伦理有为的矛盾,解释人与世界的关系。产生了两派:

    先是何宴和王弼的“贵无论”,将老子的“无”提升到最高存在,无生道,道生万物和道德,推出“无为”是最高道德价值。“无为”是形而上,儒家伦理是现实实践,分属两个不相关的层面,消除了二者的矛盾。后来,贵无论的“无”接引了佛家的“空”,把“空”当成“无”来追求(这实际上是一种误解),导致印度大乘佛学的流行。贵无论的这种两层论述逻辑,也是后来北宋建构理学的方法。

    然后是向秀和郭象的“贵有论”,将庄子的“自然”当成终极合理性。形而上层面,“玄冥境界”代表顺应于自然的宇宙秩序的至理万物都符合这个至理。现实层面,“无”无法生出“有”,万物都是自生的,不依赖于其他条件而自然存在,不需要追究其生成原因,这就是常识理性。落实到人身上,儒家的道德规范也是自然,人可以在现实中追求荣华富贵,也可以保持如在山林中的超脱心态,只要你能保持“无心而顺物”的超脱心态,就能达到圣人之境,这就是“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

    常识理性造就了中国文化的独特性质。苹果掉下来是一个常识,是一种自然,不需要追究落下来的原因。人的情感流露也是一个常识。以常识为根据,去推导自然和社会现象,形成了中国区别于古希腊公理逻辑推理的思维模式,也避免了中国出世的倾向,与佛教、基督教划出界限。

    4、佛教兴起

    佛教于公元前6世纪诞生于印度,东汉明帝时期传入中国。到了东汉末年,战乱不断,人们生活困苦,佛教提供了心灵的慰藉。

    佛教是这样回答三个问题的:1、世界是“空”,没有真实的存在,万物生灭无常,终归幻灭;2、人的自我也不是真实的,人世一切都是生灭无常的幻象,不值得留恋;3、人要按照佛法修炼,脱离无常的痛苦,达到解脱的寂静状态

    佛教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思想体系,思辨性很强,玄学在它面前相形见绌。佛教俘获了很多人的心,不少玄学人士都转向了佛教,玄学逐渐退出思想舞台。

    人们还用常识理性将佛教中国化,主张人人都有佛性,由出世变为入世,死亡是个常识,不必追究死亡以后怎么样,只需追求此世的精神解脱。佛教中国化的成熟状态就是禅宗,在隋唐得到大发展。

    禅宗的精神在于:悟道在于你的内心,心静与不静,对佛法的体悟,跟你出不出家、读不读经没有关系,即“即心是佛,见性成佛”。

    禅宗与孟子的心性论很相似,只要把道德追求的善换成解脱,就是禅宗。

    5、唐代的佛道儒三足鼎立

    唐代统治者有鲜卑血统,为增强政权合法性,向老子认亲,大力扶持道教。佛教因为其强大的思辨性,成为人们的修身之学。儒学可以维持家国同构的政治结构,依然被封为官学。

    但此时儒学的地位实际上边缘化了。科举制度对儒家经典的要求放得很低,通过诗词歌赋和策论一样可以做官,后来还把道家经典也加进去了。这其实很像现在的制度安排,马列主义仍然是招牌,但在人们生活中,那些无意义的句子早已让位给了丰富的学问,人们不再理睬旧东西了。

    唐代三教并存,人们没有意识形态的束缚,思想自由,造就了绚烂的大唐盛世。如果没有后面的儒学复兴和宋明理学,中国沿着思想自由的路子继续走下去,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二、第二次兴衰:宋清

    1、古文运动的儒学复兴

    唐代奉行小政府,由于财政结构的原因,爆发了安史之乱。从此藩镇割据,叛乱不断,皇权软弱(《财政眼中的帝国兴衰(三)——隋唐》)。这给上层人士带来极大的心理震动,他们认为必须恢复儒家的中心地位,强化皇权权威。此时,就面临两个问题:1、重建天人合一的儒学理论,支撑皇权;2、提升儒学的思辨性,抗衡佛教,成为士人修身之学

    韩愈发起的古文运动,反对浮躁的骈文,倡导汉代的文字,希望回到汉代的儒家中心。当人们慢慢接受古文运动,也就逐渐接受了回归儒家的理念,社会风气由开放变得封闭。

    韩愈等人以孟子的“性本善”心性论对抗佛学的人人都有佛性,但无法提供心性论形而上的理论基础。直到程朱理学,儒学才真正融合了佛学。

    2、程朱理学,完整的儒学体系

    北宋的范仲淹改革和王安石改革失败(《财政眼中的帝国兴衰(三)——两宋》),社会风气越来越保守,总想回到古代的道德统治和礼法制度。

    宋儒的主要内容是:与汉儒的理想一样,建立一套包罗万象的体系,解决唐儒的两个问题。汉儒将体系核心放在“天人感应”上,宋儒为对抗佛学,将之定在了“天理”上,整个世界都在“天理”的规矩中运行。

    在宇宙论上,朱熹继承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的理论,认为万事万物蕴含着一个总的道理,这个道理就是世界的本质,即所谓“天理”。“气”是打通天理与万物的连接点,世界万物都是“气”运动的结果。天理好比是模具,气填入模具,就会铸造出特定的物件来。并以常识理性为根据,认为万物根据各自的理而自然生成,每一物之理体现着万物的普遍之理,即“理皆出同一源”、“理一分殊”。回到人类社会,“性即理”,理就是具有道德感的人性(人心),天理规定的人性是相同的。

    理学是这样回答三个问题的:1、世界由“天理”这个宇宙真理创造;2、人类也是“天理”创造,儒家伦理也来自天理;3、人首先放弃私欲,去理解“天理”,再用“天理”指导行动

    朱熹的理气二元结构,在修身上也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排除私欲,去冥想气未动时的纯粹天理世界,即“存天理,灭人欲”;第二部分是格物致知,读书博学,穷尽万物之理,从而获得唯一的天理,再用天理实现儒家理想。朱熹曾言“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就是指修身两部分。

    与汉儒一样,朱熹将理学体系放入儒家经典著作中,并逐字逐句将新的理论与儒家经典对应起来,形成了四书五经,并以四书统帅五经

    朱熹一生著书209卷,编篡书籍210卷,注释38卷,校勘72卷

     

    程朱理学建立后,家国同构体系得到强化,皇权得到加强。在《财政眼中的帝国兴衰(四)——明清》中我提到:为什么明朝会突然逆潮流选择了封闭?除了财政原因,还有程朱理学这个思想武器。经过南宋后期和元朝的独尊,程朱理学逐渐深入人心,其倡导的政治结构正是家国同构体,配套的经济体制就是小农经济。

    在个体道德方面,对天理的重视使得人们重视气节品德,但由于谁也说不清天理是什么人们陷入空谈和空想,带来了人性的束缚,这或许是中国人最大的不幸。

    3、陆王心学,理学的内部争论

    程朱理学成为元明清的官学,到了明朝中后期,明朝初露资本主义萌芽,家国同构之外出现了大量雇佣关系这样的市井阶层,他们不认同程朱理学,追求思想解放。

    陆九渊认为“心即理”,天理在心中,而不在外部

    王阳明提出“致良知”,人只要依良知而行(知行合一),就是在追求天理。“吾心之所谓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良知”就是根据内心区分善恶,即“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找到良知后回到现实改造社会。

    阳明之后,由于良知具有极大的主观性,其弟子把个人当下感受、求利动机和自然情感看作良知,推出多元道德标准,迎来思想大解放,异端之说无奇不有。

    王门左派将致良知推至极端(“狂禅”),“饥来吃饭饱来眠”都可以看做致良知。推出修身不需要道德精英,“愚夫愚妇与知能行,便是道”,带来“满街都是圣人”。

    李贽更有名,以童心为道德,反对僵化,称“理杀人”,特立独行,言行大胆,还以著书讲学宣传个人言行。

    对于当时统治者而言,阳明心学是一种“邪说”,人人都依据个人内心而动,就会危及家国同构的政治体系,连皇权都会受到质疑。

    随着叛逆者的死去,心学如同当年的玄学一样,缩回到内心与现实脱节,走向庸俗主义。

    4、清初的批判

    满族入关,对中国士人的思想冲击是史无前例的。知识分子痛定思痛,将明朝僵化的矛头指向了接引佛学而来的天理层面,让儒学回归本来的社会实践性

    黄宗羲从人情合理出发,“血缘同气”,肯定父子关系否定君臣关系,仁义礼智都是虚的,斩断儒家的家国同构理论基础。又从理气角度界定公私,否定君权,提出了限制君权的制度设计。黄宗羲的政治思想进步,被称为中国的卢梭

    顾炎武痛斥空谈误国和四处讲学,认为只有通过实地调查,才能了解“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他二马二骡,马当坐骑,骡来驼书,走遍全国,实地调研二十年。顾炎武放弃宏大叙事,从细微处做起,沉下心来作具体研究,将诸多学科单独剥离出来,是扭转清朝学术方向的关键人物。

    王夫之对理学的理气观来了个彻底颠倒,气在理先,“气者,理之据也”。我们不要小看了这个颠倒。物质性的气是第一性的,理只是物质的性质而已,离开了物质,就谈不上理。气在运动和变化中,理也一定会变。落实到人身上,就直接否定了“存天理,灭人欲”,有人欲,人们才回去观察世界,改造世界,才能发现更多的规律性。这实际上就是进步的唯物主义

    乾隆时期的戴震强调分理,否定普遍之理。只有一个个具体的事物,一以概之的普遍之理并不是真实的存在。三纲五常、尊老爱幼等儒家伦理是概括出来的抽象名称,不能用抽象名称去套用具体事例,应该在具体情境中判断对错,没有固定不变的伦理规则。戴震的这种常识具体主义思想,是中国式自由主义的原型。

    在明末三大家的开拓下,到了戴震,儒家出现符合世界潮流的新思想。但满清实行独裁统治,强化程朱理学的官方意识形态,大修文字狱,这些新思想直到太平天国时期才成为显学。

    鸦片战争后,中西思想碰撞,再次出现了道德价值逆反,去寻找新的道德。

    中国人的思想不可能摆脱儒家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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