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花木脑

作者: Aki妖大王 | 来源:发表于2016-08-01 17:50 被阅读161次
    逃离花木脑

    没人知道当年奶奶为什么要和爷爷离婚,父亲只是说,那天房子后头的小河涨水,他正蹲在河边戳烂泥,然后爷爷和奶奶来了,带上他和另外三个姊妹,坐上牛车,从冲子里往城里出去了。待颠簸到了城里,一家六口拍了合影,爷爷给每个孩子买了新衣,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年幼的父亲目送着爷爷的背影,心内没有哀恸,他不知道爷爷的离开意味着什么,他甚至还意识不到,今后再也不能在小河边戳烂泥了。

    奶奶是个心灵手巧,但是要强跟要命一样的女人,几个孩子都是身上掉下的心肝肉,她要牢牢地拉扯在身边,不让爷爷带走一个。回了娘家,实在填不了那么多吃饭的嘴,便带着孩子们改嫁了继爷爷,到了一个叫花木脑的地方。

    花木脑这个名字,已经无从考究是哪个民族的土话了,它藏匿在一片原始森林的深处,寨子依山而建,房屋错落,根系粗壮、树冠巨大的千年古榕像寨子的守护神,长满青苔的石阶参差蜿蜒,到处是绿油油的芭蕉和竹林——风景倒也配得上这个花呀木呀的名字。只是很多年后,父亲想起那样别致的景致,却没有一丝欣喜,反倒是充满了不堪回首的恐惧。

    连上继爷爷亡妻留下的两个孩子,一家有八个肚子需要填饱,一个个也正是长身体、能吃的时候。继爷爷做木工,收入虽比起一般务农的庄稼人要多一些,也经不起那么折腾。在花木脑住下的第一天,长途跋涉的孩子们早已饥肠辘辘,可是每人只分到了一小碗浅浅的兑着苞谷面的米饭,一盆水煮菜,可怜地飘着几星油。最小的四姑当时才三岁,吃完了,嚷着肚子饿,不够吃,继爷爷的两个孩子恶狠狠地用眼睛剜她,她便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饭不够吃,耐不住饿,需得早早上床睡觉。可是铺盖行李也是不够的,四个孩子只能横着挤一张床,垫的只有一张草席,盖的只有一床棉被,山里温差大,太阳落了,雾露上来,就冷得不行,木柴阴潮,烟气大,人睡下了也烧不得。四个孩子只能直挺挺地躺着,谁略一翻身,被子翘起来,就都得冻到了。

    又冷又饿,父亲似乎半夜不知是饿醒还是冻醒地醒来了好几次,又似乎一直清醒着没有睡着,一夜艰难地捱着。

    总之,两家人凑成一家人,从前彼此衣食无忧的日子,算是彻底结束了。

    山外的爷爷打听到了几个孩子的下落,知道过得不好,便问着路找到了花木脑,想要回一两个孩子。奶奶纵然过得窘迫至极,在爷爷面前,偏就是要卯足了劲打肿脸充胖子,说什么都不肯给,关起门来教训四个娃,说爷爷是要把他们哄出去卖了的,吓得一个个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又因为爷爷是常年在煤矿上当工人,从来回家的次数就少,孩子们都是跟着娘长大,自然跟娘亲些,所以奶奶说什么,大家也就都信什么。爷爷磨了几天,见无果,只得又走了。

    父亲八岁,才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可是作为奶奶带过去的唯一一个男孩,已经是不能白吃白喝的年纪了。小小的父亲白天不得上学,饿着肚子就要到山上去砍柴割草,可是又不肯当个文盲,晚上回来吃过饭,就向同学打听完课程和作业,拎着书本和煤油灯回到村里小学的教室里自学,不懂的圈出来,再把作业做了,放在已经歇下的老师的宿舍门口,第二天老师再把作业批改好放在他的书桌上;若是当晚做完了作业老师没睡,还可以问问课程。

    山里可以吃的野果子也多,若是运气好,还能掏到鸟蛋,饿极了的父亲常常饥不择食,吃坏肚子或吃到有毒的果子也是常事,幸好挺一挺就过去了,都没有大碍。有一次割草到了一个山坡,山坡上有只容一人通过甬道,父亲见草丛里掩着一个洞,像是鹌鹑的洞,开心极了,拨开草伸手就去掏,一摸,果然浑圆的有蛋,摸了两下,又摸到一个冰凉凉软绵绵的东西,觉得不对劲,一抽手,一条七步蛇跟着手探出头来,吓得父亲丢了蛋软着腿就跑,路又窄,冷不防一根枯朽的灌木枝子扎进了小腿肉里,一个吃痛绊倒,手就杵在了镰刀上,中指被劈开,痛得一翻身,就滚下了山坡。

    到了夜里九点多,昏迷的父亲才在山下的草丛里被人找到,浑身发烫起了高烧,背回家时已是神志不清、胡话连篇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只会很简陋的伤口包扎,消毒不彻底,止血的又是不知名字的草药,一来二去,伤口发炎化脓,高烧不见退,米水也不进了。村里一个神神叨叨的巫婆来说,这不是病,是鬼上身,奶奶只得信了。巫婆蹦蹦跳跳地施了一通法,拜了各路神,硬逼着父亲喝下一碗香灰,父亲喝了没见好,反而吐了几通,大气已去,只剩小气还在喘着。两个姑姑伏在床前抽抽搭搭,只有大姑妈一声不吭,咬着牙冷眼站在一旁。

    眼看着父亲快不行了,继爷爷只得动手开始做棺材板。没想到父亲命硬,在那样缺衣少食的环境下,挣扎着,竟然渐渐醒转痊愈了。大家又是一顿欢喜,只有大姑妈还是一声不吭,冷眼看着。

    日子就这样熬着过了几年,父亲去了山的另一边念寄宿制初中,只能周末回家帮衬。家里又添了我的五叔、六叔两个孩子,继爷爷虽然表面上淡定从容,但掩饰不了日子真要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爷爷又跋山涉水来要孩子了,奶奶照例不给,孩子照例床下躲着,继爷爷照例不管这些啰嗦事。唯大姑妈趴在床下,身子因心内的激动而瑟瑟发抖。

    傍晚的时候,奶奶把爷爷赶走了,一家人默默吃了稀得不能再稀的苞谷饭,各自睡了。大姑妈坐在床边,月光慢慢照在了门汀上,见两个妹妹已然熟睡,大姑妈从床底下掏出白天悄悄收拾好的包裹,轻轻推开窗,跳了出去,头也不敢回,飞一样地奔跑在月色下,她要逃离这贫困潦倒的花木脑,她要逃离奶奶的专制与自私,她要去追赶爷爷的步伐,她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下山的路不止一条,大姑妈铁了心,认了道,脚尖轻燕似地点过蜿蜒的石阶,矫鹿似地跳过古榕粗壮的树根,竹林龙吟森森,芭蕉凤尾簁簁。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的月光照亮一个白色的身影,记忆中那笔挺身姿和矫健的步伐在姑妈脑海中慢慢苏醒。

    “爸!”大姑妈用尽力气地大喊,声音击打在山谷里,荡起一重又一重的回声,白色的声影驻了足,“爸爸!爸爸呀!”大姑妈急急地喊着,拼了命地向前追去。

    白色的声影回过头来,怔了怔,朝大姑妈伸出了宽厚的手。东方泛起鱼肚白,似乎明朝有彩霞,一老一少,挽着手,抹干泪,大步向着晨光走去。

    父亲周末回家,奶奶恨恨地讲了大姑妈逃跑的事情,顺带着连爷爷也骂了一通,父亲快要中考了,烦得紧,就朝奶奶嚷:“走了才好,难道要一个一个跟你饿死不成?”奶奶哪里是个得理就饶人的性格?登时抓狂起来,将父亲、姑姑们、一向不管是非的继爷爷都数落了一遍,父亲锁了房门,裹着被子装睡。

    三姑扒开父亲的被子,把一小口袋米放在他面前,“你也别怪妈,她拉扯大咱们也不容易,喏,这是你下星期的米,知道你要考试,妈给你留个家里最好的米。”父亲拆开袋子,果然是粒粒晶莹、没有掺苞谷面的大米。“哪来的?”父亲问,他知道家里历来没有种这个品种的米,见三姑支支吾吾地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知道事情不对,摔了米,支起身子来,三姑历来怕父亲,见他生气了,只得招了实话,“是细狗家的,妈说老四也大了,是时候认个人家了,细狗家这两年在个旧挖锡矿,有钱了,刚好看上了老四,前两天驮着米来说亲,妈妈也就同意了。”

    父亲听了,气急败坏地跑出去,指着奶奶的鼻子便骂:“前些年把老三给了黑二,我忍着没说什么,毕竟黑二看着是个好人,年纪也相当,老四今年才14,细狗大她足足一轮,这些年在外面,他吃喝嫖赌啥不干?去年还逼着一个姑娘在家打了胎,命都差点折进去,你难道忘了?为了几斤米,把自己姑娘往火坑里推,为了你的面子,尽干些买卖亲姑娘的勾当!”奶奶前火还没消,后火被父亲一激又腾起来:“我这为的谁?还不是为了你们这群造孽的兔崽子!你三年前没考上高中,反复又读了三年,钱从哪来的,米从哪来的?我告诉你,要不是黑二家多给了你的米,你早就念不成了,你既然这样说了,那你才是花着你妹子的卖身钱!老四从小病秧子,也难为细狗看上了,嫁给别人家,谁要这个灾星?你也别考了,考上了我也不会让你去念,白浪费钱!”

    父亲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父亲抗上继爷爷准备好的木材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十公里山路到集市去卖,换了钱,谁家买的谁家就给一碗饭,父亲混身是泥,鞋子也破了,不好意思坐人家的凳子,只能站着把饭囫囵吞下去,又匆匆往家赶,一来一去就是一天。读初中这些年,几乎每个学校放假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学校只有一个校长兼老师,所有年级所有课程都是他一个教,教学质量可想而知,考上高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父亲知道,今年再考不上,他和妹妹们的命运,都将成为悲剧的定局。

    中考过后,父亲竟然得偿所愿地考上了高中,然而奶奶说话一向是铁板钉钉,谁也别想更改。过了几天,黑二来说媳妇儿来了,三姑坐在床上呜呜哭,四姑看着三姑,不懂人事的她听了些风言风语,渐渐觉察出自己的命运可悲,也哭了起来。父亲抱着头靠墙蹲着不说话,半响,喝一声:“都别哭了。”两个姑姑吓得住了声,父亲缓了语气,问道:“大姐走时有没有给你俩留下什么话?说了去哪儿没?”姑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父亲又沉默了。四姑突然灵光一闪,“我趴在床底下的时候,倒是听爸爸说,什么西,什么煤的,是不是到那儿去了?”泸西煤矿!父亲登时豁然开朗,那是当时远近闻名的一个大煤矿,爷爷肯定在那儿。父亲提议,大家悄悄的,一起走。两个姑姑想了会儿,一致附和。

    父亲一连扛了好几天木材板,把钱留下,继爷爷当是小钱,也没放在心上。一星期后,父亲和往常一样去抗木材板,走到半道就停了,找了个阴凉处坐着,直到天黑。快半夜的时候,两个姑姑才手拉着手跑了出来,原是早就商议好了这个地方碰头的,三个人往集市走去。天亮了,从集市坐车,颠簸换了几趟,整整两天,找到了煤矿。

    爷爷果然在那儿,那年已经不下矿井了,因为烧得一手好菜,就留在食堂当厨子,比下井安全也轻松些,但钱也少。见三个孩子投奔了来,就掏了积蓄,供父亲去读高中,送两个姑姑和已经在建水城里开理发店的大姑妈去学理发。日子虽然有些紧巴,但对于爸爸和姑姑们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了。

    三年过去了,爷爷还守在煤矿,父亲高中念完,考上了警察,大姑妈远嫁浙江,去了温州做生意,三姑嫁了个退伍军人,理发店就剩四姑一个人打理了。

    细狗家来理发店闹了好几次,开了价,要么给钱,要么带走人。前几次父亲赶来了,轰走了,这次不知道哪里得了风声,知道父亲调任,不在当地了,便带着人来又一通闹。四姑手无缚鸡之力,眼看就要遭难,几个当兵的闯进来,拦住那些人,领头的说,你们要多少?我赔。细狗上下打量了这个身材瘦削,皮肤白皙的兵,嬉皮笑脸地指着问,“养的小白脸?”那个兵吼起来,“好好说话!要多少?”细狗收了笑,说了价,那个兵上下掏了一遍,又往战友身上掏了一遍,凑出三百块,“今天就只有这些,立个据,半年还清。”细狗拿了钱,看了场面,也不想跟部队的杠上,免得把事情闹大,便也写了个字据,签了字,双方收好,就带着人招招摇摇地走了。

    四姑着急起来,“你也是,怎么要答应那个无赖?”那个兵哈哈笑着把四姑拥在怀里,“一个月后我就退役了,过半年他们上哪儿找我?”四姑挣扎了出来,皱了眉,“你要走了?”他点头,两人沉默了半响,他忽然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开口:“跟我走吧,回我家!”四姑姑踌躇着,“我哥还没见过你呢……”他急了,“还等你哥同意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你哥一下子放心你去那么远吗?先斩后奏,管不了那么多了!”四姑还在犹豫,“我还没到结婚年龄呢,要不,你先走,我再去你家找你?”他更急了,“你知道安徽离云南有多远么?你知道下了火车要往哪儿走吗?这年头那么乱,我怎么放心?”四姑想了良久,终于问了,“逃?怎么逃?你们不是要统一包火车皮吗?怎么带我?”几个站在门外的战友此时都嘻嘻哈哈地进来了,“嫂子,这你就别担心了……”

    一个月后的傍晚,当兵的戴着红花挥着手上了火车,夜幕降临,车上的人都睡熟了,火车驶入一个小站。一个窗子偷偷开了,当兵的跳下车来,早已换了衣裳。在月台等到天亮,另一列火车驶进了小站,他站起来,目光穿过拥挤人群,像穿过花木脑氤氲的寒气,像穿过榕树们密集的枝叶,像穿过房子后头涨水的小河……人群奔流散尽,他终于在尽头见到了四姑清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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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八子草铺:欸~这篇文章有后续不?
        Aki妖大王: @泥巴姑娘 谢谢你,我才刚学写,有你的支持我很感动
        八子草铺:@Aki妖大王 写得很棒!!我是在首页发现的这篇文章~当时就关注了~很想说期待你的所有文章,又怕给你压力:grin::grin::grin:
        Aki妖大王: @泥巴姑娘 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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