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梅花和广州人

作者: 若洛 | 来源:发表于2017-01-19 18:38 被阅读102次
    广州的梅花和广州人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写宝玉因惦记着第二日起社作诗,一夜不曾安睡,天一亮就忙忙地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数十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

    诗家有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大雅之人曹公把这一回写得极热闹,使妙计把十来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凑到一处,安排天降大雪,催开红梅,得尽天时、地利、人和。不消说赏雪、赏梅、烤肉、联句这些个雅事,光是回目里“白雪红梅”四个字已经叫人浮想联翩。芦雪庵一宴可算得大观园的鼎盛,此后园内是非风波不断,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盛况,哪怕是群芳开夜宴或林黛玉重建桃花社都透出一股难以为继穷途末路的悲辛。

    想必曹公是真怜爱这些女孩儿,因此在风流云散之前安排这样一场盛宴,方不辜负群芳来世上一遭。良辰美景不放轻越,栊翠庵前怒放的梅花,必定也要赏了又赏、写了又写。不仅安排宝玉、岫烟、宝琴、李纹每人作一首七律,曹公自己率先作一篇红梅小赋,称其“孤削如笔、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极尽铺排。宝哥哥所有的诗里,我只爱他这两句“不求大士瓶中露,但乞嫦娥槛外梅”,即景即事,通透又新鲜有趣。饶是如此还嫌不够,还要安排贾母出场命惜春作画,可知曹公实在爱之深切。

    把“白雪红梅”这一场景还原得最传神的要数《甄嬛传》。倚梅园里梅树成林,凛冽寒气中竞相盛开,雪厚如絮,嬛嬛跪地默祷:“愿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可知梅花并非总是刚强如铁锐利如刃,它也有温柔内核,寄寓女子的美好心愿。

    《西洲曲》开篇“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这枝梅花不就是那个穿着杏红单衫头发乌黑油亮的女子热烈爱情的象征吗?“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这一枝梅花不正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美丽爱情的见证吗?

    因此,想到梅花,我心里总是充满了各种浪漫的幻想,尤其对白雪红梅这种景象十分向往。可惜的是,这么多年一直无缘得见,哪怕连最普通的梅花也没有瞟过一眼。大二还是大三那年,同学说开学之前先到了武汉,在东湖赏梅,使我十分羡慕,联想到“江城五月落梅花”,这种心情又强烈了十分。

    移居广州之后几年,时常听说香雪或从化的梅花开了,然而总因种种缘故无法前往。每当冬春之际,不免怨念一番。2016年的最后一天,在票圈放了两张墨梅图,并附文:岁暮。天暖。来自一个从未见过梅花的人的执念。朋友留言,香雪站已经开通,梅花开了一个星期了。于是当即决定,元旦去赏梅,要在2017年的第一天实现新年第一个愿望。

    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去中山图书馆把《诗经》和《林中笔记》还了,借了一本《聊斋志异》,再去对面的小店吃了一碗西关银丝素面,这才心满意足地下到去往香雪公园的地铁,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只觉得已经超过坐地铁的心理极限,才终于慢悠悠地进了终点站。刚下地铁,就感受到广州人民对赏梅的极大热情,每一个出口都人满为患,不认识路吗?没关系,跟着人群走就对了。于是随人群出站、找到公交站、踏上赏梅专线,在人群夹缝中气定神闲地等着与梅花的首次邂逅。

    走走停停近一个钟,专线终于靠站。刚下车,一阵香气迎面扑来,味道非常熟悉,一回想,倒与儿时常见的野蔷薇(俗名刺花)香有几分相似。想到宝哥哥一见林黛玉便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会心一笑。

    走近了,香雪园首先给人的感觉是大。一车一车的人下来之后迅速消融进广袤的梅林之中,并不会因为拥挤或喧哗而丧失游玩的兴致,也不会因为总有陌生人闯入精心选取的镜头而产生无名之火。相反,人多得刚刚好,空气中浮动的笑语使你不至于因冷清而觉得寂寞。有人合影,有人自拍,对着娇艳的花朵摆出各种造型,或者三五几个人在树下铺开一张餐布,拿出水果、零食来享用,你会觉得生活原本就该这样惬意放松。

    唯一遗憾的是,在最该寒冷的1月,岭南阳光依然暴烈,脆弱的皮肤依然需要墨镜和遮阳伞的保护。“有梅无雪不精神”,哪怕吹一两口西北风也好啊。遐想之时,忽见一双黄蝴蝶扑棱着翅膀翩跹而来,细看时,每一棵树都萦绕着几只欢畅的小蜜蜂,抬头可见湛蓝青天。世事古来难两全,罢罢罢。

    据介绍,园中品种繁多,有青梅、绿萼、宫粉、美人梅、垂枝梅、朱砂梅等。沿着园中小路信步游走,凡眼所见,大抵皆为青梅,淡白或淡红的单瓣花朵簇生于枝头,有的横逸斜出,有的直指天空。又说园内湖水泛波、栈道连山,不能得见雪中红梅,能够临水照花,赏其疏影横斜之姿态也很妙啊。然而沿小路一圈除了一个巴掌大的水池周围种着洋芋外一无所获。

    大概是广州特色吧,紧挨着梅园的便是菜地,里面种着时鲜菜蔬,使我觉得大为骇异。小路一旁,小贩鳞次栉比叫卖当地土产,有新鲜的青梅,也有腌制的,刚刚挖出来的葛根,婴儿拳头那么大的板栗,还有叫不出名字的糕点,甚至糖画,随意散落。其中有一个卖芒果的摊子最引人注目,摊主是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男子,身材敦实,皮肤黝黑,只见他手起刀落,芒果皮就在刀下呲溜滚下,削皮去核,动作行云流水,果肉块块匀称。纯熟的技法倒比水果本身的味道更吸引人。

    然而,即便无雪又无诗,我也不能做一个彻底的俗人,无法忍受自己在此情境下大吃大嚼。于是,找了比较僻静的一隅,梅花树下席地而坐,开始阅读随身携带的《聊斋志异》。读了《偷桃》、《种梨》、《画壁》、《聂小倩》、《侠女》等篇章,终是觉得不甘心,倒垂的花枝仿佛在水边招摇。于是起身往另一个方向寻觅芳踪,越过一条大马路,爬上一个小土坡,果然大开眼界。

    几行梅树旁边,搭起巨大的雨棚,摆桌设凳,架炉起灶,竟然开起了一家家临时小饭馆,其间行商坐贩往来不绝,最使人骇异的莫过于卖糖葫芦的芦苇架子上都贴起了二维码,同时支持微信和支付宝付款,广州人的重商风气之浓厚果真名不虚传。

    管你好看不好看,高雅不高雅,饿了要填饱肚子才是硬道理。

    据记载,萝岗种梅始于宋代,梅园绵亘数十里,称“十里梅园”。冬至前后,遍地梅花怒放,洁白晶莹,芬芳盈溢。因为气候温暖,常开二度。郭沫若曾写诗赞叹“十里梅花浑似雪,萝岗香雪映朝阳”。然而,80年代后期由于驰名粤港澳的萝岗橙价格飙升,农民纷纷伐梅种橙,梅花遭遇灭顶之灾,萝岗香雪这一景观几年功夫消失殆尽。

    多么实在的广州人!

    作为荣登一线之列的城市,简直接地气得可爱。市井气恐怕也是广州的魅力之一吧,广州是不屑于给自己披上小资的外衣的,也不忍心让劳苦大众住地下室不见天日。你若问遍地城中村影响市容吗?当然影响,可是它提供了多少便宜的出租屋。“烧鹅妹”饭店这名字土吗?它土得有灵魂。邵氏四十年前拍《三少爷的剑》,狄姜、尔冬升、余安安美得冒泡,往那一站就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大侠。然而一旦开口,大侠立马沦为街边卖菜小贩,这种落差真的要亲自听了才能有切身体会。

    当然,当夕阳西下,我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等待回程的公车,回想今日种种,会记得在梅花树下读《聊斋》,没有花瓣飘落书页,但有一种“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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