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的手心出了汗,搞得方向盘摸起来粘腻腻的,转向的时候手感很不好,有点发涩。
老方发粘的手,总是想去摸一摸裤兜里的那张纸。可是前面的几辆车开得都不慢,旁边还有一辆蓝色的宝来并线到了老方的车前,不容他腾出手来。
其实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老方不用再看,都能默诵出来。只是摸一摸这张纸,能让他心里更踏实,也更快活。
“兹证明:方志成,身份证号码XXXXXX,现为本辖区在籍居民……”
老方的嘴唇轻轻掀动,出声地回忆着纸上的字。
在任何一个人看来,这些字都不具有特别的意义。可是对于老方来说,这些字证明自己是个大活人,而且,值一套房子。
方志成就是老方,他活了六十五岁,没想到有一天还要去派出所开这样一个证明。
儿子方宇对着老方冷笑:“谁让您去惹拆迁办的徐主任?他不难为您,难为谁?”
老方无话可说,一脚踢翻了家里的一个茶几,才算忍住拍向方宇的巴掌。他想说但没说出口的一句话是,“老子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这个没良心的儿子!”
但他没说,他擅长把话憋在心里,然后把怒气撒在木质的茶杯、铁制的盘子和结实不怕摔坏的椅子等物件上。然后等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满脸通红,甚至双拳发抖的时候,他的老伴就会哆哆嗦嗦地劝开儿子:“好了,少说两句,你爸心脏不好……”
往常父子俩吵架的时候,方宇最后都会白着一张脸,无奈地摆摆手,潜台词是“我不跟你这个老头一般计较”,然后走开,等老方自己消气。
可是在开证明这件事上,方宇没有退缩。
“一个证明相当于一间房,爸,您自己琢磨琢磨,去不去派出所。”
老方吃了一片硝酸甘油,捂着心口,暗暗承认了儿子的正确。
这不算什么,活了六十几年,这算什么难事?去办就是了!
老方安慰着自己,开车出了门。
“把药带上!”老方的老伴追出门来,递给他那瓶硝酸甘油。
老方本想骂一句“你给我送药干嘛,咒老子死?”,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出口,接过药瓶,揣在了怀里,上了车。
老方上个月刚因为心脏病发作,住了院。全村的人都知道他是因为拆迁才犯心脏病的。从此老方就成了笑话。
老方的老伴逢人便解释:“我们老方的心脏一直不好,倒不是因为拆迁。”可是没人相信。因为老方那次心脏病发作的时候,正好晕倒在拆迁办公室主任的面前。
拆迁办公室已经驻扎在小街村半年了,要求村民前去签字的通知挂出来两个礼拜了,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村民们说,不要着急去排队签字,晾他们拆迁办一段时间,咱们能拿更多补偿款。
拆迁办的徐主任有点坐不住了。他打了一个电话,就有十几个小伙子,披着大衣,拿着板凳,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一个挨一个地排在了拆迁办门口。
第二天一早,小街村遛弯的老人们便看见了一个奇景:拆迁办门口居然排起了队伍!排队的人看起来都很面生。有的村民前去打听,才发现那些人都是来排队签字的。他们说,赶紧来排队吧,晚了就分不到好房子了!
小街村的人着急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村民出动了,排在了队伍的后面,等着面见徐主任,在同意拆迁的协议上签字画押。
老方的修车铺就在拆迁办的门口。每天早上五点半,老方都会出现在车铺前,骑上自己的三轮车,先去村里收垃圾——这份兼职工作每月有六百元的收入。
所以他看见了那些小伙子坐着一辆白色面包车,在天刚亮起来的时候,来到了拆迁办门口。他还看见,他们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塑料袋小肉包子,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老方嗅着空气中猪肉大葱的包子味,偷偷笑出了声。
第二天中午,徐主任还在吃饭的时候,老方走了进来。
“排队的话,给多少钱?”老方问。
“按你们家的平米数算啊。”徐主任有点恼火,居然有人问这种白痴问题。
“我是说,假装排队的话。”老方的双手揣在胸前。
“什么意思?”徐主任把筷子放下了。
“别蒙人。那帮排队的是‘托儿’,不是村里人。村民要是识破了的话,你这拆迁的工作,就干不下去了。我来给你当‘托儿’,你看能给我多少钱?”老方说话的时候,偷偷按了按兜里的速效救心丸。
徐主任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满是油汁的嘴巴,不紧不慢地张了嘴:“你们家应该有几套房?”
老方顿了顿,说:“四套,我们家四口人,一人一套,之前说的。”
“如果你给我走漏风声,我让你一套都拿不到。”
老方没有跟别人说过,他和徐主任又谈了些什么,以及徐主任说了什么,让他倒在地上,心脏病发。要不是他挣扎着将速效救心丸掏出来,递给了徐主任,而徐主任又眼疾手快地塞了一粒在他嘴里,恐怕老方用不着去派出所证明自己是个大活人了。
老方出院那天,徐主任说,现在就差你们几家没有签拆迁协议了,不要做钉子户啊老方!老方连说不做钉子户。徐主任才说,好,按照规定,因为你儿子的户口在小街村,而你的户口不在,所以你要证明你是小街村的常住居民,且与小街村村民有直系亲属关系,才有资格拿到你名下的一套房子。
一句话,你去村委会开证明,说明你是方宇的爸爸,且长期居住在小街村。
但是当老方把村委会的证明拿给徐主任的时候,徐主任摇了摇头。
“老方啊,之前我可能没说清楚,这个证明,不够。”
“怎么……”老方按了按兜里的速效救心丸。
“前两天,有人来找我,说自己的父亲户口也不在这里,死了半年,按规定能不能也分一套。”
“什么意思……”老方扶着徐主任的桌子。
“就是,您得证明您还活着啊……”徐主任一脸为难的样子,“您的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必须给您出这个证明。”
活着……?老方从拆迁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人生中第一次思考这个词。活着么,自然是活着的。老方一直都在努力地活着。
一个人如何证明自己活着?工作?赚钱?结婚?生子?
老方一辈子都在工作。之前在炼钢厂做工人,退休后开了修车铺。同时还兼职做收垃圾的,没事的时候帮村里人粉刷房子。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大概每月可以挣四五千块钱。
“哪怕只有十块钱,他也要挣到手。”这是村里人对老方的评价。
“为什么不挣?我不偷也不抢?”老方总是这样说。
不挣钱,怎么供儿子上大学?娶媳妇的钱又从哪里出?
所以证明肯定是要去开的,尽管老方知道这是徐主任在欺负人。可那是一套房子啊!再憋屈也得开下来。
老方将车开到了自己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
“麻烦您,开个证明……”老方脸上堆起笑容,向警察表述自己的来意。他的心上好像压了块大石头,他的右手伸进衣兜,按了按那个硬邦邦的药瓶。
派出所的警察听到老方的申请,差点笑出声,然后又皱起了眉头:“我怎么证明您是活人?这不是胡闹吗?”
“是……麻烦您……”老方也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是活人。当时倒是差点向徐主任证明自己可以当场死亡。
“我给您写上,是咱们派出所管片的居民,这样可以了吧?”民警的态度很好。
“呃……”老方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接过那张纸,“这样就能证明了吗?”
“我只能这么写了,说明您没有因为死亡或者失踪而销户。如果对方还说不行,您让他过来找我!”警察有点挂火。
老方点点头,道了谢。警察的话让他心里一阵难过。
本来就是胡闹的事情,自己还不得不配合。
刚走出派出所,方宇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证明开了吗?我已经在拆迁办这排队了,您拿着证明直接过来找我。”
老方答应着,挂了电话。他想抽支烟,摸遍了全身才想起来,心脏病犯了之后,老伴就把烟都扔了。
他叹了一口气,坐上了车子。
似乎是上次心脏病发作之后,老方忽然懂得了“疲惫”的滋味。他不再早上五点半起床,推掉了粉刷房子的活,就连每周两次收垃圾的工作,都让他觉得难以承受。
还有今天来派出所,仿佛这是这辈子做过的最艰难的事情。每踩一次油门,每一次开口呼吸,甚至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乎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
老方从派出所开回家的路上,也依然觉得疲惫。
等分了房,拿了钱,就在家好好休息,也尝尝安度晚年的滋味。老方心里下定了决心。
到时候,弄几条金鱼在家里养,方宇明年该要孩子了,家里有孩子就会更热闹。想到未来会有个小人儿管自己叫“爷爷”,老方心里一阵激动。
心脏跳得更快了,老方又想摸一摸那个药瓶子,可是腾不出手。
那辆宝来开得很慢,挡在老方的前面。老方想超车,可是有点胆怯。
这辆车是儿子的,老方去年买给他的。儿子很爱惜这辆车,要不是今天自己要去拆迁办排队,方宇才不舍得让老方自己开出来。
车不贵,全部手续办下来才七万块,可是儿子把它宝贝得好像是七百万的豪车。
老方心里一阵难受。孩子没见过什么钱,这次听说拆迁,方宇好几天没睡好觉。
“爸,终于拆迁了啊!都说了好几年了!”老方想起孩子兴奋的脸。因为没钱,方宇一直被丈母娘嫌弃,每次跟着媳妇回娘家都抬不起头来。
这回好了,咱们方家也要扬眉吐气一回!
老方的心又跳得快了。可是老方不舍得让心跳慢下来。这种兴奋激动的感觉,特别好。
心脏这个小血泵,你可得给我老老实实干活,别出岔子,我老方可要好好享几年福!
老方高兴起来,胆子也大了,他准备超车了。
宝来还在前面慢悠悠地开着,老方看了一眼后视镜,踩下了油门。
当他在一秒钟之内即将汇入左边那条线内的时候,宝来忽然也向左转向,直愣愣地横在了老方的车前,但它几乎没有加速。
毫无意外地,老方的车蹭到了宝来的车尾。
老方的心脏差点停跳了。他哆嗦着挂上了手刹,然后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宝来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戴着眼镜,一脸凶狠。
“你追尾了。”那个男子说。
“可是,是你别我的。”老方说,他的手顶在兜里的药瓶上。
“追尾全责,别废话。”男子拍拍自己的车屁股,“走保险吧?”
“我报警!”老方的脸涨得通红。
“嘁!”男子冷笑了一声。
老方正要说话,电话响了,是方宇。
“您到哪了?快排到我了啊!您什么时候能到?”方宇特别不耐烦。
“出了点事,这就到,这就到。”老方的手有点抖,快速挂断了电话。
“你有事,我也有事,咱们别废话了。你报警,也是你全责,一会咱俩把路堵了,警察来了先扣分,再罚钱。”男子也不耐烦了。
“我……”老方一口气堵在胸口,话出来得不顺畅。
“拍照吧?给保险公司打电话?”男子掏出手机,对着自己的车“咔嚓咔嚓”地拍了起来。
“我……”老方擦了擦额头的汗,那个小药瓶老老实实地躺在裤兜里,顶着他的大腿根,让他有那么一丝安全感。
“要不,”男子收起手机,转身对老方说,“你给我一千块钱,咱们私了吧。”
“一千?不行!”老方的青筋暴起来了。
“你看啊,这一大片漆都蹭掉了,这,看见了吗?还有一个坑,也是你撞的。我去修,至少得六七百,还有误工费呢!这么着吧,你给我六百,我也不跟你废话了。”男子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我……”老方心里想,六百块就是收一个月的垃圾。
可是,如果拆迁款到了,我们家就有钱了,六百块也不算什么了,对吧?他在心里问自己。况且,再耽误下去,误了签协议,损失就大了。
后面的车流在老方的车后面分成了两股,绕过两辆事故车,鸣着笛开了过去。
“把路堵了可就麻烦了啊!”男子催促着。
“五、五百!”老方咬着牙说。
男子看着老方,翻了个白眼:“成吧,拿钱!”
老方重新坐进驾驶室,心里一阵难受。五百块钱,就这么给别人了,自己的车也被蹭了一块。更何况——老方在道路最左侧的快行线上前进着,心里不是滋味——明明是那个宝来变道的时候有问题,自己的车才撞上去的!
自己为什么要服软?为什么要把钱给他?
老方突然懊悔得不得了,他伸出黏糊糊的手,捶了自己胸口一下。
“你个败家子!”他骂自己。
五百块钱!他想起方宇上初中的时候,学校成立了民乐队,招收愿意学习和表演民乐的学生。方宇报名要学二胡,报名费一百块钱,老方拿不出来。
那时候方宇的妈妈身体不好,每礼拜都要去医院看病拿药,一百块的报名费对老方来说,是奢侈了。
孩子没有进入民乐队,连二胡都没摸上一把。从此成了老方的心病。
可是今天,自己居然糊里糊涂地给了别人五百块钱!这块心病的疮疤被揭开了,往外“呼呼”流血,疼得老方直咧嘴。
我没用!我该死!他骂自己。
他几乎要流泪了。他使劲忍下这股酸楚,眨了眨眼,努力看清楚前面的路。
天色有点暗了,车变多了。老方想象着车前面那一块被蹭掉的漆,在路人眼中一定很可笑。
七万块的车,前面还缺了一块漆,就好像一个长相丑陋的人缺了门牙一样吧?
老方就缺了一颗门牙。四十岁的时候,他在单位值夜班,晚上出去上厕所的时候,摔了一跤,丢了一颗门牙。
单位不认为是工伤,只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所以不能报销装假牙的钱。老方的门牙就一直这样缺了下来。
所以老方很少在别人面前大笑,能不说话的时候,他也不说话。
如果一个人可以不用张嘴,只靠闷头干活,就能挣钱养家,那多好啊!老方常常这样想。
凡是张嘴的事情,自己都办得不太漂亮。比如找徐主任说排队“托儿”的事,比如开证明这件事,比如跟宝来车主讨价还价这件事。
想到这,老方的火气更大了。不是针对宝来车主,是对自己。
如果自己是一个会办事、有能耐的人,哪至于白白给人家五百块?
哪至于出来办这样一个可笑的证明?
哪至于在徐主任那吃了哑巴亏,还要低三下四地按他的指示去东跑西颠?
老方感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
这样没本事的自己,配在家享清福吗?配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喊自己“爷爷”吗?配什么都不做,在家养鱼看电视吗?
不配!
你不配!
你就应该一辈子都辛苦,挣钱,给儿子,给孙子!你这条贱命!
老方咒骂着自己,就好像当年老方的爸爸骂他一样。
“一个男孩子,身体这么差,什么都做不好,你这条贱命!”老方还是小方的时候,他的爸爸就这样说他。
老方现在坐在自己买下的七万块的汽车里,回忆起到这句话,还是像当年一样,很想一头撞死。
老方觉得喘不上气了,后背都有点疼。他有点害怕,准备转到右边车道之后,掏一粒药吃下。
应该早点吃的,他有点懊悔。
估计再开十分钟,就到了,老方看了看前面的路标,打开了转向灯。
后背更疼了,情况不太好。
老方的车现在横跨了两条车道,他顾不上许多,伸手去掏药瓶。
手机响了,响铃加震动,震得老方腹部一阵麻,还有点刺痛。老方不管,手摸到了药瓶。
后面有好几辆车在摁喇叭,旁边一辆车开过,司机打开窗户,骂了老方一句。
骂的是什么,老方没听清。可是这一句让老方的后背疼得更剧烈了,疼痛从后背蔓延到了胸口,脖子,甚至是下巴。
手机还在响,老方掏出了药瓶,车子有惊无险地开在了右边的车道上。
老方放慢了速度,一只手打开了药瓶。手机不再响了。
他深吸一口气,倒出了一粒药。
应该先把车停下的,虽然在这停车很危险,可是自己这样更危险。
老方又在懊悔。
他刚要把药扔进嘴里,手机又响了起来。肯定是方宇,催什么催!老方感到愤怒,自己一路奔波,忙得连药都顾不上吃,这兔崽子还在催命!
老方的肚子被手机震得难受,腿都跟着不听使唤起来,他本想再将刹车踩下去一些,可是脚却搭在了油门上。
“嗤——”车子往前蹿了一下,老方下意识地换脚,踩下了刹车。车子颠了一下,后面又响起了喇叭声。他感觉自己的左臂完全麻了,握着方向盘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
然后他才发现,手上的药,好像掉了,不知道落到哪里。
手机还在震。
老方觉得自己喘不上气,好像肺的开关被谁给拧上了,他大口地呼吸,那个开关却被拧得死死的。
“砰——”老方的车撞上了前面的车。
“砰——”前面的车撞上了更前面一辆。
然后,又是一辆。
一共四辆车,连环追尾,从老方倒在方向盘上那一刻开始。
前面三辆车的车主,会在五分钟之后惊恐地发现,“始作俑者”已经没有了呼吸。
方宇站在拆迁办公室的门前,焦虑地打下这句话:“证明您是活人,怎么这么费劲!到哪了?”
然后,他按下了发送键。
老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个警察从他的衣兜里掏出手机,方宇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我现在就联系家属。”警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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