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那片海

作者: 倪兒 | 来源:发表于2018-10-17 23:55 被阅读27次

    (一)

    雨,暴雨,混着雷声,从虚掩着的窗户飘了进来。风是咸湿的味道。

    冰凉的空气掠过搅得温热的皮肤,像是阿哲冰冷的指尖轻轻的触碰,舒服极了。我往被子里钻去,最大限度地贴近阿哲的皮肤。阿哲的平稳地呼吸声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在深夜十分催眠。我盯着阿哲长长的睫毛和随意散开在枕头上的头发,没过多久也累了,沉沉睡去。

    在这个海滨小城,阳光与雨水是齐平的。阳光不烈,总是温和,就像阿哲一样。雨水不大,但缠缠绵绵黏糊糊的,一下就是一整天,像整天想黏着阿哲的我一样。白天,我们打工,骑着单车经过海边的筑起的柏油路,看着下面的沙滩和远处的海。晚上,我们回到小破楼的出租屋里,做爱。阿哲说,等到有一天我们有了很多很多钱,就在海的另一边买一栋房子,什么都不做,看一辈子的海,做一辈子的爱。有一天是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海的那边是别墅区,那里的房子我不吃不喝一辈子也买不起。但我相信他不是骗我的,因为他是阿哲,全世界最好的阿哲。

    他在一家不大的广告公司里上班,而我在一年前仓皇来到这儿,什么都没有,只寻得一份蛋糕店收银员的工作,感激涕零同时战战兢兢。

    “都一样啦,我们都是打工仔。”

    阿哲真的很不会安慰人,他的工资明明比我高出许多。

    阿哲比我大两岁。他是本地人,家在隔壁的小城,距离这儿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但他除了过年,鲜少回家,他不说,我也不问。我从中国最北端的黑龙江跑到这里,坐了好几天的火车,买了车票后兜里还剩两百块钱,然后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这里。格格不入。就像我隐藏不住的东北口音一样。

    这间出租屋里,放着我们在这个小城里的全部资产——应该说是阿哲的全部资产——这间屋子都是他租的,我无处可去,除了他好像也没有人要。我们的回忆也堆在这间出租屋里,从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像某种繁殖能力极强的绿色植物,沾到点雨水便疯狂生长。

    长成,大片大片的绿。

    (二)

    绿色,大片大片的绿色。

    我觉得自己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

    这儿的衣服,这儿的被子,这儿的墙壁,墙下的杂草堆,还有越过高墙铺天盖地的树……

    绿色,都是绿色。

    “啪——”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耳边响起了耳光声,左脸火辣辣地疼,一个轻蔑地声音传来:“变态!”

    变态。

    这个词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第一次是从我爸嘴里蹦出来的,当时他看到我跟当时的男朋友躲在房间里接吻。他推开房门后愣了几秒,将手中的水杯砸向我,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变态。”男友仓皇逃离,晚上,父亲打断了好几个衣架,母亲坐在床上哭。

    事后,我妈把我拉到一旁,她用极其平静地语气问我:“你真的只能喜欢男生吗?”

    我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没有作答。

    这一个星期里,我爸再也没给过我好脸色。他也不让我出门,他嫌丢人。倒是我妈,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一个星期后,我就被他们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是精神病院的一个小角落,盖着附近最高的围墙,也长着附近最高的树。锈迹斑斑的铁门常年锁着,只有在有人离开或进来时,才会打开旁边低矮的侧门。

    没有人穿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刚到的时候,我便领到了一套绿色的迷彩。是一个穿着泛黄的白大褂的医生和两个同样身着迷彩服的“教官”来接的我,父母将行李和我交给他们,边转身离开了。两个“教官”手上拿着绳子,向我走来。我没有挣扎,只是回头。父母的车已经开远了去了,那个所谓的医生踢了一下我的脚:“还不快走。”

    一群人聚集在这里,什么原因都有。学习成绩不好的,爱打网络游戏的,偷偷跑去见网友的,还有,跟我一样的同性恋。在这里,他们叫我们“变态”。

    “还不跑快点,死变态!”

    我感觉自己被踹了一脚,而后掉入了万丈深渊,没有光,没有声音,亦没有空气。

    “醒醒,醒醒……”我好像听到了阿哲低沉的声音,“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枕在阿哲手臂上,一摸脑门,都是细密的汗珠。

    阿哲不知道我的过去,他只是抱着我,笨拙地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我在这儿……”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什么过去了,什么过不去。

    我问阿哲:“你说,我们这样,是变态吗?”

    “什么傻逼问题,闭嘴!”他放开了我,坐起身来,熟练地把稍长的头发扎在脑后,下床穿衣。

    窗外的雨像是刚停,窗户上还挂着细密的水珠。它也出汗了,可是它不是变态。

    我亦起身,从背后抱住阿哲,靠在他身上。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是怎么样也挡不住的。阿哲突然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谁不脏?谁不是变态?人类能存活到现在,不是变态是什么?”

    我笑了:“傻逼。”

    (三)

    “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雨天。”

    “哪个雨天?”

    “我忘了,反正就是雨天。”

    从此,雨天成了我们认识的纪念日。是我固执地要求的,固执地使着性子:“忘了?那就是雨天吧!”

    但其实我记得,刚好是十个月前,在拐角处的那个不起眼的小酒吧。

    那时我刚到这儿不久,攥着蛋糕店收银员的工作,选择了一家最破最小的酒吧,用手里仅剩的一点钱进去买了一杯鸡尾酒——红色黄色的液体混在一起,有些浑浊。我小口小口地喝着。酒吧里只有一个驻唱歌手,穿着街边地摊廉价的几块钱一件的衣服,坐在脱了皮的高脚凳上,拨弄着掉了漆的吉他。

    身旁趴在吧台上的人突然起身——我这才发现旁边坐着一个人。白衬衫,西裤,没有领带,稍长的头发随意扎着,像是一个被压榨的上班族,更像是一个不合群的流浪汉。他又要了一瓶啤酒,像是和酒吧的酒保很熟的样子,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向他抱怨自己已经连续加班好几天。

    四周是嘈杂的声音,嬉笑怒骂,十分和谐地相融在一起。舞台上清冽的歌声不顾一切地传来,歌手闭着眼睛昂着头,歌声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肆意生长。他亦跟着轻哼,歌声并不好听,甚至有些聒噪。我皱了皱眉,也跟着轻哼了起来。我还记得,那首歌,是张国荣的《当爱已成往事》。

    一曲唱罢,他举起手中的啤酒,看着我:“我叫阿哲。”

    忘了过了多久,我喝了多少杯浑浊的液体,我们才离开酒吧。我扶着他跌跌撞撞地走着,第二天醒来,是狭小的出租屋,跟昨晚的酒吧一样破。

    “明明是你喝醉了,怎么反倒是我被你拐走了?”

    “因为爱情。”

    一整天,雨都断断续续地下着。空气中,马路上,墙壁上,窗户上,都泛着一股子腥味。天气不冷不热,黏糊糊的。我们又推开了那家小破酒吧的门,驻唱的还是那个唱着《当爱已成往事》的歌手,调的酒还是又酸又涩略显浑浊。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家小破酒吧,居然每晚都挤满了人。大家在这里笑着哭着,像是终于能放下心防好好地演出一场,混着酒精的独角戏。

    阿哲拨开我的刘海,盯着我许久:

    “你额头上的疤是怎么搞的?”

    “我爸弄的。”我马上把头扭到一边,“在外面呢。”

    “那你手臂上……”他又卷起我的袖子。我知道,他注意我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疤许久了,但一直不敢问。

    我把手抽了回来:“老张弄的。”

    “谁?”

    “老张。”我喝光了杯里的酒,“病友。”

    “……”

    “我是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

    老张是我在那里最要好的朋友,大概也是唯一一个我在那儿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他比我大了十几岁,帮我躲过了好几次惩罚,万不得已时,又总是固执地陪我挨罚。我问他为什么会进来,他说:“跟你一样。”

    我们躲进厕所里接吻,抚摸对方的身体,然后被举报,然后挨打受罚,还被饿了两天。他说我们一定要跑出去,跑出去后就好好地在一起,想什么时候拥抱就什么时候拥抱,想什么时候接吻就什么时候接吻,想什么时候做爱就什么时候做爱。我问他,我们真的是变态吗?他说去他妈的吧。

    过了一个月,老张不知道得罪了我们中间的什么人,被举报说他想逃出去。他被关了三天,出来的时候瘦了许多。我跑过去抱着他,马上就被拉开,被扇了一巴掌,他们说我们就是“变态”。晚上,我又问他,我们是变态吗?他说,我想看海。他说,想跟我逃到海边,在海边盖一个小木屋,整天整天地跟我呆在里面,咸湿的海风灌进来……我捂住他的嘴,让他别再说这些话了。而后他就哭了,他拉开我的手,他说我们可能真的是变态吧,我们好像永远也逃不出去了。

    “那就去死吧。”我脱口而出,大脑一片空白。

    “好。”没想到他异常认真地回答我。

    “你敢吗?我好像不敢。”

    “那你帮我,我也帮你。”

    那天晚上,我们互相在对方的手臂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子。

    但我们还是没死成。我们被打了一顿,送到旁边的医院去,草草地止了血包扎好伤口。我们知道,我们又会被送回来,继续挨打。

    “变态没有死的权利。”

    他说,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这样,你往南跑吧,那里有海。

    “然后你就跑到这儿来了?”阿哲放下酒杯。

    “我趁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跑出来的,老张给我打的掩护。”

    “那老张呢?”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也想过要回去,打听一下他的情况,可是那里太吓人了,我不敢。我知道,我是个懦夫,是个怂包,我不该就这么活下来。

    “我们回家吧。”

    (四)

    “我们回家吧。”

    我突然意识到,我为什么会在清醒的情况下被阿哲拐跑了。因为他的眼睛。谁被那双乌黑发亮的小鹿一样的眼睛盯着看,谁也一定会爱上他。

    阿哲并没有起身,我疑惑地看着他。

    “回我家,我父母想见见你。”

    我又想起了我爸砸过来的那个杯子。

    “那样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瞎说什么呢?我爸妈都很好,他们只是想见见你。那什么,跟见未来儿媳妇一样。”

    我马上想起了八点档肥皂剧里恶婆婆刁难外地媳妇儿的场景。我没有说话。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不知道他是不是喝多了,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后天吧,周日回去,我这就打电话跟我爸妈说,让他们多准备几个菜……”

    “够了。”

    我起身准备离开,阿哲拉住了我的手:“我们回家吧?”

    “要回,也是回我们的家。”我甩开他的手,挤过人群,走了出去。

    “是我们的家啊。”他嘟囔着,跟在我后面,跌跌撞撞地终于在出门不远处追上了我,搂住了我的肩膀,“是我们的家!”

    “我说的,是我们两个的家。”我将他的手拿下,快步朝前走去。

    一路上,毫无声响。我走得很快,眼睛不时朝后面瞟,看见他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跟着,我便放下心来,走得更快。快到家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把伞扔在酒吧了,两个人淋了一路雨,谁也不理谁。钥匙转动门锁,我走进屋,也不开灯,在床上坐着。他用力地把门关上: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我他妈可不就是有病吗?没病能在医院里呆那么久?”我终于喊出了这句话:“我他妈就是有病!我他妈就是变态!你跟我一样,也不是什么好货!”

    “是你把自己的耳朵关上了!”

    他把衣服脱下,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健美的曲线。他把自己狠狠地摔在床上,赌气一般。我竟也忘记还嘴。我们俩背靠着背,沉沉睡去。

    (五)

    我可能真的是有病吧。

    不是因为我的性取向,而是……我好像害怕所有跟家庭相关的字眼。

    大概是从我爸说我是“变态”开始?

    他曾经对我说:“早知道你是个变态,我还不如生个女孩!把你姐姐打掉,却换来一个怪物……呵!我这是报应!”

    抑或是精神病院的铁门在我背后重重关上的那一刻?

    有时,我恍恍惚惚地好像又回到了精神病院里,突然间有一种这辈子上天入地都在劫难逃的感觉。所有人都在盯着我,他们觉得我是变态,随时准备惩罚我。

    “对不起。”

    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间,我感觉有人吻了我,带着熟悉的气味,令人安心的气味。我的眉头被人抚平,他在跟我说“我爱你”。

    但我依然选择沉默,就像是一种示威。

    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被一个哥哥抢走了,后来他还是给我了,我知道他只是在逗我玩,可是我还是生气了,我就不吃那块巧克力蛋糕了。

    我觉得我现在也是这样的。

    “断断续续了解了你的过去,我真的很震惊。”晚餐时,阿哲开了口。

    我往嘴里塞着米饭,没有理他。

    “我初中意识到自己喜欢男生。”

    跟我差不多。

    “高中的时候,我跟家里坦白了。”

    高中的时候,我被家里发现了,然后在精神病院呆了两年多。

    “我爸妈刚开始很震惊。过了一个多礼拜吧,他们找我聊了好久,他们说只要我开心,喜欢男生女生都可以啦。”

    怎么可能?

    “我是真的想跟你好好在一起,才想让你跟我回家的。我也想回家了,可是又不想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我爸妈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会喜欢你的。”

    那么……我爸妈是坏人?

    小时候,我想要的玩具,他们都会给我买。后来,我只是跟喜欢的人接吻,他们就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关了好几年。

    “阿哲,闭嘴吧。”

    不是每个人都要像我这样糟糕的。

    “这没什么。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都会好好的。”

    “可是我接受不了。”

    我接受不了我挣扎的这么多年,就是你嘴里云淡风轻的“这没什么”。这些挣扎是没有意义的,是完全没必要的,可它又确确实实困扰了我这么多年。也许我还是太过自私,在那一刻,我甚至想,要是阿哲也在那样的精神病院呆上几年就好了。

    我起身,走了出去。

    海风扑来,我站在沙滩上,用力呼吸着。咸湿的海风灌进我的鼻腔,直达我的肺。我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一栋破旧的小木屋。睁开眼,一片黑暗,只有海水泛着波光。海浪一遍遍地撞击着海岸,哗哗作响。我点燃了一根烟,烟雾伴着红色的火星升起,我的眼睛变得湿润,我突然特别想念老张。

    “那之前,你为什么都不回家?”

    我知道阿哲一直跟着我。

    “我提过的,提了两次,两次你都拒绝了。”他说他知道我的无处安放,亦想同我多待一会儿,“跟你多待一秒钟,我都觉得离永远更近了一步。”那晚,没有扎起头发的阿哲,在海风中浪漫得像是一个诗人。

    他柔软地嘴唇覆上了我,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在经历着山崩地裂的撕扯,而我们站在地球的中心。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最终,我还是缴械投降了。

    (六)

    周日,我跟他回到了他的家里。

    如他所说,他的父母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才有了全世界最好的阿哲。

    他们笑容满面,跟阿哲谈天说笑,也没有冷落了我。吃饭时,他们会给我夹菜,问我吃得满意吗。他妈妈甚至对我们说,要我们好好地在一起,互相照顾。阿哲朝我挤眉弄眼,他想说:“怎么样?回家的感觉不错吧?”

    “阿哲,我嫉妒你。”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阿哲对我说:“同性恋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正在相爱。”

    “阿哲……我们努力生活也好,努力把自己当作正常人也好……你知道,人们的眼睛还在那儿,我们无处可逃,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是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阿哲看着我的眼睛,“直到我遇见了你。跟你一起生活,一起旅行,一起听破酒吧里的歌手唱歌,一起吃楼下阿婆卖的碗糕,在海边发呆,在出租屋里做爱……这些都成了有意义的事。谁规定意义一定要铺陈伟大?”

    我迟迟无法入睡,这一天都太美好了,也太虚假了。我知道这种温情不属于我,它可以属于世界上最好的阿哲,可是它不能属于糟糕的我。

    第二天,我们回到了出租屋。我瞒着阿哲,到蛋糕店里,辞去了工作。在他下班之前,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到火车站了。

    我决定继续往南走。

    昨天的一切,比在精神病院里的那几年还要可怖。美好是真的,可怖也是真的。要面对这样的“美好”,我会耗尽我所有的勇气。美好是什么呢?在这个面目可憎的世界里,美好,才是那个“面目可憎”。

    我随便买了一张火车票,我只知道车票上印着的地点,在更南处。那里没有海。

    我要寻找一个没有令人作呕的海的小城。

    (七)

    “楼下卖碗糕的阿婆,被儿子接到市区,之后我再也没吃过好吃的碗糕,我的嘴都被养刁了。我们相遇的那家小破酒吧,里面唯一的驻唱歌手也走了。你有看电视吗?他好像是参加了什么选秀节目,成了最近当红的歌手。你看,他们都离开这儿了,他们都变得更好了,你也是的吧?”

    “每次经过海,我都会想起你。只有海没有变化,还是那片海。”

    “可是,你怎么就不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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