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丝瓜鸡蛋面,我坐下,开始说这些故事。
当我打出第一句话后,间隔了好几个小时,才得以继续。这段空白的区间,像故事里的缺失,也正是因为这缺失,才让我有故事可以告诉你。
绿绿糙糙的丝瓜攀爬着青色的篱笆,夏天就这样歪七扭八地,被吊在青藤上,像无数个乏善可陈的中午一样,那些青藤和丝瓜正在承受着生活,如果是拍电影的话,此刻,镜头就会渐渐拉到我姥姥的身上。
姥姥最爱吃丝瓜,我小的时候,她家的院子里总会有一片丝瓜藤,还有葡萄架。一定是我觉得葡萄比丝瓜好吃,所以没记住什么关于丝瓜藤的事情,只记得总有很老很结实的大丝瓜最后被拿下来做成刷锅的东西。我也用那个刷过锅,所以被迫记住了。
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脑海里仅有一些些关于姥姥的事情。到了夏天,看到丝瓜,就马上知道,这是姥姥以前爱吃的东西,条件反射似的。幸好还有这一个季节,这一样东西,可以让姥姥占据。
以前姥姥总是说,自己指不定哪天就死了,就见不到我了。我跟妈妈说,想让姥姥来宁波。初中时的某个夏天,她来了。那个下午,我和姥姥竟无话可说。她坐在我的床上,手和脚都整齐地摆放着。我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看书,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同一页,看过就忘。于是我放下书开始收拾书柜,姥姥依然坐在床上用固定的姿势看着我,她一言不发,我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那天的风也像我们一样左右为难,偶尔会把试卷吹走,姥姥就起身捡给我,然后再用一样的姿势坐回原来的地方,始终没有一句话。我想起,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画个圈儿,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要走出来。艺术果然是源于生活。
我想找些话说,就问姥姥要不要喝水,瞬间得到了我设想好的答案,不喝。但我的嘴巴像是被设置好的程序一样,仍然隔一段时间就问她要不要喝水。我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家对面的一对姐弟吵架了,我把伤心的姐姐请到家里,一遍遍地问她要不要喝水。过了那么多年,毫无长进,我依然用同样的方式,像招待外人一样招待我的姥姥。对那个伤心的姐姐来说,也许我还带着几分温度,但对于姥姥,我就是个发声的锣,或发响的钹。
她那次来,一直叫我外孙女,从没喊过我的名字。有个老师曾经跟我说,一定是因为名字跟性格相反,所以我才叫宁宁。滑稽的是,跟姥姥在一起的时候,我却很好地诠释了我的名字。我一直都能清楚地看见姥姥当时的苍凉,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我才突然理解,当时的我,也多么需要被拥抱。我也曾如此用力地,想要填平我与姥姥之间那个被时间和空间割开的沟壑,我也经受了我那时还经受不了的挣扎。只恐我和双溪舴蜢舟,都载不动许多愁。
后来姥姥去阳台上去张望,到了妈妈快下班的时候,问我妈妈从哪边回来,她要在阳台上看着。那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妈妈或许弥补了儿时未能被母亲热切的目光迎接着放学的遗憾。也许她该谢谢我这个幕后推手。
许多年以后,我独自坐12个小时的火车回去看姥姥。
姥姥院子里的菜地,在时代的裹挟下进化成了水泥。我问了几句丝瓜藤和葡萄架的事情,当天姥爷赶集的时候就买了葡萄和丝瓜,姥姥给我做各种小时候的吃食,好像要把我的童年,抓紧时间在这几天内还原出来一样。随她到河里去洗一条很大很大的鱼,纵然觉得很不卫生,但我什么都没说,那一顿饭,我还是吃了很多,他们的日子不就是这样过的吗。我要帮她烧锅,她把我当成尊贵客人似的,说我肯定早就忘记了怎么烧。我怔怔地站在旁边,看见烟雾缭绕在姥姥的身上,我和她,就这么隔着一层。烧锅这个从小就烂熟于心的本领,如果有一天真的忘了,那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耻辱。
下午姥姥和村里的妇孺们在门口闲聊,这就像消解生活的仪式,她们每天都要举行一回。我爬上仅剩的一颗柿子树,跟来往的人打招呼,很认真地听着她们的话,那些我十多年前就已经听过无数遍的事,如今听来仍是奄奄一息中荡漾着世俗的鲜活,没露出任何马脚。大家都很默契似的,知道今天什么时候要去谁家门口,手里有活计的就带着,边说边做,清闲的就两手空空或者嚼点儿干货,或立或坐,仿佛过日子全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也许到了饭点,也许谁家孩子喊奶奶了,就各自散了,来去自如,连个招呼也不必打的。
晚上我给姥姥剪指甲。她是在那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每一片土地都是一个雕刻师,把人塑造成与那方水土相似的样子。可惜她脚下的那一亩三分地,尤其不懂温柔,随便给她一双干枯的手。姥姥的生活,和变形的手背一起,暴露在我眼前,一个人的一生,就如此轻易地被窥探。后来我要给她剪脚指甲,她不肯,说脏。我抱出她的双脚,说,小时候你天天管我吃喝拉撒,也没嫌我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是用力地抬着双脚,怕把重量全都压在我身上。我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掉那些生活留给她的额外积蓄。
这回,我一次都没问她要不要喝水。姥姥说,外孙女别走就好了。
后来,我走了,她也走了。
我走的时候她到路口送我,每次,一定要看着我先走远她才回头,像每个人的离别一样普通而深重。
她走的时候,因为某些原因,家里人瞒着我和弟弟,爸妈都说回家有事。几天以后,在某一个晚上,妈妈告诉我,宁宁,你姥姥去天堂了。我从卫生间跑进房间,哭完之后不知道该做什么,也像完成了一个仪式一样,无力和空白陪伴着我。那一夜我都没睡,一直在想,姥姥会不会怪我。看我多自私啊,我想的不是姥姥多痛苦,而是怕她会怪我。脑子里一直反复出现她很多年前的那句话:“说不定我哪天就死了,就见不到你了。”
后来,我跟爸妈说由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弟弟。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在说一件事情之前,思考了很久很久,从来没有那么久,也从来都没有那么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一定不会再让自己陷入这样的艰难里。那意味着,我和弟弟,一起面对一个深渊,我要首先假装毫不害怕地跳过去。还意味着,我要说的人,在我的话音落下之后,彻底地,掉进那个深渊里,彻底地,从这个世界纵身一跃。我永远都没想到,把这件事情告诉弟弟,成了我和姥姥道别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步骤。也是我仅有的,别无选择的步骤。
昨天中午,吃完饭躺在沙发上听音乐,迷迷糊糊睡着了。梦到我回家了,奶奶在路边搀扶着姥姥,姥姥的头发,还是在某个夏天我帮她剪过的样子。我看见她两眼通红,是那种就像涂了颜色一样的通红,我走过去,她的嘴角不停地抽动,但一个字都不跟我说,像那个被孙悟空画了圈的下午一样缄默。我喊她回家,她不肯,任我怎么喊,她都不动。到这里我就醒了,坐起来感觉很累很累,无暇想太多,重新躺下想继续睡,可是突然有了意识,开始大哭。
耳边又重新浮现那句:“说不定我哪天就死了,就见不到你了。”
时间轮着转,又转到了夏天。遇见的人,走过的路,都时常各自满全我生命的缺口。妈妈又买了丝瓜,我知道,唯独这一份缺失,是昨夜风疏雨骤,是再也没有岁月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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