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父出生于1944年,1岁的时候,曾祖父被国民党部队拉壮丁,留下他和曾祖母艰难度日。12岁之前,祖父与曾祖母一直住在太祖父家里,家里还有一位太祖父续娶的妻子,她并不善待这可怜的娘儿俩。
当时太祖父家以卖煎饼维持生计,太祖母与曾祖母在家里烙煎饼,太祖父拿到街上卖,在祖父的印象里,7岁时他开始负责拉风箱。拉风箱也算是个技术活,要随时注意火候,凉了热了的稍微有些不对就会被太祖母敲脑袋。煎饼烙好后,每隔一段时间祖父就要抱起厚厚的一叠送到街里去。太祖父很疼孙儿,见他跑来了,有时会拿煎饼卷些小炸虾递给他,祖父便边吃边往家跑。太祖母看见祖父津津有味地嚼着东西,就会在太祖父回家后和他大吵大闹,但是第二天太祖父依旧会用煎饼卷炸虾给孙儿,只是叮嘱他吃完后再回家。
祖父后来读书了,一次放学回家,在门口就听见太祖母用刻薄的言语辱骂曾祖母。祖父连忙进屋,看见太祖母正拿起一个小板凳向自己的母亲砸去,祖父飞奔向前挡住了那个即将“肇事”的板凳,板凳转而飞向土墙,砸掉许多土块。要是没有祖父那一挡,曾祖母定会头破血流。后来在分家时,祖父特地要了那个板凳,他想将板凳永远传下去,让子孙知道晚奶奶有多不厚道,也想告诫子孙要做好人,可惜那个板凳在文革时期丢失了。
12岁时,终于分了家,祖父提着为数不多的“财产”与曾祖母开始了新生活。
二
祖父11岁时,抑制不住求学的渴望瞒着大人跑到学校报名,学校拒收这个早已过了入学年龄的孩子,祖父无奈,只好暂且回家。第二年开学的时候,祖父早早来到学校,校长经不住他“死缠烂打”(应该是感动于他孜孜以求的精神吧),终于同意这个12岁的孩子就读一年级。
祖父十分珍惜这个机会,每天早早起床干好农活,然后急匆匆地跑去上学,放学后,顾不上休息,又急匆匆地赶到田地里。只有抓紧时间干活,他才能多挤出一点时间看书。
“学费”问题一直让祖父很为难,太祖母把握财权,太祖父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次收学费时,祖父都会含泪走出教室绕着大街狂奔。他恨贫穷,是贫穷让他上不起学,是贫穷让太祖父站在寒风冷雨中卖东西,是贫穷让曾祖母这个弱女子干着本该男人干的重活。他忘不了亲戚们的退避三舍、冷漠无情,他忘不了曾祖母在寒冬飘雪时腿与薄薄的棉裤冻在一起血肉模糊,他恨他的弱小他的无能为力……但他不愿向贫穷低头,也不能低头,他要让母亲幸福,他还要坚持到父亲归来。祖父疯狂地跑着,发泄心中的苦闷,等风吹干了他的眼泪带走了他的不甘后,他重新回到教室里。老师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这年头不饿死冻死就是万幸,谁还有多余的钱交学费呢?
三
祖父16岁时,被派到生产队去做“记工员”,他很喜欢这个活,因为这样可以握住心爱的笔杆。可是祖父并未能在这个岗位上呆太久,一次他看见队长偷偷抓了一大把胡萝卜籽……这是公家的东西啊,祖父毫不留情地记在本子上,队长很生气,在打井时就把祖父支去打井。
1963年,祖父结婚了。婚后生活很贫困,喝的粥稀薄地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正常年景里猪都不吃的东西,人得吃。第二年大姑出生,祖父把粗粮碾碎在锅里,再将口罩也放在锅里,粗粮粥煮熟后把口罩拽出来,这样就可以有稍厚一点的糊糊给姑姑吃了。
1965年,祖父在供销社做小工,一次盖房时房料不够了要到城里买,上百里的路,为了尽早回家,祖父与另一个小伙子拉着板车天不亮就出发了。半路下起雨来,到木场时,放在地上的木头都淋湿了,看木头的老大爷告诉祖父等雨停时再搬木头,祖父年轻气盛,以为老大爷怕他们会淋雨生病,就趁他不注意和同伴偷偷跑到木堆前。刚抬起一根木头,一声响雷,火线打在木头上,祖父与同伴触电了,老大爷看着地上的火花吓得不轻,以为要出人命,好在祖父他们当时都穿着胶鞋,竟能保住一条命。
几个月后,祖父转到生产队做副业——编席子。那时编好一个席子可以换三块钱,还有稻草烧,但要到城里一号桥底拉芦子,于是祖父用板车推着大腹便便的祖母去拉芦子。到地儿之后,大家忙忙碌碌地摘芦苇,饿了吃自带的干粮,渴了就喝运河水。去的时候祖母可以做板车,可回来的时候板车上装满了芦子,祖母只能挺着大肚子跟着走,回家后祖母的腿肿得厉害,袜子都脱不下来。
1976年大队里买了拖拉机,祖父很兴奋,他很快就学会了如何驾驭它,两年后,和改革开放同步,祖父买了一辆属于自己的拖拉机,拉一次砖可以挣二三十块钱。
爸爸和小叔一直是祖父的骄傲,爸爸考大学时,分数被别人顶替,不得已上了收费高的学校,除去学费,祖父每月只能给他26元生活费,爸爸最终凭借优异的成绩赢得奖、助学金,顺利完成了学业。小叔考上扬州大学时,生活稍微有点起色,小叔依然省吃俭用,有一阵儿瘦得不成样子。祖父心疼自己的儿子,常对他们说:“我们没法与别人比,虽然吃不好,但要吃得饱。”
四
1994年,家中喜事不断。这一年,爸爸结婚,“失踪”已久的曾祖父也回来了。
曾祖父回来后起初并未与祖父有太多的交谈,他只是默默打量着儿子,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直到五天后的一个深夜,曾祖父叫醒了祖父,于是这对睽违四十九年的父子开始了三天三夜的谈话。祖父这才知道曾祖父漫漫飘泊之路的悲怆,曾祖父也才知道祖父这“没爹”孩子寄人篱下的酸楚。
抗战期间,曾祖父是皂河镇第七村村长,谁也不知道战火何时会蔓延到这个宁静的小镇子?1945年的一天,国民党的一支部队到村子里抓壮丁,曾祖父不幸被抓,一开始还知道是被带到晓店一带打仗,离开晓店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后来听人说,那批壮丁被押上船送往台湾去了。三十四年之后,曾祖父才辗转托人从泰国转寄来第一封家信。
当时那批壮丁确实被送往台湾,一共有三只船,一只装满粮食,一只是武器装备,还有一只就是宛若浮萍的壮丁。途中,两只装满物资的船都被炸沉,只有载人的这只平安到达台湾。海上七天七夜的航行,曾祖父只吃了一个馒头,每天就一口,硬是活了下来。
下船后曾祖父和部队失散,饥肠辘辘的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居然遇到了一位朋友,经朋友介绍,曾祖父替人当了管家,所幸那家人对曾祖父很是照顾。可主人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艰难,曾祖父努力寻找其它工作,均无果,为了不给人添麻烦,他和朋友从主人家搬了出来。有一天,两人实在累了,倒地便睡。第二天天快亮时,曾祖父醒了,正准备叫醒好友,一辆军车开过,就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军车里出来一个人大叫着曾祖父的名字,原来是村里一个熟人,他听说祖父无处容身,便寻了过来,把曾祖父带回部队继续做后勤。兜兜转转,曾祖父做了一辈子没摸过枪的兵,后来因为后娶的曾祖母身体不好,45岁时退伍到了一家工厂做会计。
曾祖父从来没有忘记在海的那边还有一个家,有亲人在等着他。当他千辛万苦回到“家”时,那个辛辛苦苦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再苦再累都不放弃,且等了他一辈子的人早已带着病痛、带着希望、带着遗憾离去了,而那个“咿呀——咿呀——”讲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的一岁娃娃在雨雪风霜的打压下,倔犟地成长,都已经是五十岁的在当地颇具威望的老人了。
这四十九年的隔海相望,由谁来弥补?
这四十九年的骨肉离散,该向谁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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