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五点,她在天刚亮的时候被电话叫醒,要起来梳化了。听说今天是她大喜。
我醉到完全忽略了这件事情,是梦吗?应该是在梦里听到你开门的声音,钥匙咔啦咔啦地敲响铁门,而她像小时候那样,两手抱着今天刚考完的试卷朝门口跑去;我正在厨房切菜,那时仨人还待在一起。
她坐在房间的镜子前面,任由来化妆的人开始拨弄她的头发,一边用余光看着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灌下一杯接一杯的凉茶。
“你今天结婚?”我必须要保持清醒,我最爱的女儿今天要出嫁了,那个小时候抱着我,说以后要嫁给爸爸的那个姑娘,等等化好了妆,就要离开这个家。
“嗯,爸,我今天结婚。”她说完继续对着镜子调整睫毛,接着和化妆师选定眼皮上要涂抹的颜色。
“是今天吗?我看你那帖子写的不是今天。”我又端起茶喝了一大口。
“那张帖子的日期是错的,上个星期我就摆纸条在你床头告诉你了。”她说。
你没有看过她的另外一半,也许你会喜欢,也许你不会。如果她问我的话,我当然是不会同意的:不只是为了私心,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些问题。不过她自然也不需要我的同意。上周我才在她的房间看到了那些杂志上的豪华婚礼,又看到一张帖子上印着金色的囍,我没有问她。如果你在,她一定会和你商量的吧?关于这点,我始终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
做为一个不尽责的父亲,我没有看过她的另外一半,不过我肯定不会喜欢,他不够格当她的丈夫,也不够格当她未来孩子的父亲;她的父亲是我,她的丈夫也是我。
二
昨天我结婚了。这个男人是我出了社会后的同事,大部份情况下,我不会和男人处得太近,但他似乎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够懂我的男人。好像听说过,女儿会不自禁地朝着相似父亲的男人靠近,这点我不认同,因为我在他身上完全找不到家里那个男人的影子,相比之下,他更懂我,也更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
我们相处的时间其实不多,每天我都得按时回家整理一场酩酊大醉,从母亲离开之后便是如此…哦!那个母亲,她是让我见到这个世界的人,却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抛弃我的人。
第一次的生理期,是她走了几个月之后,早上醒来我感觉下腹有些胀痛,懂事之后我就已经习惯了在痛的时候不喊母亲。从床上爬起来后我去到厕所,那时父亲前晚吐出来的秽物还浮马桶里面,包括坐垫边缘、还有地上有一些看似肉泥的糊状物。我拿水稍微冲掉坐垫上的脏东西,一脱下裤子便落下一滴红在那团糊状物上,我蹲下来观察,是鲜血,接着又是一滴两滴地啪答掉在磁砖,埋头看到白色底裤已经血红一片。
我轻手轻脚走进父母亲房里,翻了几层抽屉,撕碎的结婚照片就放在第二层的抽屉里,听说那时候我已经在母亲的肚子里了,所以这也算是我们全家仨人的合照。我盯着看了很久,直到原本呼呼大睡的父亲发出了他惯性的怒吼。
“你敢偷东西?”父亲从床上坐起来,睁着宿醉后的血红眼珠子看着我。
“不是的爸,我好像来…那个了…”我用一种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盯着地上渗过底裤流到大腿上的血迹。
父亲顺着我的视线往下移,我看回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光芒,那种眼神我只有在他看母亲的时候才有看到过。
“你终于是变成她了。”父亲看了几秒,把被子蒙过头反身继续睡。
三
两个小时后家楼下响起炮竹,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白色烟雾,几个说是伴郎的男人,来到家门前,同来的还有她的几个姐妹,他们在家门口挤成一片:男生要进来,女孩子们说,玩个游戏先。我避开那些热闹来到阳台抽烟,家楼下几台黑色礼车,要来争夺我的女儿。
和你成亲那年,没有那么多繁琐礼节,越是多人反对,好像这些事情都能被避免。我一个人穿着一身黑,一身前一天才从服饰店要了半天折扣买来的黑,袖口有些宽松,遮住了一半的手背,才穿半天就被手上的香烟熏得有些发黄。我按下第一声门铃没有人响应,在楼道间手插着口袋来来去去,十分钟后我又按了第二下,门开了,家里只有你一人,看起来眼眶很红,我想你是舍不得。你穿着一身到小腿肚的红色洋装,眼上的妆晕得有些花,我问你还需不需要去补一下,你说不用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来。
我又吸了口烟,那时候你不像她,大喜日有那么多人陪伴,隔着阳台落地窗都能听到那些人在门口嘻笑的声音。伴娘们说,不答题,不能进去;伴郎们说,不让进,手上的红包不给领,他们笑成一团,男男女女都挤了进来,穿着新郎服的他跟在最后面。
我把手上的烟往下丢,丢进那还在炸响的第二串鞭炮里,回到客厅看到她在众人拥护下走出来,她看起来很开心,那种开心不是要成婚的开心,而是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的开心。我在她的眼神里也看到了当初你离开时的那个表情。
好呀,你们都走。
四
要说这个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调,大概就是从我拆开第一包卫生巾的时候开始的。在母亲离开之后我一直没有反应过来慢慢被改变的生活节奏,大概也是因为她在与不在,都与我没有直接的影响,对我来说,她就是在我联络本上签名的工具,还有支付我学费的提款机。
她有时会在半夜找我哭诉,说的大概就是和父亲的那些事情,其实我不是很想听,如果不那么爱,为什么要成亲?她说这都是因为我,好像是我逼她怀孕似的,就我看来,烧得一手好菜的父亲,对母亲已经是无微不至了,这是那个时候的认为,毕竟他们的从前,我并没有参与。
“妈妈如果有一天走了,你要记得妈妈没有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不起这个家,你要记得妈妈是不得已。”每回母亲哭诉完后,都会说上这一句,她时刻都在提醒我她会离开,直到有天她真的走了,我才相信她说得都是真的。
至于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是后续,你们大概已经猜到了,但我还没打算要把故事说到那里。
五
我把和你结婚那天的黑色西装穿上,这时她也穿好婚纱,要来跟我说拜别的话。她说谢谢我把她养到那么大,她说谢谢我照顾到她成家,她说谢谢我在母亲走之后没有同时抛弃这个家。
“今天走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就这样吧。”最后她说了句,没有人听懂她。
我搭上和她不同的礼车出发婚宴会场,在车上我又拨了一次电话,仍然是关机,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这事儿告诉你?好多年了,你会出现吗?不知道你长得是否和我第一眼看到你一样:披肩的长发、圆亮的眼睛、还有走路时摇摆浑圆的臀部、加上温柔的声音以及能够被我一手掌握的坚挺小乳房。
到餐厅后我找到主桌,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桌上铺着粉红色桌垫,摆着几碟小菜,还有一瓶番石榴汁。有个服务生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新娘爸爸。他和我讲解婚礼流程,教我到时怎么牵她的手进到会场、教我怎么把她的手交给他。
“到时候音乐一下到那个节奏,您就把宝贝女儿的手牵给他,这时候您可以对男方说一些话,就是之后要麻烦他之类的,记得眼神要感性一点,想哭的话就哭出来,那样气氛会更好。”那服务生蹲在我旁边,拿着流程书对着我指点,让我半小时后就位。
我一面看着台上开始轮播的投影屏幕,有一张是她公司的迎新会,文字表示那是工作第一天,也是她和他认识的第一天。我记得那个早上,她穿着一件合身的套装说要去新的单位,我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毕业。
六
他和我求婚时,我才入职一个月,会决定要跟他交往并不只是因为我想要离开这个家,还有很大的原因是我从他身上找到了一些亲人的样子,相较于我的父亲,我觉得小志更具备一个成为父亲的条件。他温柔、且细腻,和我感情较好的同事告诉我,这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得到我,为了证明我的眼光没有错,我愿意拿一生赌进去。
“我感受到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但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完美的父亲和丈夫,我不会像你妈那样离开你,也不会让我的小孩子跟我不亲。”那天他跪在天台,我大概就是听到了这样的话,才更下定决心要嫁给他。
我们当下私订了亲,预计半年后成婚,半年间他对我依旧无微不至,我们的爱不需要靠别人说的,用亲密关系去维持。我当时想着,这大概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该有的样子。我相信,他不会是父亲,他也不像父亲。
七
投影画面一张一张切换,从他们的相识回溯到她童年,你抱着她,离我很远,我笑得很开心,一手搭着你的肩。大部份照片都被我锁在抽屉里了,不知道她从哪翻来的这些;那时你还那么年轻,农村女孩与世无争的单纯依旧没有离开你的脸,她像你,不像我,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你才能勉强爱了她那么久。
门口陆续有人走进来,大家各自找了位子入座,唯有我这桌还是空的,估计他们都还在休息间抢着跟你拍照,而女方家也就凑出一个人来。你没有出现,我从口袋中反复掏出了几次手机,最后干脆把手机放在桌上,直到男方的亲戚开始入座,仍旧一通电话也没有。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多,有叙旧的、初次见面的、说主角们八卦的。
“欸,你们说,阿志到底为什么要娶她啊?这长得也不怎么样啊,还那么内向。”我听到隔壁桌一个男人对着周围的人问道。
“听说她还是个处呢,这年代,你上哪找个处当老婆?”一个男人回应了他。
“是呀,迎新会那天她不是说了?她没有交过男朋友,大概阿志就是爱上人家这点,他有洁癖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另一个女孩也凑过来。
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真的,但她的男人知道吗?回过神来的时候主桌只剩下两个空出来的位子,一个是她的,一个是他的。刚才的服务生又找到我,要我去到指定位置等待把她送给他。她要走了,我还得毕恭毕敬地牵她入场。
八
可是那些事他迟早得知道的,我得告诉他,他不会在乎这个的吧?这一切也不是我愿意的呀,后来我决定就在新婚的那天晚上,把一切都告诉他,他肯定会理解我的,也唯有这样,我才能全心全意把自己交给他,我们俩也才能真正并成一个家。
我在结婚的前一晚打电话给母亲,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挂断,然后又是转到语音信箱。父亲当时还在外面喝酒,我想他早已经把这事忘得一乾二净,毕竟他也根本不想要我嫁出去。他总说他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母亲,这次我铁了心,就算他不同意,我也还是得走,我要当我自己,不再替代母亲。
“你永远也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这个家,你知道吗?你到哪我都会找到你,然后我会拿着你的头颅,再去杀掉那个女人。”他喷出满口的酒气对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15岁,那个时候我刚开始取代母亲、取代母亲完成那些应该是妻子要做的事情。
九
礼堂后的大门打开前一秒,她才勉强把手勾在我的臂上,她穿着那件拖了很长的白纱裙,后面跟着两个小花童,他们手上拿着个小篮,随她走一步、停一步地跨上红毯,一边把小篮里的花瓣洒向两旁的座位边上。一下子所有的闪光灯啪嚓啪嚓地在她和我的身上,还有几束拉炮霹雳啪啦地喷向红毯中央。
她对着两旁点头微笑,而我觉得这彷佛是我一直欠你的那场隆重婚礼,不禁对红毯尽头那个迫不及待要接手她的男人,感到厌恶至极。在音乐下一拍的时候我没有跟着步骤往前走,台上的人对着麦克风笑说爸爸舍不得女儿了,他们不明白,我舍不得的是我的妻子。
“我花钱买了你的,你不能走。”那个凌晨你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铁了心就一定要离开我,连女儿都不要了。
“孩子我也给你生了,你们俩自个儿过活去吧,我求你就放过我吧,你为什么买了我,你心里还没点数吗?”我很少看你哭,就连初夜你都没有掉泪,唯有这次,你像是忍耐了很久。
“我们婚后不一直过得好好的吗?我也没有亏待你们呀,以前的事就过去了,难道还不能弥补吗?”欠你的,我不都在还了吗?为什么你还要走,我不懂。
十
在父亲没有喝酒的情况下,他都还算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会参加学校的家长会,如果没有宿醉,早上的餐桌会有牛奶和土司;他会骑着那台二十年的老机车,送我去上学,然后会在放学的前十分钟,就到校门口守着要接我。只是随着时间过去越久,他喝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被迫代替母亲成为他妻子的夜晚,也越来越多。
一直到我觉得这件事不太正常,是我认识了小志的时候,他说女人的第一次就是要留给丈夫,他的姐姐和妹妹都是如此,在婚前守着自己的身体不被破坏,是给之后的丈夫最好的嫁妆和礼物。那个时候我才了解,原来成为父亲的妻子,似乎不是我的义务。
我很笨,对吧?看到这里你一定也这么认为。最笨的地方就在于,小志都已经这么提醒过我了,我还是以为他不会在意,硬要带这个已经被破坏的身体嫁给他。
十一
我还是称了她的心意,把她的手交到他手上,接着在一阵掌声欢呼中退场,去准备等等我上台时要说的话。我该说什么呢?如果是你,你会说些什么话?后来我决定什么都不说了,把致词权交给她的上司,然后回到座位上,叫来服务生打开主桌上的酒瓶。
我听着那些啰嗦碎语,好像那些人才是她的父母亲,他们不知道她第一次上学的情景、不知道她第一次开口念的是糖糖而不是妈咪、不知道医生把她拖出身体时,她一度不肯呼吸。
“谢谢俞静加入到我们这个家庭,当我们家的第三个女儿,也请亲家不用担心,从今往后我们俩家就是一家了。” 她的新任父亲在台上说着,拿着酒杯对我示意,他们永远不可能像我一样地对待她,一旦她嫁过去,现在他们眼中的仙女就会被打回原型。
席间她换了两套礼服,我顾着喝酒也没吃什么东西,迷茫间看到一位走进宴会大厅的人,长得和你很像:你穿着红色小洋装,孤独地走在红毯上,我起身要去牵你的手,却在你的推拉中被旁人一把拔开,那不是你,你的力气没有那么大。她走过来在我耳边小声喝叱,要我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
“你走吧,我其实都不想再看见你了。”这是她最后一句对我说的话,最后一句。
十二
你们想知道的其实还是我为什么会写下这封信吧?或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最看不清现实的,似乎只有我而已。
我们比预订的日期早了两个星期结婚了,省掉提亲还有一些繁文缛节,一切的过程都还算很顺利,除了父亲把会场上一个女人看作母亲之外,一切都按照我和小志的计划在进行。原本过了那晚我就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会和他有一个孩子,也许两个,孩子们会爱我、也会爱他。如果我在新婚后几个小时没有被赶出婆家的话,这一切都会变成真的。
最大的理由是因为他说我是不干净的,没有资格带着自己污秽的身体进到他们家、并在婆婆离开之后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他说我错的不只是因为我不纯,也是因为我不诚。我只身被赶出来了,凌晨两点晃荡在一个不让我回去、和一个我不想回去的两个家之间。
十三
回到家后我摔碎了她所有的东西,把手上的两瓶洋酒喝完之后,躺在她床上睡去,凌晨两点多似乎又听到熟悉的钥匙和铁门在敲击,我摇晃着醒来走到客厅,不是你,也没有她。我回到那个以往我们共处的床上,闭上眼睛,在五点多的时候,被电话叫醒,是你的声音。
“你把女儿也逼死了,你高兴了?你到底都对她做了什么啊你,你真是个畜牲!”接起电话就听到你的一阵咆哮,你说她死了,但她昨天才好好地离开家里。
十四
话就说到这里,我哪也不能去,不如就让人生停在这里吧,关于我的父亲和母亲,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问题,但是再也和我没有关系了。我不用再去听谁哭诉她是被迫、也不用再代替谁去成为谁的妻子。不论上辈子究竟是不是我欠的你们,下辈子这所谓的一家人都已经两清。
晚安了,这再也不见的世界。
终
同样那套黑色的西装,从她离开之后都还没来得及洗,只能先这样了,听说今天是她的葬礼。
你终于是肯回来了,为她做这最后一件事情,我看到你哭得很用力。她对你来说是什么呢?我在第一眼见到你时就污染了你,然后有了她,她是你的女儿还是负重,我想你也说不清。
估计这真的是我看你的最后一眼了,虽然我也很遗憾我们要在这样的场合见面,很遗憾我用不正当的方式娶了你,也很遗憾你在不甘愿的情况下生了她。这些年我一直尝试要弥补的,对于你还有那么像你的她,可能我又再一次用错了方式,才造成她的悲剧,我该负责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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