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熙宁四年六月,关西五路寻访使鲁达奉命回京面圣。初九鲁达就到了开封,金殿上应对,鲁达口述年初兵败,种谔被降职后,青涧城士气不振, 时任陕西走马承受的李宪深入军中,奖励勤奋练兵的将士,鼓励意志消沉的种谔,如今青涧城士气高涨,急盼再与西夏一战以雪前耻。皇上认真听完,沉思片刻,问众大臣道:“各位卿家认为如何?”
中书平章王安石首先开口道:“圣上,如今宋辽边境安定,贸易日增,而西夏阻断了大食国和我朝的往来,使得整个西域都无法正常通商。臣保举秦凤路王韶率军收复煕州河州,抚恤吐蕃各部,令西夏不能吞并吐蕃,臣还保举新进中书刑房沈括知延州,与煕河遥相呼应,共击西夏。请圣上恩准。”
皇上准奏退朝。
鲁达回到宫内找童贯,童贯已经是供奉使,此时却不在宫内。鲁达扑个空,便想去御拳馆找周侗,刚转向宣德门,就被一人拦下。鲁达一看,却是梁师成。如今梁师成不再是文德殿扫地的小太监,当了睿思殿外库,专门负责外出宣旨。两人很早就熟识,也算总角之交,前几次去延州宣旨,鲁达盛情款待,梁师成也很是满意。
梁师成道:“查访使哪里去?你我难得在京师碰上,一起去孙正羊店喝两盅,算是给哥哥洗尘。”
鲁达见是梁师成,也很高兴,道:“那就叨扰兄弟了,我现在去御拳馆看望一下周拳师,晚上陪兄弟畅饮。”
梁师成道:“哥哥运气真好,御拳馆天字号周拳师前日奉旨离京,是我去宣的。你我不是此刻碰上,哥哥要白跑一趟京西了。”
鲁侗奇道:“以前没听说御拳馆奉旨出去的,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梁师成笑道:“也没啥,宰相韩琦被贬去大名府,他上书说以前仇家太多,请皇上派御拳馆拳师保护他离京,皇上还是恩宠韩相,就派了天字号拳师。”
鲁达惊道:“韩相被贬了,邸抄上都还没有。”
梁师成笑着说:“前日的事,新编的邸抄还未寄出,这朝廷的官员上上下下,也不稀奇,过几年又回来,还不是列侯封王的。”
鲁达跟着李宪在外打仗,难得回京,正好也想跟梁师成打探一下朝中宫中的事,就拉着梁师成一起出了宣德门,奔羊肉店而去。
孙正羊店离宣德门不远,每日有船顺着黄河从河套给他家送新鲜羊肉,东京出了名的肉嫩味鲜,是宫中太监最喜欢的一家酒楼。一看见梁师成带着鲁达来了,掌柜连忙出门来迎。
掌柜道:“梁公公大驾光临,小店又要添光了。鲁公公可有日子没来了,听说鲁公公外放了将军,以后班师回朝可要带下属来小店,让小人献上一片孝心。早上刚到的绵羊尾巴,整个开封就这一个,正巧您二位就到了,先给您炖着,再给您炒个羊里脊,今日的羊蛋蛋也很不错,要不要先来一碟,您看还要点什么?”又对着酒保骂道:“没眼神的东西,还不快把梁公公留在柜上的玉楼春给热上,烫好了给送到二楼甲字号,免得公公们久等。”
梁师成道:“掌柜看着安排就行了,我和鲁公公有些体己话要说,送了酒菜就不要打扰了。”
鲁达长年没来这孙正羊店,见掌柜还记得自己,不觉纳闷道:“掌柜认得洒家?”
那掌柜听鲁达发问,笑嘻嘻答道:“鲁公公说的哪里话,小人在这里卖了四十年羊肉,见过许多公公,只有两个长胡子的公公,您是大胡子,还有就是供奉使童爷一溜小胡子。如何有不记得的道理?鲁公公今日来,小店特为您奉上一道干炒羊蹄,整个大宋就只有小店会做,俗话说六月六,吃羊脚,正好下酒。”
一番话说的众人大笑起来。梁师成笑得打跌,鲁达也摸着腮边胡须跟着笑。服侍二人走入甲字号房,掌柜退了出去。梁师成笑着问鲁达:“哥哥如何还有这大把的胡须,莫非也是从安道全那里取药来吃?”
鲁达笑道:“我在关西四处走动,哪里去寻安道全的药来,胡子都靠这个。”
说着,鲁达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一个小盒,打开给梁师成看。
梁师成只见盒子里白花花一层油脂,不知何物?鲁达说:“这是鱼鳔熬制的胶,每日把枕边落下的胡须粘回去就是了。”
梁师成拍着鲁达肩头大笑道:“平日里看你是个莽撞人,想不到你还会这细活。”
酒菜上来,两人入座,梁师成给鲁达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鲁达平日不喜喝酒,今日也只能陪着梁师成了。两人吃着酒菜,说了些闲话,梁师成突然道:“哥哥今日面见圣上,可有觉得朝中有何变化?”
鲁达道:“我昨夜才入城,就直接从西华门到垂拱殿门口候着进见皇上,不知道有什么变化,不过今日在朝堂之上,两边分列的文武大臣,看不到几张熟脸。”
梁师道笑着说:“哥哥一语中的,朝中最大的变化就是换了一批新人,原来的老臣重臣都被贬出去了,韩相、富相、范相、欧阳就连我爹苏学士都给贬到杭州去了。”
鲁达知道梁师成自诩是大学士苏东坡的儿子,但没想到苏东坡也被贬了。苦笑着说:“我连日在路上奔波,为我读邸抄的虞侯也留在了渭州,如今对朝中事是一窍不通,兄弟给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师成抿了一口酒,低声道:“他们都是得罪了王大人,被皇上降罪赶走了。王大人现在是朝廷皇上最宠的官,凡是和王大人唱反调的全部贬出京城,连宫里的供奉使大人们也不敢得罪他。”
鲁达皱了皱眉,说道:“韩相我不知道,富相那么忠心耿耿,难道皇上不知道么?”
梁师成惊讶地望着鲁达,道:“哥哥休要乱说话,如今风头变了,皇上对富相可恼着呢?只可惜我爹爹苏学士什么都没有做,反被王大人的亲家诬陷在四川贩私盐牟利,险些被圣上砍了脑袋。幸亏当日看皇上气头上我不急着传旨宣他,先去宣了皇上同时召见的范镇、司马光。这二人给皇上说苏东坡给商铺题块招牌就可得万贯,何须提着脑袋贩私盐?皇上一听就明白了,但还是把我爹贬到杭州。”
想不到梁师成还这么维护苏轼,鲁达听人说苏东坡从来不承认有梁师成这么个儿子,不禁笑道:“杭州是人间天堂,皇上是不愿你爹再遭王大人陷害,才让他去享福保护起来,你就不用操心了。”
梁师成端着酒杯不说话,慢慢品味鲁达说的意思,猛地一仰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笑道:“人家都说哥哥是莽汉,皇上的心意都看得透彻,又如何能是莽汉?我是白操心了,爹要不是早早被贬杭州,到了现在真不知道脑袋掉了几回。”
鲁达笑着问:“有哪个大臣掉了脑袋?”
梁师成答道:“有个叫宿元景的新科进士,总是和王大人作对,几次都被绑到午门外,又都鬼使神差地活转过来,老臣都贬了,这个新来的刺头青却不断升官,一年不到,都已经是四品的修书了,要看马上又要升三品,你说是不是老天派来作弄王大人的对头。”
鲁达心知这是皇上开始遏制王安石的安排,不愿说明,问道:“刚才去找童供奉使大人,却寻个不着,是不是近日外出了?”
梁师成说;“你是童大人门下,难道不知今年童大人流年不利,年初王公公也放到军中去立战功,都以为这次必是童大人领后苑事,皇上突然提拔高公公,这高公公和童大人天生就是冤家,只要童大人要做的事,高公公必定反对。上月高公公禀奏皇上说是童大人暗地和开封潜伏的女真蛮子勾结,皇上大怒,幸亏太后在一旁劝说,这才没有立刻降罪,让童大人会同开封府一同稽查京师的女真奸细,这半个月童大人就住在开封府,日夜查访,说是一定查清此事,让太后制高公公诬陷之罪。”
鲁达听到这里,心底暗自担心,京师女真人的大本营不就是潘家楼么?这高公公针对童贯并不奇怪,为何扯到女真头上?看来这已经不简单是后宫太监争夺上位的游戏,背后还有什么呢?
梁师成见鲁达心神不宁,以为他是在担心童贯出事,于是宽慰道:“哥哥不用担心,太后是要帮童大人的,皇上还是会顾全太后的情面。”
鲁达点头,陪梁师成喝了一杯,两人又闲聊了半天,鲁达告辞离去。
出了孙正羊店,鲁达跑回潘家楼。远远看见潘家楼并无异常,这才松了口气。进门看见鲁侗坐在柜台后打盹,潘家楼主要是晚上生意,白天基本没什么人光顾。鲁侗已经开始显出老相,白头发如同雨后新韭般冒出,顽固地屹立在黑发中间,形成一道苍凉的风景。而后背挺直,即使在打瞌睡也直挺挺的,好像是挡风的一堵墙。鲁达没有出声,悄悄靠墙的一张桌案前坐下,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鲁侗突然惊醒,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嗖地站起,扫一眼就看见鲁达,他揉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抬腿走了过来。
鲁达起身相迎,鲁侗点点头,示意鲁达随他回后院房中。
关好房门,鲁侗低声道:“最近不要回潘家楼,小金在马行街有处宅子,你可以住那里。”
鲁达点头,道:“我听宫中传闻童贯遭人诬陷私通女真,正伙同开封府追查女真奸细,不知道潘家楼有没有妨碍。”
鲁侗道:“已经有些天了,门口有些开封府的铺头安置的眼线,对潘家楼影响不大,后宫之间争斗只是表象,我担心是有人要陷害富相。”
鲁达心头一震,道:“太后责成童贯会同开封府查案,确实是事出蹊跷。难道还是为了追查当初梁山计划的真相?”
鲁侗苦笑道:“原来的执行人都快死光了,后宫还是不放过我们,现在又利用朝廷新政,富相、韩相连续贬出京师,他们又借口来查女真奸细,实际是希望弄清当年的计划,找到并除掉太祖后裔。王伦如今怎样?李忠还是没有找到么?”
鲁达道:“王伦还在青涧城,娶妻生子,目前还很安全。前几年司马光在郓州知州,杜撰宋迁等人已经回到梁山收拾山寨以备后用。李忠一直没有消息,凶多吉少。”
鲁侗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也只能尽力了。”
听说王伦已经有了儿子,鲁侗为燕王庆幸又为自己感伤,当初就是为了救护王家父子才被迫让鲁达成为太监,如今一晃已是十多年。
鲁达见鲁侗神色有异,以为他说半天话累了,告辞出来,望马行街小金的杂货铺而来,转过相国寺,瞥见开封府的衙门大开,两个衙役拿着水火棍守在门口,想起童贯进来都在开封府,看看天色尚早,便过去请衙役去禀告,鲁达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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