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吾先生是厚黑学鼻祖,近读其大著《厚黑学》,有一段论人性的部分,特别精彩,兹录如下:
李宗吾有人读《厚黑经》,读至“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仁义,而充其本然之厚黑”,发生疑问道:“李宗吾,你这话恐说错了。孟子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见仁义是本然的。你怎么把厚黑说成本然,把仁义说成外诱?”我说:“我倒莫有说错,只怕你们那个孟子错了。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他这个话究竟对不对,我们要实地试验。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新生小孩抱出来,由我当着孟子试验。母亲抱着小孩吃饭,小孩伸手来抢,如不提防,碗就会落地打烂。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爱亲?母亲手中拿一块糕饼,小孩伸手来索,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会伸手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爱亲?小孩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敬兄?只要全世界寻得出一个小孩,莫得这种现象,我的厚黑学立即不讲,既是全世界的小孩无一不然,可见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学当然成立。”
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就伸手去夺,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义,都该认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扩而充之,现在许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钱,即是把小孩时夺取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许多志士,对于忠实同志,排挤倾轧,无所不用其极,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来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现在的伟人,小孩时那种心理,丝毫莫有失掉,可见中国闹到这么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干的,不是我的信徒干的。
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指定曹操、刘备、孙权、刘邦几个人为模范人物。迄今廿四年并莫一人学到。假令有一人像刘备,过去的四川,何至成为魔窟?有一人像孙权,过去的宁粤,何至会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伪满敢独立吗?有一人像刘邦,中国会四分五裂吗?吾尝曰:“刘邦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刘备、孙权斯可矣。”所以说中国闹得这么糟,不是我的信徒干的。
汉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夺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唐太宗杀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这即是《厚黑经》所说:“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咏汉高祖诗云:“俎上肉,杯中羹,黄袍念重而翁轻。羹嫂,羹颉侯,一饭之仇报不休。……君不见汉家开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乃如此。”汉高祖把通常所谓五伦与夫礼义廉耻扫荡得干干净净,这却是《厚黑经》所说:“去夫外诱之仁义。”
有人难我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据你这样说,岂不是应该改为‘恻隐之心人皆无之’吗?”我说:“这个道理,不能这样讲。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明明提出怵惕恻隐四字。下文忽言‘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来丢了,请问是何道理?再者孟子所说:‘乍见孺子将入于井’,这是孺子对于井发生了死生存亡的关系,我是立在旁观地位。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请问孟子,此心作何状态?此时发出来的第一念,究竟是怵惕,是恻隐?不消说,这刹那间只有怵惕而无恻隐,只能顾我之死,不暇顾及孺子之死。非不爱孺子也,事变仓卒,顾不及也。必我心略为安定,始能顾及孺子,恻隐心乃能出现。我们这样的研究,就可把人性真相看出。怵惕是为我的念头,恻隐是为人的念头。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李宗吾曰:‘怵惕之心,厚黑之端也。’孟子讲仁义,以恻隐为出发点。我讲厚黑,以怵惕为出发点。先有怵惕,后有恻隐,孟子的学说是第二义,我的学说才是第一义。”
这段话文笔犀利,精彩至极,百年来无人能辨。究其原因,《厚黑学》一书,皆是反语,李先生痛感中国文化的黑暗面,故用字用句,极为尖刻,意欲中国人,深刻了解中国文化最不堪的一面,从而振作精神,推倒重建,为中国人谋一生存、发展之路。但是十几年来,《厚黑学》大卖,许多有志于求官者奉之如宝典,一些无耻文人,也拿《厚黑学》的话,引申发挥,写出一本本官场秘籍。李先生九泉有知,他的揭露传统社会官场阴暗面的愤激之语,竟然被有些心怀叵测人士拿来活学活用,岂不哀哉!李先生对于人性的夸张描述,也被别有用心人士拿来做卑鄙龌龊之事的拦箭牌。社会风气之糜烂于斯,实是可叹,所以,有必要从正面来谈谈人性,以塞不怀好意人士之口。
第一、如果人性如李先生描述般如此丑陋不堪,人活着有何意义?人为万物之灵,灵就灵在人有超越动物性的一面,动物的生活受本能的支配,无时不刻不受自然界的限制,而人不一样,他有了灵魂,他摆脱了本能对自己的限制,对自然界实现了自由。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他有了灵魂,从而具有了神性,能够成为自我意志的主宰。如果一个人,不能够主宰自己的意志,而听凭动物本能的召唤,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畜生而已。
第二、李先生说:“母亲手上拿一块糕饼,小孩伸手来索,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会伸手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请问李先生,有这样的母亲吗?小孩子饿了不管不顾,只想着自己先吃的吗?李先生又说,“小孩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又请问李先生,也有这样的小孩,拿着糕饼,奶奶分一块,爷爷分一块,父亲分一块,母亲分一块,自己只留一块。更有甚者,分到最后,自己没有了,露出茫然不解的迷惑表情,这又怎么解释?也许李先生会说,这是大人教的结果。但是,如果小孩没有内在的向善之心,又如何能够接受的呢?
第三、李先生谈到,曹操、孙权、刘邦几个是为模范的厚黑人物,但要问了,他们为什么要厚黑呢?不过是为了骗取天下人的同情和支持而已,但是,如果天下人识破了他们的厚黑之术,会同情和支持他们吗?所以厚黑者,扮猪吃老虎也。这并不能证明厚黑是本性,只能证明厚黑是权术,只能躲在黑暗的地方不能见人的。李先生的功劳,就是把见不得光的东西摆上了台面,让人一看便知,一看便懂,从而识破厚黑人物的诡计,不被他们愚弄。
西方有个学者叫马基雅维里,写了一本《君主论》,鼓吹君主要象狐狸一样狡猾,狮子一样勇猛,君主不应该有任何道德,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马基雅维里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原则,政治要与道德分开。政治是公共权力的使用问题,虽然我们说人性有光辉的一面,但是,一方面,他可能怀着光辉的目的滥用权力,导致人民生活在乌托邦的奴役之下;另一方面,光辉的人性也有被物欲扭曲的时候,导致公共权力的滥用,腐败的滋生蔓延。唐太宗杀建成、元吉,已经超出了亲情伦理的范围,完全是政治集团间的决斗了。这种决斗是不是象李先生所言,“汉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夺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唐太宗杀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呢?
李先生此言似乎很有道理,但仔细分析全然不对,你看动物界,一只狮子吃饱了,野鹿、野驴之类的在他眼前跑来跑去,狮子眼皮都不睁开一下。公猴之间争夺交配权,打败的跑了,打赢的绝不杀之而后快,只要你不跟我争就行,不服气,明年春天再来。但人不一样,政敌决斗,非杀之而后快不可。这与人建立的制度有关、文化有关,不见得是人性使然。你看外国的选举,胜了的上台,败了的也很有风度,全没有中国的宫廷政治打打杀杀的那般热闹,如果照李先生的说法,难道不是证明了人性是善的吗?
中国的政治有泛道德化的倾向,历代圣君明王都讲以德治国,为什么?因为中国古以有之的传统是天下家国是一体,矿产、森林、河流、田地都是他的,他是绝对的主宰,你没有办法去约束他,只好弄几个道德教条去勉强约束他。老百姓既然没有任何条件去约束帝王官僚,也只能盼望在位者有德,能够主动照顾他们,于是,假仁假义,骗取信任的厚黑家就出现了。
第四、李先生说,孟子讲仁义,以恻隐为出发点,我讲厚黑,以怵惕为出发点。“怵惕之心,厚黑之端也。”因为,“怵惕之心,是为我的念头。”可是,为我的念头,就一定导致厚黑吗?厚黑者,为权势,为名利,不择手段,但要问,这样真的幸福吗?为我,怎样才能算是为我呢?我追求的终极目的是什么呢?一般人都会说,我追求的是幸福和快乐,权势、名利,只不过是我实现幸福和快乐的手段。但如果权势、名利不仅不会使你幸福,反而是阻碍你获得幸福和快乐的障碍呢?你会要吗?就说唐太宗吧,杀兄杀弟逼父,他的十几个儿子因为帝位的关系,也没几个善终,宠爱的妃子武媚娘成了儿子的皇后,最后差点毁了大唐的江山,这样一出家庭的悲剧,我想大部分人不会认为这是幸福快乐的。
读《厚黑学》,一定要记住李先生说的是反语,他是满怀着对旧社会黑暗官场的愤怒,正话反说,给予深刻的批判。如果以之为人生成功的宝典,不见得能如意,反而会戕害人的健康心灵。
切记!切记!
网友评论
😂😂😂
论开阔眼界 很多书都值得一读
人生在世 好多事很多方面都是要面对或者了解的
读书既阅世 虽然和现实有距离 也不是很全面 但能看个大概 也能联系现实
即使不是都有实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