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哎哎哎，你看这是什么古董题目？”
背对着同学们的语文老师最后一笔还没收尾就听到了台下学生的各种小声议论。
“同学们！”
面向黑板的杨老师收了最后一笔，缓慢的转过身，用他从教几十年磨练出的特有的包容心微笑地指着黑板上两个端正的白字抑扬顿挫的说，“你们要相信自己的直觉，看到这个词，你们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就去写什么！”
“这次作文，咱们不要求写议论文，大家可以自由发挥啊。”为了不打击学生们的写作兴趣，杨老师硬是把到嘴边的那句“上周带了节初三的作文课，发现咱们很多同学写的文章还没人家有趣”给生生咽了回去。
此言一出，就得到了台下的同学们光明正大且更为热情的响应。
“咱们语文老师果然担的起‘奇葩’的美名啊！”
“啊啊啊，有没有搞错！不是吧，高中了！高二了！还要写这种命题作文啊！”
“我的天！这题目也太俗了吧，我小学就写过了。”
“卧槽！这题目想写议论文也写不出来呀，老子现在只会写议论文啊啊啊啊!”
以上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第一直觉”，整个高二九班炸开了锅，一些习惯了某种“模板”文体的同学就像教室外面好不容易挂在树枝上的塑料袋，呼的一下又被大风吹的在空气里四处乱撞。
“安静安静！想好了就赶紧动笔吧，不许交不上哦！”语文老师敲了敲黑板，背起手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从后门溜到隔壁班布置作文去了。
“旧忆。”坐在教室最左侧靠窗位置上的女生默念着黑板上的题目。
她叫林暖，坐在教室的最边缘，那种单排的桌子。
第一个想到的么？
一个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林暖的脑海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个女孩，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几缕碎发悠悠的从额前飘到颈后。她是笑着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伸着双手像是要去拥抱着谁。风吹过的时候，地上的细尘扬起，远处小白杨的叶子沙沙作响。
“她么？”
“不。我果然最讨厌回忆。”
明明是讨厌回忆的人，却被回忆拘禁。也许吧，也许正因为是这样，所以，讨厌。
林暖是不想写下任何一件关于她的事的，一个字也不想。于是就想着随便写些过去的什么来快点结束这场并不讨人喜的作文课。她试图绕开她，找一片干净的记忆来填充桌上那张空白的作文纸。
但是很遗憾，林暖并没有找到什么。她就像病菌一样，除了刚出生几年那段真空的记忆，到处都有她的身影，到处都是。她就像一根刺，扎进林暖心里太深的地方，拔不掉，只能忍受着疼痛，看伤口旁边的那些肉慢慢流血，发炎，结茧结痂。
林暖放弃了，就空着吧，都空着吧。
作文课是下午的三节连堂，中间下一节课。课间从林暖课桌旁边的过道里路过的同学一波又一波，三节连堂，谁不想出去透透气。林暖就不想。林暖就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的作文纸。她什么也没想，她什么也不想想。
窗户外路过的楚筱晓瞥见林暖呆坐在位子上，作文纸还还空着，有些惊讶，探尽头来问林暖：“林暖你怎么还没开始写？”
林暖还没回答，一条手臂就搭上了楚筱晓的肩膀。林暖扭过头去就看到了趴在窗户上楚筱晓和趴在楚筱晓身上的唐然。
“筱晓啊，林暖是学霸，怎么能跟我们这些凡人一样，一篇作文写两三节课呢！”胳膊的主人对林暖笑着说到。
林暖没接话，三个人之间产生的静寂仿佛某种无色无影又实实存在的空间一样把林暖和她俩隔开，且越推越远。
气氛有点尴尬。
“好了，好了，唐然，我们快点去厕所吧，要上课了。”楚筱晓一边对唐然使着眼色一边拖着她往卫生间里走。
而此时不明所以的唐然同学还一脸茫然的呼喊着：“筱晓，筱晓，你丫别拽我呀，这我们还没聊完呢……”
其实唐然并没有什么恶意，她这个人只是神经大条又心直口快罢了，想啥说啥。林暖大多都不在意，无论是唐然还是谁，但只是“大多”不在意，总归她还是个人。她忽然觉得有点讽刺。
半晌，林暖从口中吐出两个字：“不会。”
这算是回答了楚筱晓的问题，但没有人听见，她们已经走远了。
“铃铃铃”的上课铃总会让人想起早上那令人不爽的起床闹钟声，使人产生一种紧迫感。班里又安静下来了，大家或埋头刷刷地写着作文，或翻书摘抄着经典美文。只有林暖，坐在那里拿着笔，又什么都不写。她原本是可以敷敷衍衍乱编一气，交出一篇让别人看起来觉得还不错的作品的，但她没有这样做。
耗着吧，耗着吧。
很久没有过这样难熬的下午了。林暖扭过头去，看着窗外松树上的小麻雀，飞上飞下的，很快乐似的，林暖放下了手中的笔。一只麻雀，又来了一只麻雀，又走了一只麻雀。突然林暖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快乐的事情，握紧了放下笔的手，指甲用力的掐着掌心的肉。
为什么？又凭什么？
林暖不想再往下想了，偏了偏头想去看旁边的柳树，忽然她的视野变暗了。林暖没有看见柳树，她看见的是语文老师的黑色羽绒服外套，在往上去，是他大眼镜里似笑不笑的双眼。
林暖的手动了动，没有去遮作文纸，只松开了紧握着的手。老师应该早看见了，再说遮也遮不住的，迟早要交上去的。
语文老师没说什么，悄声走到讲台坐下了。林暖攥紧了拳头将指甲狠狠扣进掌心的肉里，从外表看上去她也只不过是攥紧了拳头而已。
右边飞过来一张纸条，砸在林暖的桌子上，林暖朝那边看去，扔纸条过来的女生用笔指指林暖桌上，示意她打开。
林暖一边懵着一边展开桌上的纸条。
上面写着：“老杨他……林暖，你没事吧？”还画了个夸张的笑脸。
林暖没有回纸条，事实上由于和班里同学混不熟又位于班级“航线”的边缘地区，她也几乎从没传递过纸条，只是抬头对教室另一边的楚筱晓笑了笑。
下课了，林暖把空白的作文纸交了上去。和预料中一样语文老师果然叫了林暖谈话。
“课代表收好作文送过来，林暖出来一下，其他同学可以放学了。”微微发胖的语文老师说着推了推眼镜。
班里的同学对像林暖这种优等生三天两头被老师叫出去谈话早以为常了，提里扑腾的收拾好东西，一哄而散了。而事实上，这是林暖第一次单独和老师交谈，即便知道语文老师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语文老师确实是个和蔼的人，大约是人上了年纪，心就变得软了，脾气也变好了。他没有问林暖为什么不写作文，只是说：“林暖啊，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高中学业繁重别太压抑，有心事可以找好朋友谈谈，多沟通交流交流，实在不行也可以去咨询心理医生。好好调整自己。”
林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杨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就让她回去了。
“心理医生……”林暖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词。
楚筱晓整理好作文从教室出来，林暖进去。
林暖匆匆收拾了东西，离开了教室。出门的时候，楚筱晓已经跟语文老师去办公室了。教室外面没人，只有北风呼呼的吹，教室里面也没人了，只有玻璃北风拍的砰砰的响。才下课没多久，教室玻璃上的雾气都还没散干净，整个教学楼就被掏空了，再配上冬天点的音乐，很有恐怖片里的阴戾味。林暖锁了门，松了一口气。
林暖是步行回去的，她家离学校不算太远，只是七拐八拐、需要转弯的路多一点。刚来这里那一年，林暖走错过不知多少次路，每次都错在转弯上，不是走过了转就是少走了转。
风呼呼的吹着路道两旁光秃秃的树枝子妄图再从上面扯下点什么来，可惜没啥残叶给撤了，要扯点什么，只能扯树皮了。路上往来穿梭的行人车辆很多，又正巧是下班高峰期赶上降温，大家都行色匆匆。林暖手脚冰凉，尽管围着暗红色的围巾，戴了棉手套，也还是觉得冷。风就像小刀似的一下一下划着露在外面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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