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初次见面，是一个周五的早上。办公室在装修，他在现场驻守。叩门之后，一个工装大汉冲出门来。人走路当然都是用脚的，然而他用得更明显一些，好像「力拔山兮」的擎天柱。
那时五楼天井尚在。阳光算不上明媚，然而视野是开阔的。两人两只凳子，倚着天井的栏杆，聊了四个多小时。擎天柱双手抱着肩膀，好似《IT经理世界》封底工程师。
大部分时间他说我听，谈话内容包罗万象。关于消费平等权，关于医疗平等权，关于六度空间理论，关于钥匙和锁，关于问题和解，管理与团队，选择与放弃，过去与未来......
我似乎就问了一个问题，「公司同事怎样称呼你？」他说，「老黄，或者是黄工。」我很满意。
这是初见，却似重逢。
「老板」
他说，「公司里只有你叫我老板」。我说，「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你是我的老板」。其实我是想提醒他，他真的太不像老板了。
有同事跟我说，「有一天晚上，我看见黄工拿起一件外套，单肩背着双肩包，急匆匆离开办公室。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好辛酸」。她顿了一下，「感觉我们像老板，而他像打工的」。
同感。
任何时候他找我，都是「有时间的话，沟通几件事」，「方便的话，请到我办公室」。晚上大家加班，他通常会陪着。也不开灯，也不说话，各自闷头工作，隔一会儿过去搭个讪，没人搭理了就继续待在小黑屋。
没见过这么当老板的。
「浪费」
没见过比他更能「浪费」时间的老板了。
听说，面试A同事，他们一口气聊了一个上午；挽留B同事，他们从天亮聊到天黑；而我曾目睹他跟一个候选人聊了八个小时。
鉴于他的「前科」，以及他的工作强度，每次面试我都要请他「注意时间」。然而我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当他知道自己的决定将很大程度影响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的未来时，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反复验证惟恐出错只怕误人子弟。
「抠门」
没见过比他更抠门的老板了。
起初，他用的一台超龄笔记本，常常毫无征兆罢工。单手托起笔记本，拍拍外壳吹吹风扇，这便是他的维修大法。后来，经不住大家苦苦哀求，他终于同意换一台笔记本。然而，临了还是变了卦，换了一台其他型号，价格降了一半，重量增了一倍。
我见他的时候，他就穿着那件圆领衫；如今，他还穿着那件圆领衫。他说家里有好多件有年头的衣服，我问他有几年？三年？五年？他哈哈大笑，「十年」！
他坐过清晨六点的航班，坐过凌晨一点的航班；对所有的快捷酒店价格了如指掌；不管多晚都坐机场巴士回家，给他订个专车都得看他脸色......
有任何新上市的电子产品和设备，跟公司未来相关的新鲜玩意，他都会毫不犹豫自掏腰包。他的薪水比许多人都低，却十分爱在红包群里摆阔，一个月的薪水得有一半让他天女散花了，这一「恶习」三令五申而屡教不改。
得知他的工资卡密码被太太破解之后，我们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邋遢」
没见过比他更「不讲究」的老板了。
接送所有外客，都是那辆七座商务车。服役已久，遍体鳞伤，外加不修边幅，常年「靠天洗车」。每次出车，兼职司机都要自带一瓶水，施展五分钟简易洗车大法。每次接待重要客户，尤其是女客，接待的同事都要微微一颤，这车让人家怎么上车，如何落座！
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去接一位VIP，某知名外企的女高管。我眼见着他在十分钟之内，用半瓶矿泉水，把一辆里外全是灰的小黑车，变得里外全是泥！等接到人，我只能牙一咬眼一闭，把人家拉上车。一路上，那是何等的煎熬啊。
他，真没心思想这些「闲事儿」。
「将就」
没见过比他更能「凑合」的老板了。
所有外客来公司，无论是合作伙伴、潜在客户，又或者是投资人，午餐就是工作餐，工作餐常常是一碗拉面，隆重一点就是一碗优质泡馍。
没人喜欢跟他一起吃饭。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午餐就是跟大家一起吃拉面。每当他发起午餐会的时候，大家都悄悄地说，「今天中午吃拉面」。然后，人人都表示，「我不吃拉面」。
他能够一连数日吃拉面；能够一连数日凉皮肉夹馍；能够一连数日吃简单而不用动脑的任何食物。我们说，他其实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他根本只是为了「我吃过饭了」而凑合吃个饭。
饭基本是倒进胃里的，吃饭的速度是极快的。跟他一起出差的同事说，「以前，是他吃完了抽着烟看着你吃；后来他戒烟了，就成了他吃完了看着你吃」。这是何等惊悚的体验啊。
「算计」
没见过比他更会「算计」的人了。
他曾经一天飞三个城市，连续几个月在天上飞，在经停西安的时候跟家人约在机场见面；一把年纪了还要在晚上坐硬座，只为能省出一晚的时间。
他要「精确」地计算时间，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瓣儿，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个小时。可是，「精确」不敌「浪费」。因为「算计」得太狠，他常常在去机场的路上狂奔，基本要靠飞机延误才能赶上飞机。
「过分」
没见过比他更「过分」的人了。
他把家里的房子卖了。那是他给自己置办的第一份产业，那时他还是人人艳羡的外企白领。女儿在那里渡过了童年；他和太太渡过了青年时代；也是在那里，他开始了创业这条不归路。那套房子，有着怎样的回忆？
一时间，我泪如雨下。我说，「你太过分了」！
他连忙安慰我。他说这套房子很久没住了，起初住在小区里的那一些人，大多数已经搬走了，或是把房子租给了其他人；最近几年他们连租都懒得租了。也不住，也不租，卖了也就卖了。可是，我看得到他眼里的黯然。
我不知道，这房子对他意味着什么，却很想替他说一声「抱歉」。
「矫情」
没见过比他更「矫情」的老板了。
又到了一年一度修正《员工手册》的时候了。我把更新后的手册拿给他看。他瞄了一眼封面，连翻都没有翻，「我觉得员工这个词不合适」。
隔了一阵子，到了年度考核的时候。我把EMS的实施进度表发给他。他眼皮一耷，说，「我觉得这个E（Employee，员工）不合适」。
那么，你觉得什么合适呢？
平等
我常标榜「人人平等」。在职场，我鄙视以职位称呼人；生活里，我尊重那些「卑微」的人。然而，只有在他面前，我才知道，我不过是「看上去平等」，而他是真的「人人平等」。
只有他，在每次过节发福利的时候，惦记着公司保洁，「有乔姐的吗」；只有他，在每次公司活动和合影的时候，都要说一声，「叫上乔姐」。
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会为「平等的医疗权」而孜孜不倦，不懈努力。
Passion
作为最早一批的外企人，相当出色的职业经理人，要想不甩几个英文词是不可能的。我听他说的最多的，就是「Passion」。这个词真的不好翻译，热情或是激情都不够准确。这里是英文的解释：Strong Desire for something。
他看重「Passion」，要求在选人用人上，尤其注意这个方面。他更有「Passion」，讲起公司产品和未来时，没完没了到「没有口水」。就在去年，我遇到曾与他有一面之缘的人，他说，「黄总很有Passion」。
是的。
我曾经在飞机上问过他飞行高度，也曾经调侃多少气球可以吊起一头猪，以及许多无厘头的问题，他都非常认真地回答了。我惊讶于他的执著和热情，更惊讶他对图片和文字的天赋。我知道他早在八岁时就发现了志趣，羡慕他很小就确定了自己的志向。
这是他的幸运，更是他的努力。
「再见」
我问他，「过去的这些年，常常被误解，始终不被理解，这样的感觉有多糟？」他说，「过去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变。如果我变了，那就糟糕了。」
因为坚持「正直」，他错过了不少「机会」，得罪了不少「贵人」。他说，「我们要做的是医疗，是善事，怎么能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我说，「你就是不愿苟且，也要远方」。他说，「是」，又加一句，「不作恶」。
我问他，「觉得很难很难，不想坚持的时候要怎么办呢？」他说，「有什么难的，大不了睡两天就什么都过去了」。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也许是因为没有郑重说再见，总觉得以后还会再相见。
我说他还欠我一顿饭，他说楼下的刀削面不错。我知道他一路向前不能驻足，只愿有人陪着他每天吃一样的面。
后记：
这篇文章写得曲折。起初题目是《我老板二三事》，结果发现要写得太多，只好改成《我老板若干事》。当初写完初稿没有发布，总觉得在职表达有些诡异，多少有点逢迎的嫌疑，也怕令当事人不适。
文章断断续续写了两年，「我老板」已经不是「我老板」，这便是我一个人的事了。一起共事的几年，是职业生涯中最美好的时光，我曾经那么投入和享受，我记得过去更祝福未来。如同在发布会上的心声：
你看到的，是一场光彩夺目的盛会；我看到的，是一路心无旁骛的跋涉；你看到的，是聚光灯下的侃侃而谈；我看到的，是无数个黑夜里的苦思奋战。每一份努力都值得铭记，每一位旅人都值得尊重，每一个未来都值得期待。
祝贺你，不倦的攀登者。祝福你，朝着圣山的方向。
2016年5月11日初稿，2017年7月15日/10月9日修改，2018年5月20日/9月26日修改。首图是他用手机随手拍摄，为了配合我对罗老师的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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