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人称混世小魔王,村头打架从来没输过,十四岁那年为了一个女生和人约架,被人打断了一颗门牙。
当他爸拎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学校拽出来的时候,他还在不服输地朝学校里兀自叫喊,即便负伤也要在气势上压对方一筹。
他的气势没有给他带来胜利的喜悦,反而当离开了学校之后,他开始紧张。
父亲在学校的院墙边放开了他,没有打也没有骂,扶着墙将黄胶鞋里的石子倒出来,父亲席地而坐,点上一根烟卷,静静地抽着。
他不怕打,也不怕骂,他只怕父亲露出这样的神情,本来铮铮有词的辩解声也慢慢小了下来。
有一次夜里父亲也是这样抽着闷烟,第二天就卖了家里仅有的两头猪给他凑了上学的学费。
他还记得那天夜里父亲一根接一根的平静地抽着烟,抽完最后一口,站起身来对母亲说:我想过了,让他去上学吧,他那么小,家里的活他也帮衬不上,学费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我不能让我儿子像我一样,一辈子吃了没文化的亏。
抽完烟父亲又折回了学校,在那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教导主任面前点头递烟做保证,好像犯错的是自己一样,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回去之后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学校,他说他想好了,要出去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在拼搏中找青春的意义。
交涉无果,父亲勃然大怒:老子今天为了你把脸都丢完了,你要踏出这个门就别回来了,老子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争吵以他的夺门而出而结束。父亲嘴唇颤抖着扬着手中的皮带,许久不曾放下。
在村口母亲追上他,递给他一张纸条还有六十块钱,纸条上是一个远方表亲的电话,钱是父亲偷偷让母亲夹进去的。他眼中噙着泪,张了张嘴,可除了喉咙的嗬嗬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就这样,他离开了家,没有挣脱束缚的喜悦,反而对前路感到深深地恐惧,是啊,谁愿意抛弃良辰美景,去走上一条未知的道路?
他坐上了去县里的客车,看着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眼前的故乡,他攥着手心里的六十元钱,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闯出一番天地。
有些人的脚步是阻挡不住的,就像你斩不断水流,也阻止不了日落。
少年的倔强让他没有寻求表亲的帮助,在这个一无所靠的陌生城市里,谁也无法找到一个既体面又无忧的工作,就好像无根无萍,随波逐流。
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服务员的工作,月薪一千二,不包吃住,朝八晚十,他每天勤劳的工作,所有的盘子他洗的是最干净的,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认真努力的工作,服务员他也要做最好的那个。
每一个孩子都以为这个世界是为自己而存在的,当他明白他错了的时候,他便开始长大。
社会是个最好的学校,三个月时间让这个不经世事的少年收起了他所有的自傲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明白,自己终究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主角,他没有家世,没有奇遇,也没有贵人相助,他只是这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他在餐厅旁的城中村里落脚,不到五平方,一个月租金五百,水电另算,小是小了点,不过自己一个人,也足够了,等挣到了钱,就给自己换一个大一点的住处,他这样安慰自己,这样的一个地方,他一住就是三年。
第一年他省吃俭用存了五千块钱,他带回家交给了母亲,母亲说他在外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自己在家花不了几个钱,他能有这份孝心就知足了,这钱又塞进他的衣兜,他张张嘴,没有说什么。
第二年老板给他涨了工资,他吃了一年的泡面,一年存了两万块钱,不多,也不少,他带回去交给母亲,母亲带他到里屋,从床下拉出来一个木箱子,木箱子打开里面一个铁箱子,铁箱子打开是一个小盒子,母亲小心翼翼得把包好的钱放到小盒子里,嘴里念叨着,你也老大不小了,这钱攒着,给你娶媳妇用。
第三年,他想给母亲买了一套金首饰,母亲说,花那钱干啥,你去年给你爸买的那套皮大衣,他放在衣柜里不让碰,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非要等你结婚的时候再穿出去,他回头看了看在厨房准备年夜饭的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
人生没有一帆风顺,有的只是跌宕起伏。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像指间的细沙,曾经的那个少年也一天天的长大。
在他十八岁那一年,他偶然间听到,那个曾经为他脸红的姑娘,嫁人了,这些年偶尔联系,却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她的消息。
“这就是命。”他端着酒杯,恓然一笑,
朋友劝他,人家已经有了归宿,你呀,自己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他没有回答。
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两年后,在他二十岁那年,他遇到了一个姑娘,他们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每天有聊不完的话,都傻乎乎地认为彼此是自己的唯一。
他好像突然有了人生的意义,他将这个姑娘带到了父母的面前,在亲朋好友的关注下正式地将她介绍给大家。
多年的漂泊无定的生活好像终于可以暂时歇歇了,成家了就好了吧,他这样想。可生活偏偏不让他好过,女方给出的条件是他望而惊叹的天价。
也就是那一年的大年夜,父亲突发重病,在市医院的手术室抢救了整整五个小时,医生把他和母亲带到谈话间下了最后选项,即便全力施救,手术成败也不能保证,而这一场手术的费用,可能是他们这一个家庭的所有。
母亲进去病房看了父亲一面,然后遵循他的态度决定出院。
在医院这一天一夜,已经让他这个儿子拿不出钱来,病床前,父亲对母亲说,“他还有这一辈子,我说什么也要给他留点。”
在他十八岁那年,他的生活塌了半边天,这个用自己的方式深爱了他一生的男人,最后替他做了一个决定。
那一晚,梦中回马灯般闪过许多记忆,梦境与现实,他渐渐分不清。
他将头藏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第二年,那个姑娘没有回到他们的城市,她接受了家里的安排,不想再吃他的泡面了。
人就像飞速旋转的陀螺,时不时地被生活狠狠抽打着。
他辞了工作,离开了那个住了很多年的城中村,独自一人前往大城市发展。
可没过多久,他又灰头土脸地回来,还是别折腾了,离家近一点,安心。
越长大,他越是理解父亲。
他还是接受了那个母亲安排的姑娘,就这样向命运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就像母亲说的:人家有什么不好,勤劳踏实,又知道疼人,他仔细想了想,是啊,自己这个样子,还挑剔什么呢?
他最终没有娶到那个十八岁时最想娶的姑娘。
他为这个自己本不喜欢的女人举办了一场婚礼,规模办得不大不小,朋友来得不多不少,这些年他拼了命攒下的钱,加上父母这辈子的积蓄,全砸在了这场盛大的私人宴会里,整整二十万,而两年前父亲去世,手术费也不过才八万块钱。
他的这场婚礼,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好像除了他自己,当天晚上他回到新房的时候,新娘子正在清点白天收下的各种礼金,他没有说话,拿了被子,去客厅凑合了一宿。
无论如何,他也终于成了家,母亲心头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轻松地好像额头的皱纹都少了不少。
可他这边,事业遇到了瓶颈期,公司区域调整,他可能需要外派。他有心辞了工作再出去闯闯,回头看看家人和自己,已经禁不起自己再折腾。
这个时候,他媳妇一声不吭地从城里回来,告诉他,给他盘了个铺子,既然你喜欢干餐饮,那咱就另起炉灶,总好过跟别人打工。
他问她:你哪来的钱?
他媳妇说:这是当时的彩礼和陪嫁,她又找娘家兄弟借了点。
他问她:这是你所有的钱了,你就不怕我赔进去?
他媳妇说:既然嫁给你就没想分着你的还是我的,赔了再挣,钱是挣不完的。
他认真的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陌生又那么熟悉。
他笑了。
他们在城里盘了一间铺子,专门做餐饮,他身兼主厨,传菜生,大堂经理,服务生,负责所有的事,他媳妇给他记账。
这一年,他起早贪黑,辛苦劳累了一年,小铺子被他们经营地有声有色,有时候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也会想,这种生活不是他年少时期待的,但是,这样,也挺好。
又过了一年,他们有了一个孩子,生活好像折磨够了这个男人,补偿给他一个人间的精灵。
有一天夜里,媳妇找他商量,要不,买个房吧,买个四室的,再把母亲也接过来一起住,留她一个在老家也不放心。
他第二个月托朋友买了个房子,四室的,精装修,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当做给媳妇的生日礼物,正在吃蛋糕的媳妇突然就哭了,他没有问。
其实不问也知道,他们结婚那么多年,她一次生日都没有过过,哪个女人不爱美,可她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三十上下。
可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
自己亏欠她很多,他这样想。
春节的时候,他准备把母亲接走,母亲在里屋衣柜里翻找出了一件全新的皮衣和皮鞋。
说什么也要带走。
他摸着这件皮衣抽了三根烟,张了张嘴,烟却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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