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山海

“君子国南，有密林，曰奢比尸。有二虎，文白，食人。遇之，黑云天降，大祲。”――《山海》

（一）

奢比尸茂密的丛林。

他出生于此，上帝戏谑地将他投掷于生机一片的森林。

巨蟒缠绕着一头乳象，群狼围攻追逐着几只鹿，毒蜥吞咽了黑寡妇……

密林宽容地接纳所有的肆虐与怜悯。

白虎，雪域的神明，却沦落于浓绿的林地，满身淤泥。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朦胧的意识里只能记得有一场大雪，一双温暖的却没有光芒的眼睛，他在拼命地逃窜，有什么满身鲜血地凝视着他不敢回头的身躯。

他不知道逃离了多久，倒挂的蝙蝠用撕咬让他从张皇与昏迷中清醒。

这是他所记得的所有。

此后，瞳孔所及，没有回忆，只有猎物。

群狼、豺狐、猎豹、毒蛇……

侵占他的领土，掠夺他的食物，蹂躏他的肌体，撞碎他的骨骼……

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乌鸦盘旋着，等待着，吸允着腐肉的气息。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气息变得微弱，他感觉很疲惫，他感觉自己似乎将要沉睡。

梦境里，他又拼凑出一幅奇怪的光景，风雪，犬吠，嘶吼，缰绳，窒息，伤痕，血迹，猿猴一般的牲畜手持着锋利的什物……

这梦在他的头脑里翻云覆雨，此起彼伏，他越想忘记，这梦就越加清晰。

倾轧着他，鞭打着他，缠绕着他，

有什么在注视着他，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他想要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

娇嫩的齿骨迅速变得坚硬，稚幼的獠牙沾着血迹厮杀着猎物，懵懂的双眸逐渐凝结着狡猾与冰冷。

不断地厮杀，不断地噬骨，利齿刺入黑熊的咽喉，慢慢吸食狼王的骨髓，撕咬着交孃的毒蛇，活剥其肉……

所有对它有威胁的物种只剩头骨。

雪白的皮毛变得殷红，血腥而美丽。

他成为了最后的幸存者，洞穴中弥散着强大与孤独。

伤痕、残忍、暴虐、敏捷、诡诈、痛苦……

（二）

又是一年冬季，枯木凋敝，风雪来袭，肆虐的森林也暂时变得安详静谧。

他卧在洞穴里，孤独赋予的敏锐让他嗅到了狂风里夹杂着一些异样的气息。

寒鸦惊起。

他的领域似乎有了一些不请自来的客人。

白雪纷飞。

他顺着气息向着一片密林走去，安静死寂的冬季，只有雪被踏碎的声音。

那异样的又似乎熟悉的气息，愈来愈进。

风呼啸着，吹断了一节枯木枝，原本钳在其上的鸟窝坠了下来，一片白茫染上了一些碎屑和黑色的羽毛。

他在这棵枯木旁伫立，瞳孔微缩，压低了气息，狩猎者警戒的姿势。

目光所及，他看见了他的同类――虎，一样的白衣被雪。只是背部裂着好几个刀口，泛着殷红，虎爪似乎被什么利器割断，向外渗血。

那白虎也停在了原地，他们都发现了彼此。

他的视线锁死在他身上，他能嗅出那白虎眼中的不安与敌意，警惕而疲惫，不敢向前，但似乎也不敢返回原路，有什么在那白虎身后，进退维谷。

寒鸦盘旋，肃杀风雪。

但那异样的气息还在靠近，以及那越加清晰的，积雪被践踏的声音。

他的视野里，终于迎来了那些不速之客。

有三个手持尖叉与缰绳的生物，像猿猴，却披着植物破损的根茎，以及伴随而来的，那浓烈的，他破碎记忆里的，令人恐惧，作呕的气味。

他年幼时的记忆又出现了，侵蚀着他，折磨着他。那幅场景，那流着血的，温暖的，行将就木般的双眸，注视着他不敢回首的背影。

其中一个发现了那白虎，随即锐利的尖叉朝着他的后腿锋芒毕露，每一次都刺向他流着血的殷红。

白虎反应迅速，闪躲了几次，尖叉次次落空，终于，他发出低沉的嘶吼，后腿微微向后，虎尾向上，紧锁的瞳孔，准备扑杀的姿势，利齿与尖刺，同归于尽。

只是，他的这一反应，也在闯入者的预料之中。

倏忽，一发利箭，携着翎羽，穿破白雪纷飞，从其中一个闯入者手中，精准地刺入那白虎准备跃起的前肢，似深似浅，恰中矢骨。

这可笑的，毫无意义的反抗。

焦躁，剧痛，瘀血，毒箭，刺骨

低沉，压抑，嘶吼，血腥的双眸……

白虎突然转向，沿着另外一条路，强行让大脑麻痹了疼痛的神经，蹒跚，颠簸，奔逃。

那路的尽头是一片泥沼――泞淖泽，严寒也无法将其冰冻，吞噬着一切胆敢踏足的生灵，其下是无数不幸落入其中的枯骨。

冰雪的造物，宁愿窒息与淤渍中。

（三）

记忆中的场景，逃亡，奔走，无能为力的背影……这些碎片如细小的匕首，一点点剜着他心尖的肉。

他依旧旁观着，同类的遭遇无法使他产生共情，只是冷峻的面孔逐渐冰凉而狰狞。他憎恶这手持利刃、面目可憎的猿猴，源自记忆深处深渊般的本能。

风雪中，狩猎的杀意凌冽而狡荛。

得手的闯入者毫无察觉背后那双锁死他们的眸，肆无忌惮朝着密林深处，循着血迹，向前奔走。

不只许久，闯入者们听见了一声怒吼，在他们身后。

那白虎的血迹还印在面前的白雪，三个闯入者有些疑惑。

紧接着又是一声，更加阴森愤怒。

匆忙的商议之后，他们决定分头走，一个拿着尖叉与匕首继续向前走，其余两个去搜寻那怒吼的源头。他们自以为还能大获全胜。

沿着血迹，一步，跟随着一步。那独身一人的闯入者看见了泞淖泽旁的白虎――虚弱，疲惫，异样却依旧虎视眈眈。

他似乎感到那困兽的绝望，只是他误解了让他惊恐的原因。

“崽儿，别担心，你独一无二的成人礼，我找到了。”那闯入者两眼放光，双手颤抖，左手持着尖叉，右手甩了一下缰绳。他们寻了几夜的生物，因其被追捕，被唾弃，被崽儿流泪蜷缩在家中的虎，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只需一步。

是啊，就差一步。

他抬手的瞬间，后颈剧烈的，极致麻木的痛苦。脊椎化成碎屑，血浆飞溅，看着自己的头颅从脖子上缓缓的滚动，坠入积雪中，死不瞑目。

一击致命，残忍而精准。

那受伤的白虎注视着眼前应声倒地的无头之物，以及他身后满齿鲜血的狩猎者，与其相似却狡猾可怖的同盟，低声嘶吼。

他睥睨地扫了一眼那侥幸逃生的白虎，扑杀的姿态，一山不容二虎，这是他的领土。

他缓缓向前，还有温热的血肉缓缓划过齿尖。

或许出于本能，那原本因伤势虚卧着的白虎用仅有的力气撑起了躯体，对上他猩红的瞳孔。

戒备，虚弱，冰冷，却毫无惊恐，夹杂着某些他破碎记忆中的似曾相识的痛苦。

不知为何，他停了下来，转过身，獠牙刺入那死不瞑目的闯入者的头骨，向着密林深处。

余下的两位闯入者寻着那两声怒吼，理所应当的他们毫无所获。

“明天就要举行仪式了，咱们不能再找了，还有一堆程序，得回了。”其中一个看着昏暗的天幕，和同伴商议着。

他们转身向前，沿原路返回，疾步走到了他们分头行动的路径。

然而，为他们准备的诱饵当当正正地滚到了路的中间。

带着尸斑的，满脸血浆已经凝固的人头，忧怖而狰狞，出现在他们面前，死不瞑目，瞠目欲裂。

夜幕降临，风雪变成了冻雨，窸窸窣窣落入地面，平添了几分阴森与凉寒。

满脸惶恐，手中的钢叉坠地，雨雪打在他们身上，刚刚还洋洋得意的人现在已经成了死不瞑目的头骨，散发着恶臭。

触目惊心，肝肠寸断。

“三...三？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其中一个人倒吸一口气，雨雪顺着鼻腔进入胸膛，极度冰凉，声带微颤，发出了沙哑的，毫无血色的鸣响。

此时，他们寻了许久的虎啸声再次响起。在左？在右？在身后？在四周？

他们背对着背，感受着对方频乱无章的心跳，然而环顾四周，除了咆哮声，万籁俱寂。

楚歌起，草木兵。

他们愣在了原处，像被冰冻的尸首。当其中一个似乎终于反应到了什么，弯腰，展开手，准备抓起坠地的尖叉。

白影一闪。

最后一个幸存者感到一丝温热的液体滑过肌肤，他摸了摸，黏糊糊，还泛着温度。

他用双手捂住嘴，想尖叫，又发不出声。他不敢转身，甚至不敢回头，发了疯似地向前跑，一颠一簸，双腿颤抖。

他的背后，脖子动脉被割裂的“死囚”血浆喷浆，染红了一片枯木。

狩猎者的双眸锁定着那发抖的，崩溃的猎物，隐没于白芒之中……

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