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是小董,其实他现在已经是老董了。原来在机关工作的人,一般情况下称呼有职务的喊官称,没有职务的年龄大的叫老什么,年轻的一律喊小什么什么的。
小董初来机关报到时,其貌不扬。他个头不高,头倒不小,一付粗黑框近视眼镜差不多占了半个多脸;穿了一件灰色的西装还皱巴巴的,袖子盖住了手,腰身也比较肥,而且上面还有些饭硌巴;一双皮鞋跟已经磨掉三分之一,鞋面上一层浮灰,看样子有年头了。他是从地市级边远城市一个中学调到省会城市机关的,据说是在省城某个大学进修完本科,不愿再回到原来地市边远的城市,于是就钻窟窿打洞,人托人脸托脸,找熟人拉关系才留到省城机关。他一开口说话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比如说黑他不说hei,说xie,而且语调也怪怪的。虽说是边远城市来的,人有点土,说不好听点有点猥琐,但人很聪明,思路清晰,谈起事情来,有条不紊,那可是一套一套的,谈起历史来那是前三皇后五帝,说得绘声绘色;说起民俗可以从开春说到冬至。国际形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国内各个省的情况了如指掌,说话表情夸张,一笑露出一嘴黄牙,时不常还带出几个英语单词,这可能和他学的专业有关,他曾经说过他学的是英语专业。人姓董而且又懂得多,机关科室的人都叫他董博士,这里面是带有花笑他的成分,但后来他真成了博士,这就是后话了。
小董初来乍到,从小地方到大城市,那工作的劲头可是十足。在人浮于事的省城机关里,他这样卖力的工作,在这帮慵懒的人堆里,显得有点另类。机关科室的同事看着他马不停蹄的样子,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时间短没有事,可时间一长,他自己也看明白了:在机关你这样处处露脸出风头,你让别人同事情何以堪。上面说过,小董是个聪明人,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于是乎,他心里劝自己悠着点吧,能干多少就干多少,绝不多干一点。他学着那些老油条,也开始一杯茶水一张报,随大流在机关科室混起日子来。他来省城之前,不抽烟不喝酒。在这混了一段后,喝酒抽烟都他也慢慢学会了,但他始终没有上瘾。一次科室同事们喝酒,他和另外一个同事杠上了。那个同事几杯酒之后就喝高了,因为平时他就看不起小董,常在背后喊小董为乡巴佬儿,这会儿又一个劲儿说小董是个信球(河南方言骂人的话),喝酒耍滑头。小董听着不开心,于是就和他怼起酒来。
这两个人,脱掉了外罩,撸起了袖子,先是猜枚划拳,而后又是数明七暗七,接着是说蛤蟆跳水、葫芦锯瓢,再来大押小、老虎杠子鸡吃虫。酒摊上行酒令的招数基本都用尽了,俩人也没有分出个高低。不知道过来多长时间,两人在一杯酒之间发生了纠缠吵了起来。那位同事酒劲儿发作,脾气暴起,踢飞了凳子,抓起酒桌上玻璃杯砸在了小董的头上。小董大叫一声:“哎呀,我的娘啊!”捂着头蹲到了地上,鲜血顺着他的指头缝瞬间就流了出来,顺着半拉脸“噗嗒噗嗒”往下滴。说来也巧,小董这货从小晕血,一见红,“嘎”的一下子晕了过去。同事们七手八脚地抬着他送到医院,挂了急诊,大夫在他头皮上缝了缝了七八针。
十几分钟后,小董醒来,第一句话就大叫一声:rua丝寇!众人开始没有听明白什么意思,不解地看着他。他眼泪汪汪,悲愤的说:无赖!无赖!这会儿大伙儿才明白了,这是他平常见别人耍赖时候说的英语口头语,于是忍不住都笑了。他说的rua丝寇是英语rascal(无赖,不讲道理)的发音。这个小董,头都被别人开瓢了,他还在拽英语!
经过这个科室聚会发生的"rascal"事件之后,小董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和人说话少了,人也木纳了,整天精神恍惚,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大家都以为那一玻璃杯把他的头砸出了毛病。他常坐在办公桌前自言自语说后悔来了省城机关工作了,原来在下面的高中学校工作,工作舒心,那可不现在的是这样子。
小董原本是高中教师,师范专科毕业后又进修升为本科,也属于文化人行列,喜欢看书。出来了这档子事后,他对这个机关科室的人有些心灰意冷。于是这时候的他,科室有事就干,没事就看书。可他在科室就没有别的事可干,他的时间是除了看书还是看书,什么人都不接触,什么闲事也不管。开始,大家觉得这个文化人看看书很正常。可小董他看上了瘾,那是什么样书都看,天文地理,社会科学,医学、文学艺术,法律、经济、政治,地摊小报,广告期刊,反正只要是书他都看,而且是一遍遍看。最让科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把马克思、恩格斯的大部头《资本论》通读了一遍,还看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科室的同事都说小董这货看书看疯了。更让人惊奇的是,平常花钱吝啬抠抠索索的小董居然花了千把块钱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套二十四史,天天看,天天写,天天研究。同事们都说我们是行政机关,这货研究起历史来,真是他妈的不务正业。
有一天小董正在看二十四史之《宋史》,科室年龄大比他大的老杨走到他旁边瞅了他一眼,忍不住说:“董,有用吗?”
小董头点得给蘸蒜一样:“嘿嘿,没有用、没有用,就是消遣消遣。”老杨说:“你他妈消遣你去看闲书啊,看《七侠五义》,看《小八义》,看金庸。你天天看这史那史,你不是有病吗?那几百年前皇帝佬儿的破事,费神费脑的。你还能把他的尿盆也研究出来?”小董照例又是一顿鸡啄食似的点头,连连说自己有病、有病。老杨边走出办公室门边又回过头大声说:
“你他妈真有病!还病得不轻!”
小董也不恼,呲呲着黄牙笑了笑,看着老杨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有病!”从此成小董的代名词。科室的人都当小董是空气,权当看不见,就像老杨说他:“小董这货是大年三十捡个兔子,有他过年没有他也过年。有他五八,没有他也是四十”。科室同事喝酒打牌唱歌娱乐郊外野游的事也都不再叫他,正而八经事也不叫他。但对小董来说,没有这乱七八糟的活动,倒也活得自在,也没有人再打扰他问东问西聊些不着边际的事。他有充分的时间,安下心真真正正开始读书了,系统学习了。
………
忽然有一天,机关传达室的老郭头大呼小叫地喊着小董让他拿挂号信。科室的同事都回头看,都可惊奇这个很少给外边联系的人,竟然还有挂号信。于是科室唯一的女性小李子伸长脖子好奇地看了一下小董拆开的挂号信。这一看不要紧,她口瞪目呆,居然不自主地喊了出来:天呢!研究生通知书!
众人听到小李的喊声,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脖子都扭的了小董这边,眼里都透着诧异:这小子考试上了研究生?卧槽,这熊货那屌样,是真的吗?
小董这时候又是呲牙黄牙一笑,站起来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小董不才,谢谢大家给我了学习的机会!
这是我们称为“有病”的小董吗?嗑瓜子嗑出个臭虫——啥仁(人)呀?天天蔫而吧唧,三脚跺不出个热屁的小董考上了研究生?平常看他看的都是乱七八糟的破书,和考研无关呢?大家面面相觑:这真不是小董有病,原来是我们这些人有病啊!
所以,接下来小董的故事简单了。小董考上的是在职研究生,时间两年。两年来周六周日他风雨无阻的读书上课,老杨说这小子是自讨苦吃,别看他读这个破研究生,结不出啥茧。谁知小董两年硕士研究生顺利毕业又考上了清华大学的博士研究生。老杨这下惊呆了,他听到这个消息,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他一个人独自抽了半包烟:“这小子不是个凡人,不是凡人,我真是看走眼了。也许是我们这帮人太不努力了,人没有点精神看样子是不行的。”老杨深深地叹了口气,陷入了他这一生最深刻的思考。
小董在清华大学博士研究生毕业后,就被派到西北某省某县挂职付县长锻炼一年半,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能。期满后被分配到原机关单位担任了党委书记(正处级)。
曾经说“小董你他妈有病,真的有病”的老杨,在小董这个博士新党委书记手下任了秘书。
老杨接到机关人事处调岗通知后,莫名其妙一下子就病倒了……
(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3.19,2019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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