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啊,要怎么办才好呢?怎么爱上你之后,却常常感到悲伤?怎么爱上你之后,欢喜也不见增涨,而烦恼却不断增多呢?甚至连原有的幸福也慢慢消逝了,而新的痛苦却又渐渐地加深了。”
心不二在后跟着,眼不见与耳不烦两个分开人群,人便纷纷地让出一条路来。人又纷纷地跪下地去,都来瞻仰他,膜拜他,人那么欢喜,那么狂热,有的甚至哭出声响。
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还或远或近地站着,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心不二一边走着,一边歌唱:“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嗟乎,何不长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嗟乎,何不长生?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嗟乎,何不长生?”
沙僧闻得歌声,微微抬起头来见是心不二到了,便忍着不再哭泣,啐了一口说:“去你妈的。”
心不二行至近前,倒像是见了老友一般先是向沙僧一笑,才又转向众人说:“圣人入水不溺,浴火不热,刀兵加身而能不死,何也?列御寇曰:是纯气之守也。”
言毕,早有一个不闻香提起一桶油来,都倒在沙僧的头上。“得罪啊,朋友!”不闻香红着脸说。
沙僧心里一酸,又哭道:“救命啊!”
不知味随之在沙僧的身上点起一把火,之后还嘻笑着问他:“要不要给你加点佐料呢?”
真的掏出一袋盐来。
“救命啊!”
那浴火的残骸一声惨叫。
那火吱吱蹦跳,不知味自在旁边绕着,一时撒点盐巴,一时又撒点香料。不闻香看着生气,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一脸不忍的神色道:“少放些,少放些!”
不知味问:“又不吃他,你怕什么?”
不闻香只是跺脚。
心不二嫌他两个聒噪,就稍远两步坐下。然后向着那坐下匍匐的一干众生,心不二缓缓说道:“大千世界,凡有貌相声色者,皆物也。诚然,物与物何以相远也?人与人何以相异也?关尹曰:是色而已。圣人入水火而能不死,难道是血肉与人不同么?刀兵加身而能愈合如初,难道是筋骨与人不同么?骨肉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何也?其神全也,其气守也。一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造物。造物者何也?不形不灭,不终不始,以为天下之母者,说的就是道了。是故处乎不深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则物岂能侵之也?比如赤子,复归其母,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所谓长生,这就是了。”
“妙啊,妙啊!”众人称颂不已,只是听不懂罢了。
“那也不算什么。”心不二忙自谦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又说:“虽然,世间事说来容易,其实难为,我欲教天下生灵,不论人,不论妖,不论神,不论佛,都个个成圣,难道不是狂妄么?虽然,还是让我勉为其难吧。因此,我要首先告诉你们何谓神,何谓气。”
“太淡啦,太淡啦!”那火叫道。
心不二一笑,又说:“虽然,还是让我先告诉你们何谓我吧。你看,气是三,神是二,我便是一了。”
“可是师父呀,你从前那么神通广大!”那火又哭,“师兄呀,你怎么也不来救我呢?”
心不二说:“启初,我是一块石头——”
“还有猪,你怎么还不回来?”
“在水中,我发现世界无边无际,因为我若不动,那边际将永远存在,我也将永远被它圈禁。在水中,圈禁我的是水,是黑暗,是我,还有鱼。那些鱼,他们常常亲吻我,这使我快乐,但也使我感到苦闷。直到我想摸摸它们,我便有了神,我开始动了,便有了气,有了气的时候,我便不再是石头,也不再是我了,我是鱼。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
“去你妈的!”那火怒吼。
“在水中,鱼发现了水的边界,左边是大地,右边是天空。那之后,鱼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天空,因此后来,我又变成了一只鸟。在空中,鸟又发现了天空的边界,一边是星辰,一边是大地,于是鸟又落在地上,变成了一棵树。一棵树,一个竖起来的一字,一个独立的我。因此,你等欲得我的长生,必先教你们知晓我的四个阶段:石头是我的本源,鱼是我的发端,鸟是我的旅程,而树是我的终点。才能教你们知晓长生的根本是什么,就是我的分裂和回归。又教你们知晓你们是什么,便是鸟,才能教你们一只鸟的长生之道,便是一只鸟的分裂和回归。啊,啊,关于那只鸟,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我想大概是一千年,但也许是一万年,时间太久,我忘了。”
“贼厮鸟!”
“只记得那一天,鸟儿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因此对于鸟儿来说,那便是长生的起源吧?”
在镜中。
那火嗫嚅说:“是孤独,是寂寞。”
“然而,这是多么可笑的事啊,鸟儿不仅不知道镜中的是他自己,又是多么可悲的事啊,那鸟甚至爱上了镜中的自己。”
“原来是一只傻鸟。”那火前一秒还在痛苦,这一秒竟笑了。
“然而,我怎么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鸟儿,这究竟是我的一个同类,还是一个更好的自己?一开始,鸟儿甚至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一开始,鸟儿只是那么欢喜。”
“然而,”心不二一笑,“这也并不重要。”
“那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呢?”那火问道。
“是孤独,是寂寞。”心不二说。
“可是啊,要怎么办才好呢?怎么爱上你之后,却常常感到悲伤?怎么爱上你之后,欢喜也不见增涨,而烦恼却不断增多呢?甚至连原有的幸福也慢慢消逝了,而新的痛苦却又渐渐地加深了。”
“什么痛苦?”
“可是啊,要走么办才好呢?”
那鸟于是顾影悲鸣,那鸟于是撞死镜中。
“如是,我才能教你知晓一只鸟的长生之道。”
“妙啊,妙啊!”那匍匐的众生便齐来称赞,虽然根本听不懂。
“那也不算什么,”心不二微微一笑,却不知为何,竟觉得鼻间有些酸涩。“也是别人教的。”
“姐姐,你怎么哭了?”红枚不解。
白玫说:“这个故事我原来也听过。”
红枚问:“又是谁说的?”
“还能是谁?不是三,就是一了。”
“不会是他么?”红枚指着心不二的侧脸说。
“他呀,”白玫转身走了。“他呀,他甚至连二都不是!”
心不二则接着说道:“因此,人如何从一只鸟变成一棵树,这就是我欲教你的长生之道。”
那火问道:“若本来就是一棵树呢?”
心不二自顾言道:“启初,我是一棵树——”
那火大笑。
拂云叟只挣扎了一会儿,就化作一阵青烟,又散去了。
劲节公道:“该来的已来了。”
孤直公说:“该来的总会来。”
那一男一女两个小童伏在三藏的膝上,嘤嘤地哭着。
杏仙道:“长老,不要忘了那些‘传奇’!”
凌空子早已热泪盈眶:“直到有一天,我已经无比苍老了,我身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在诉说我的绝望,每一个年轮都在驱赶我驶向死亡,每一条根须都在期待着把我埋葬。”
独角便笑笑。
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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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中国里的佛教比之道教似乎多了些烟尘气,多了些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