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瓷盘的前世今生

作者: 自由自游 | 来源:发表于2018-06-03 13:20 被阅读87次

    “官人,你给奴家说说,这次出海又要多久呀?”我被一双纤细的指甲涂满寇丹的柔软腻滑的手把玩着。桌上,一灯如豆,几碟小菜,一只盛满着淡香酒液的酒盏,正递给一个英气勃勃,像只花豹般矫健的汉子。哦,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只青釉刻划花卉纹菊瓣盘,简单来说吧,我是个赏玩器物,有灵识的龙泉窑出品的花卉纹菊瓣盘。

    大约距今三百余年前,我似乎是前朝钱缪王的一个帐下小校,在一次危急的遭遇战中为王挡箭身亡,葬于阳山之阴。箭头当然随葬了,同时伴我而去还有手指上的一枚乌木指环,那是我的妻阿秀琢磨的。指环琢好当曰,她拔下自己的一缕青丝烧成灰后混着各自的一滴指尖血浸入木体,她说,十指连心,心血之合,永不分离。可是,我到底和她永别了。

    我已记不得自己姓甚名谁了。有一次,王升座大帐,接待了一位僧人,那和尚名贯休,貌不惊人,甚至有些个丑。他给王作了首诗:“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王许之,僧不留,闲云野鹤而去。将出帐门时,瞥了我一眼,面露惊疑之色,怪容满面。这和尚好生无礼!我一丘八,杀伐经年,有甚可看?但此后他的那一脸惊愕长久地在我心中萦绕,再难忘他的闲云身姿。漫长的岁月中,林花谢了,冬雪残缺,太匆匆!我就叫“闲”吧。

    荒山寂寂,碑圮墓塌,杂草掩盖了过往,时光吞噬了肉体。我和泥土亲密得再难分彼比。直到有一天,叮叮咣咣声响起,潮湿冰冷的我再见天日,我出土了。一双粗糙的大手揉捏我,摔我,打我,融合了山泉、虫子、草木落叶、灰尘。灰尘有不同的味道,你知道吗?年代久远的沉闷些,古旧些;年代接近的活泼些,新鲜些;当代的更是花香,鸟语,阳光的总和,有一种透体的血脉感,当然,这是我清醒以后的沧桑总结了。那双粗糙的大手在塑型的时侯却是那么的柔和,灵巧,缕缕温情从指尖传递。他,正在思念心爱的人儿吗?我在思念秀的时侯,也是充盈着这样一种澎湃温柔的情感。哦,乌木环呀!

    高达千度的熊熊烈火碚烧着我的一切,我分解,重组,融合。在定型的那一刻,我突然醒来,痛苦地发出波浪一般地嘶鸣,记忆电光火石间潮水般涌来。原来,此地盛产瓷土,我清晰地有了意识。于是,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同时模模糊糊的感到,我还丢掉了什么,它有时在我左面,有时在我右面,总之离我不远,但总是找不到,我常常为此心力憔悴,灵识涣散,谁叫我没手没脚呢?我只是一个柴窑里烧造出的瓷盘,名字叫“闲”。

    我看到一个碗底烧造有“开庆二年”字样,照现在的公元纪年法,即公元一二六零年,南宋末年。

    这是泉州开元寺附近的一条主街。我生活在这高门宅第,男主人燕三,女主人窈娘。燕三是船行的大东家,长年漂泊海上,做些买卖勾当。瓷器,丝绸,茶叶是国家贸易的大宗商品,也是民间贸易的重中之重,我就是从浙江贩卖到福建来的,当时都准备装船下海了,窈娘见我温润玉泽,伶俐可爱,便留下了我们这一组,时时把玩。这不,我又参加了一次告别晚宴。

    一个瓷盘的前世今生

    “娘子,北方战事吃紧呐,听说皇上已浮舟海上,文承相江西募兵,张世杰将军不日将到福建,半壁江山眼见不保呀!”柔腻的双手忽然紧张地一顿,捏得我一阵生痛。“怎地如此险恶,前阵子不是还好好的,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相公。”窈娘的声线里已有颤抖,手指茫然地上下交结,显示出她内心的惶恐。一双温热的大手覆了上来,有沉静,更有坚定和决心。“娘子,在三佛齐(今印尼苏门答腊岛)早年我置办了一个小庄园,那里有高大的芭蕉,四季不谢的繁花,碧蓝高远的天空和澄澈如镜的海水,最关键是没有那凶残狠毒的北兵。国将残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们,走!“走?我们的爹娘怎么办?家里的产业怎么办?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故土难离,难离啊!我们的小宝,才五岁,大囝也不过七岁,丫环婆子,马夫门房,一大家子人哟。”“事已至此,要早做打算,迟则生祸。”燕三做了最后的结语。橐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隐约可以听见男主人的呼唤声响起:“耶律荣,耶律荣!”

    一阵暗夜的急风刮来,吹得灯光一阵摇摆,在沉思的女主人脸上忽明忽暗地舞动着,诡谲而晦暗。

    耶侓荣站在马厩旁。几匹川马呼哧呼哧地打着响鼻,翻起嘴唇,露出大牙咀嚼着,麦秆扑籁籁地落下,扬起了细细的草灰。骡子老实地用它温驯的眼光瞧着耶律荣,让他在这人畜草木混合的气味中不由得一阵气闷心堵。多么怀念北方的草原,那驰骋的高头骏马—岂是这几匹只能跋山涉水围着磨盘打转的畜牲可比—及膝的芨芨草,高扬起的带着尖啸的马鞭,马背上自由的心在蓝天下飘飘荡荡……大金国亡了,在蒙古兵宋兵夹击下亡了。我的家园,在哪?我的亲人,在哪?他忍不住想振臂呼号,可是,捏紧的拳头又不由自主的松塌开来。我现在是奴隶,宋人的奴隶,可悲的亡国离人!

    燕三远远地打量着这个魁伟的北方汉子。这人有些勇武,听钱掌柜——奴隶贩子说,好像还是金国铁浮屠的一个百夫长呢。必须带上他,海上行船,风险莫测,少不得厮杀,必需带上!嗯,把梅香配给他,男人啊,有了女人就像笼上了鞍辔的烈马,安定了。

    一二七六年的夏日就这样在紧张的筹备中逝去。耶律荣娶了梅香。十一月,元兵入福建。

    耶律荣在搏浪号海船上定目远眺。三年,三年了,他从一个娴熟的骑士蜕变为在风浪中搏击的好手,古铜的皮肤上泛满了黑褐的斑,他已是这条船的船长了。这次奉东家之命,装了一船的瓷器和铁器,准备经三佛齐运往遥远的非洲大陆。这条船高约4米,长30.4米,宽9.8米,排水量600吨,载重约800吨,有三条桅杆,纲首(船长)一名,杂事(交易及财务),部领(管理按甲编制的水手),伙长(操纵驾驶海船,指挥水手),舵工(操舵的水手),梢工(操控管理锚碇)各一名,水手若干名,分上中下三层。它首尖尾方两头翘,全船用松木制造,底部呈犁形,并根据竹子的原理加了水密舱,这是中国的造船业者对世界航海的一个巨大贡献。

    2018.1.20日

    三年来,那个计划或者希冀无时无刻地啃啮着耶律荣的心,让他不得不在繁杂的事务中时时耗尽自己的精气神,以使自己的心血不至于枯槁。他忘不了自己的故土,忘不了那葱翠的牧草,车辙碾压翻起泥土的芬芳,牛羊混杂的膻气在女人的发辨间萦绕。他一度有一个错觉,大海的咸腥气替代了思念,梦中回醒,泪满双腮。终究,这不是自己的家园,尽管,他已是纲首,但,仍是主人的奴隶!这背尽苦难和屈辱的烙印呀,激起了灵魂中自由的斗志。因此,他的计划仍在鼓动着,引诱着他,现在,时机到了。

    从年初开始,宁波,泉州集结了大批的商船和战舰,由大元国镇国上将军张弘范统领,将沿南方海岸线行驶至斗门厓山,攻击南宋的最后一个陆上据点,偏安江南的宋廷,也即将迎来生死一战。当耶律荣从其他船主处听到这个消息时,禁不住全身发抖,颤栗不已,家乡呢?想必已经安定了吧,那儿再没有战事。我,要回家!商船适逢其会,被元军征发,扯帆南下。

    一二七九年一月,战争一触即发。

    二月,宋元双方在广东崖门海域展开二十余日的大海战。此役,丞相陆秀夫负宋主赵昺投海而亡,杨太后蹈海,十万宋军民浮尸海上。宋将张世杰撤至阳江海陵岛,将往越南占城重整旗鼓,未料遇飓风舟覆而亡。部将将其葬于海陵岛东,岛东今有太傅大道接红树林风景区鼠标岛,太傅者,张世杰也。南宋灭亡,史称“崖山之后无中国。”张弘范,北方世侯的汉族子弟,志得意满的在崖山勒石而归——“张弘范灭宋于此!”

    搏浪号上驻有一队元兵,约有二三十人。领队叫速不台,和成吉思汗麾下“四狗”之一的速不台大将同名,不过此人性情粗鲁暴烈,贪杯好色,醉后经常鞭笞属下,兵士们均恨之入骨。巧的是,这队军人有不少是金地旧民,耶律荣和他们同根同源,一来二去,在他的刻意结交下,渐渐熟悉起来。小队长有二人,耶律飞,王贵。

    这一日,速不台又酩酊大醉。他乜斜着一双混浊的酒眼,打量着跪在身前的两人。“耶律飞,王贵,你两人好大的狗胆!私藏军甲兵器,意欲何为?每日价与那船主眉眼勾搭,包藏祸心。来人,把这两个贼子拖出去,给我打,狠狠打!”速不台正为不能阵前大肆砍杀一番气闷,两人撞在他手中,那还讨得了好。舱门咣当一声破响,一群人拥了进来。传来速不台的隐隐惨叫。

    小五是旗舰上的瞭望手,负责外围第五区的巡查监视,这一区大部分都是给大军提供粮秣的商船。战事正酣,但胜负的天平已逐渐倾向元军,想到张将军的封赏令,小五不由得意地在望斗在打了一声唿哨。突然,一艘商船的动向引起了他的注意,怎么会有浓烟冒出,要是着了火,那可坏了大事。小五吹响了螺号。呜……呜……呜。商船拖着黑烟,向外海驶去。

    “耶律大哥,我们船昨日损毁太深,跑不过那两艘兵舰,已经一天一夜了!”王贵急匆匆地对耶律荣汇报。“弟兄们!这乱世就没有我们百姓的一分容身之地,左右都活不成了,咱们拼了!”“拼了,拼了!几十个汉子嗔目大吼。”一股血勇之气贯入瓷盘,激得我一阵眩晕,灵魂似要脱盘飞出。自燕三把我送给耶律荣以来,我装过烈酒,苦酒,闷酒,如今血性的盟酒在一张张粗砺的大手中捯腾,唤醒了我军人的荣耀。

    “好男儿志在四方,终究要回到故乡。故乡,我思我望!”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曲悲歌。

    冰寒沉寂的海底泥砂让我陷入又一个长久的梦。梦醒时,我感觉被装入了一个巨大的箱子,在海底浮动潜行,最后冲上海滩,住进了一个船形的大房子,我听到有工作人员说,这叫“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船名“南海一号。”搏浪南海,到也贴切。

    由于长期淤泥的沉积和各种物质的混合,我们很多伙伴都亲密地板结在一起,难分难舍。因而,考古人员们先要保湿,恒温以后再慢慢进行剥离的工作,这是一个细致而漫长的工作。我被交到一个叫何秀的姑娘手里,天!她竟然和我的阿秀同名同姓,不可思议的是,她手上戴着的那一枚指环。那指环,如一支利箭,瞬间射入了我那空虚游荡的心,假如我能哭,想必此时已汪洋决荡了;我泪眼盈盈,任由她灵巧沉静的小手逐渐把我打磨得光可鉴人,假如我有肢体,想必每日每夜都能温柔地拥她入怀。可是,我只能无声无言地深切凝望。“咫尺天涯”,多么传神而又无奈的悲哀描写呀!

    最终,我们又分离了。我挂在高光冰冷的橱窗里,悲伤孤寂地接受世人的品评,一天又一天。

    这一日,一个光头的高大男人带着他的妻女来到展柜前。久于挂着冰冷面具的我差点挣破了假脸,我不禁狂呼起来,天呐!这不是耶侓荣吗?那眉心处的绿豆大的痣仍是那么栩栩如生,相逢何必曾相识,只因世事越千年。

    我凝望着他,他却思绪纷繁,这青釉刻划花卉纹菊瓣盘让他想起了一段沉落于传奇刊物的故事。隔着玻璃,那男人就这样跟自己的妻女娓娓述说起来。

    “爸爸,真有这事吗?”“我从网上看来的,是真是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乱世流离,民生多艰。因此要倍加珍惜和平年代的生活,你懂了吗?”嗯,女儿用力地点点头,俊俏的小脸上爬着几滴晶莹。这纯洁透明的赤子之心,瞬间让我的灵识碎成了千瓣万瓣。我的身体——菊盏盘,先是釉一粒一粒地脱落,然后是陶土化为流沙,烟气腾空,星流影集间倏而汇聚星空。

    星空下,海面无波,潜流扑岸,一道道飞纵的水线如旗鱼般横击沙滩,从东到西,永不停歇。

    青白釉菊瓣纹喇叭口执壶(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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