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究竟是该躲在往日的怀抱里哭哭啼啼还是勇敢地向未知发起冲锋?
钟表是人类发明的最不科学但最不可或缺的物件之一,它强行将平等的时间划分成有承载具体信息的计时,以此为对茫然事物缺乏安全感的人类提供可度量的准确性,制造一种掌控一切的假象。
人类以自身对时间流动速度的理解感知外物,因而格外喜欢不同时间速度的产物。
琥珀、珊瑚,因生长周期缓慢,动辄牵动千万年光阴,使人们折服。夏虫不语冰这类发生于小虫的故事,以及生命周期以分秒计算的微生物,也常让人倏忽忘怀。一个生命过程被延伸得太长,或被压缩得很短,都具有无比诗意。佛教法门里最让世俗人动容的概念,大概就是劫与刹那,原因正是传道者的修辞,将劫与刹那的概念用人类熟知的行为计算,诸如“一弹指的时间就是六十三个刹那”这样的叙述,让人顿时生出时光短促的惶惑感。
有一篇文章,讲到深海与鲸鱼的尸骨。在鲸鱼的尸体落进深海之后,会极其缓慢地腐烂、分解,并滋养其他生物几十年。
深海有无限隐喻性,人类几千年来反复锻炼理性,当日光散尽,思维进入黑暗不可知的异境,加上致命的温柔,理性消散,审美和想象力浮游起来。深海并不随时间而更改,鲸鱼的骸骨也以人类无法感受的时间速度发生变化。沧海桑田,一切都像佛教故事,不过它是真的,是人类理性精准描绘出的画面。
二
但这应该是生活的苦恼,而不应该是写作和思考的苦恼——事实上,大多数人也心甘情愿地让写作和思考顺从时间的管制。
我们学会倒叙,学会缺省,但时间次序仍然编织一切,我们生怕叙述和思维脱离时间的线头,用许多或明显或隐蔽的技术让一切不至于出轨。这是那些乏味的文章共同具备的因素之一,甚至很多并不乏味的文章也因此失去了变得更加卓越的可能。
仅就写作而言,时间之河的泅渡者必须有清醒的意识,如菲茨杰拉德那样,随意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进出,擦去边界,改用一种比时间更具新鲜感的逻辑来整理事实。《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过去与现在是无法区分的,共同服务于同一种自过去延续至现在的情绪。
要知道,很多时候,当人能意识到自己在过去和现在的故事中间来回切换,这感觉会损害记忆的深沉韵味,让记忆的美和忧伤受到煞风景的损坏。而菲茨杰拉德尽可能减少了切换的必要,节省了回忆的成本,从而将往事制造“丧失的忧愁”的能力发挥到最大。我看过很多关于这本书的评价,但大多数人并未说出自己被这个结尾触动的抒情冲动究竟是为什么。我想他们并未获得挑出时间的清醒意识。
那些优秀的写作者,那些勤于思考的人,都应试着与时间勇敢作战。
“于是我们调转船头,向着深处划去。”
三
时间的残酷性取决于我们站在时间的哪一头。遥望即将发生的时间,景色迷蒙而流畅,过程缓慢而细致,这时候时间的残酷性尚未显露,我们确信时间是细腻的,不至于含混而过,每一秒钟都会留下痕迹。就算是因为可以预见的辛苦惴惴不安,也总会有“早晚要过去”的确信。对时间虽终将流逝但毕竟还没被辜负的信仰让人们踌躇满志,大大咧咧,充满期待。
然而,假如我们是站在时间的末尾回望,思索已经久远或行将消逝的过去的时光,风景却变得紧张急迫,仿佛过去的日子总是跌跌撞撞,尚未仔细回味就已经被新的时间冲荡而亡,我们张口结舌,却悔之太晚,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重来。我们只记得开头与结尾靠得太近,中间仿佛被压缩的饼干,一眨眼就已经结束了。电影临近结局,小说翻到最后几页,曲终人散,宴席收场,起初因为精彩的开头而感到的充实感就消失殆尽,高潮同时意味着一切向上的过程的结束,意味着即将到来的跌落的失望感。
没有人可以回首过去的时间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无法挽回的事物总是充斥时间的行进之中,已经完成的事物也无法从头再来。我们只要曾拥有过时间,就必然以残留的遗憾做为偿还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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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水流大体上相似,只不过急缓不同,流向也不同。人对自我价值的评估必然随着年岁日增而逐渐降低,即便是在名声和地位的攀爬中,心中的边界也会被急遽地收缩到一个由理性确定的范围,并心甘情愿地在这片勉强属于自己的领地里充当一个无足轻重、可以替代的角色。
关于时间,奉上我喜欢的奇幻小说《时光之轮》开头的描述。这里面对时间的定义是“一个有着七根轮辐的轮子”,一条大蛇首尾相衔,环绕着一个七根轮辐的轮子,每根轮辐是一个纪元。随着轮辐的转动,纪元也就随之更替。
“时光之轮转动如常,岁月来去如风,残留的记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其诞生的纪元再度循环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被遗忘。在某个被叫作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网友评论
思维也一样,写作也一样。
必须先能掌握它,然后才能超越它。
一切始于此,但并不会终于此。
也许,终点就是作者想像中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