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老黑的故事
我叫黑刚,44岁,在一家挂牌四星级酒店担任餐饮部副总监。
我不仅姓黑,长得也黑,也清楚员工们私底下说我嘴黑心黑,并给我起了个外号,大老黑。
姓氏和肤色是爹娘给的,无以反驳,但他们说我嘴黑心黑?
呵呵,小子们,等坐到我这个位置估计你们比我还要嘴黑心黑。
餐饮部是我和两个结拜兄弟一起包下的,大哥负责菜品和后厨,他在烹饪上太有天赋了,我跟他玩笑道,大哥,你如果是个女的,我就离婚,再把你娶回家,就可以天天满足我这个挑三拣四的胃了。
二哥负责市场,他不仅生活中风流调傥,红颜知己多不胜多,酒桌上还可以谈笑风生,酒囊饭袋的客户举不胜举,我也开过他玩笑,二哥,嫂子怎么跟你闹我就怎么帮你瞒,但是咱那肾,我只能爱莫能助。
跑题了,不说他俩了,接着说我自己。
我负责管理,因为没读过多少书,小时候经常听太爷爷给我讲杨广和秦始皇的故事,再凭借自己混迹酒店二十几年的经验,所以,在管理上,我一直推崇【铁腕和直线管理】。举例如下:
【说的就是你,脚底下拳头那么大的纸看不见吗?长得胖就算了,眼珠子长这么大总不能白长吧,还不捡?等着我捡是吧?】我站在宴会厅门口冲站在餐桌旁的服务员凶到,这种员工明显就是懒,不亲自凶不长记性。
【姑娘,看你仪容仪表也挺整洁的,长得也不赖,咋摆起台来就那么邋遢呢?看看这纸巾被你叠的像个吊丧的帽子,再看看这桌花,摆给死人看呢?还不重新摆,等着我教你,是不是?】我巡查摆台效果时,看见人模人样但干的活跟猫抓一样的服务员吼道,么的,人事部招人是光看脸的吗?
【端这么几盘就走啊?还有十几桌客人的金鸡展翅没给上呢,托盘上至少也得放六盘吧?看我干吗?还不快放?等着我帮你端是不是?】我经过传菜厅时,看见有个传菜生直喊累,顿时就来了气,年纪轻轻,就叫苦连天,娘们,白长这么壮了。
【你以为你是007啊?耳朵里天天别个破耳机,客人还以为这么气派个餐厅招个耳聋的服务员不会是诓人的吧。还不赶紧摘下来,是要让我把你耳朵割下来吗?】我去零点餐厅检查员工仪容仪表时,一眼就看见吧台生带着耳机听歌,我看他是不想干了,不想干就滚蛋,别在我这混日子,给我添堵!
【不是我说啊,瞧瞧你们这些主管呀,经理啊,天天都在吃屎的吗?那些服务员在包间里偷吃东西,你们是不敢管还是懒得管?还有自助餐厅里那个收拾餐盘的效率,哎哎呀,要么就快的跟去投胎似的,把脏盘子蹭到客人衣服上,要么就慢的跟乌龟爬一样,让客人在那直叫唤,刘主管,我说的就是你负责的自助餐厅,你搁那老低着头干嘛,装哭呢还是装委屈呢?赵谦,你笑个屁!你以为你那个崇华堂餐厅很吊是不是?……】我每周跟下面的管理人员开会时,对他们一个个的是恨铁不成钢呀,里面还有学过酒店管理的,学的狗屁呀!我一个只上过小学的人能看到的东西,他们就看不到,不是狗屁是啥。
……
就这样,我把铁腕和直线管理实行了将近10余年,最后的结果有好有坏,好的是餐饮部的执行效率在酒店年年拿第一,坏的是餐饮部员工的流动性年年拿第一。
大哥和二哥劝过我,有时候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把全部的时间放在亲自管人上,撒开手让你下面的管理人员去管,你要腾出点时间多看看书,这样你不仅清闲许多,也提高了自己的说话水平,员工的流动性自然就会少一点,就不至于酒店股东老拿这个说事。
我跟他俩说道,我才不管那么多,老子就是这样,餐饮部是咱仨承包的,只要保证按合同每年给酒店的股东分红不就行了,他们管那么多干嘛,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想再多要点分红。
我脾气一上来,谁都敢吼,所以我说完上面的话后,大哥和二哥就笑笑什么也不说了。
题目中的车祸于2011年夏天来找我了。
那天下午有个市里的餐饮座谈会,大哥说他要研究一道新菜没时间,二哥说约了女客户抽不开身,这个任务就落在我身上了。
我吃完中午饭,头有点晕,就迷瞪了半个小时,然后开车去参加那个座谈会。
么的,前面明明是绿灯,右边的车非要闯,我奇了个怪了,咋左边的车也闯呢?
就在我寻摸这个的时候,车子已经被夹在中间了,后来看网上的照片,只感叹我的命是真大,那样惨不忍睹的情景,我居然没被夹成肉饼!真悬啊!
醒来后听大哥和二哥说我在ICU住了将近一个月,医生说我有白内障,又给我检查了一下脑子,又说有轻度脑溢血。
我听后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脑子空空的,也不难过也不痛苦。
大哥和二哥跟我说了很多话,诸如:没事,咱不缺钱,让医院尽管治,咱只管休息就行,不是啥大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
我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说啥,只会躺在病床上看天花板,医院的天花板真白,餐饮部里没有天花板,家里的天花板也没有医院的白。
过了段时间,餐饮部的员工按着餐厅的顺序依次来探望我。
他们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但跟我说话却比平常还要紧张,有个小伙子说了句:“黑总,希望您能早日康复,餐饮部需要您,我们也需要您。”
我知道这是句客套话,想着跟以前一样回道:跟老子面前装什么孙子,赶紧滚蛋!
但我嘴里不由自主的回道:“谢谢你们,我没事,都回去好好工作吧。”
这句回答不仅把我自己吓了一跳,也把那些来探望我的员工也惊了不小,因为我无措的眼神看到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医院里修养的那些天,我养成了很多习惯,比如:
习惯让护工推着我去看外面的花花草草,习惯把病床里的窗户打开听听小鸟的叫声,习惯白天跟老婆子没完没了的唠嗑,习惯晚上躺在病床上想小时候快乐的事,习惯一个人时坐在床上回忆曾经见过的每个人和我骂过的每个员工,习惯即使不看书床头也会放本书。
出院那天,除了老婆子和小儿子,大哥二哥也来了,他们把我保护的跟刚出生的婴儿似的。
“你们对我真好,我都想哭了。”我玩笑着跟他们说。
他们却没有玩笑的回复:“50多岁的人了,想哭也得忍着。”
路上大哥跟我说我什么时候回餐饮部都可以,如果不想回也可以,就是招个餐饮部总经理的事。
我知道大哥的意思,他是想让我好好休息,但又不放心让外人管理餐饮部。
我想了一会,回道:“大哥,我想在家休养半年,再回餐饮部。”
大哥答应了,二哥看了我和大哥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那这半年是不是先让我管着?那我就抽不出时间跟客户见面了,唉。”
我笑了笑,要不是老婆子和小儿子在,我真想骂二哥,“你他娘的肾还有那么厉害吗?”
半年后,我笑意盈盈的回了餐饮部,员工们对我表示了热烈的回归。
呵呵,先别这么热烈,我担心你们以后会对我的笑意盈盈吃不消的。
02 我是写大老黑故事的人
前几日,我跟老家的高中同学视频,之前告诉他五一我要带儿子回老家住一阵的,但是最近老公这边突然比较忙,有些事我还要帮衬着,再加上疫情又要来来回回的隔离,也挺麻烦,想想最后还是推迟一段时间再回吧。
他听后,装可怜的说,“我本打算五一期间要带你见个旧人的,看来没戏了。”
我玩笑道,“咱俩的旧人不就是那些高中的同学吗?还用得着你带?”
“谁说是同学了,大老黑,还记得吗?就是咱俩高一暑假时去市里打工,皇冠酒店的餐饮部副总监黑刚,你还有印象吗?”
我想了想,“黑刚?就是那个天天除了骂人啥也不懂的大老黑?”
“嗯呢,就是他,我上个月跟老婆女儿逛县里的天香公园,居然碰见他了。”
“他不是市里的吗?你怎么能在县里碰到他?”
他兴奋道,“说的就是啊,我当时还以为看错人了呢,结果我一喊【黑总?】他望向我,迟疑半晌,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也有点不可思议,“不是吧,光餐饮部的正式员工就那么多,又这么多年了,他能记住你这个暑假工?”
“你别不信,他不仅记得我,还记得你呢。”
我更觉得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你确定是他吗?”
“是他是他就是他,他现在变化可大了,一点架子也没有,也瘦了不少,头发都白了,不过说话比以前和蔼多了,特别慈祥随和。他见到我时也可惊讶了,拉着我说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原来他女儿嫁到了咱们县里,他说在女儿这住一段时间,五一过后就回市里了。他说他出过一次车祸差点命就没了,又说了咱俩做暑假工时的一些事,有些事他要是不说我都快想不起来了。他还问我,跟你一起的那个同学怎么样了?我跟他说你没在老家,在外地,五一就回来了,并答应他等你回家带你去见见他叙叙旧呢。”
我还是很吃惊,“我怎么还是不太相信呢?”
“信不信由你,反正他还记得你,对了,你知道他怎么说咱俩的吗?”
“怎么说的?”
“哈哈哈哈,他说他当时以为咱俩是男女朋友,又开玩笑说我长这么壮,干传菜生时却像个娘们,说你长的挺好看,就是摆台那活干的跟猫抓似的,尤其是他每次骂完你,看你脸服心不服的样子,就想着下次还得骂你。”
我哈哈笑了,真的相信是黑刚了,因为那个时候黑刚骂完我后我就是脸服心不服的样子,而且做暑假工的一个月,我几乎是一天挨一次骂。
我笑着回道:“没事,这次见不着了,还有以后呢。”
结束了视频通话,突然想把大老黑的事写一写——因为一场车祸让他看透了很多东西,连管理方式也改变了。
03 我是黑刚,也就是故事里的大老黑
曾经在皇冠餐饮部打暑假工的姑娘说要写我的故事,问我可以吗?
呵呵,无所谓,写吧,正好给我解解闷,我就答应了她。
今天她说写完了,先让我看看行不行。
我看完后跟她说:呵呵,姑娘,看了你写的故事,觉得你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讨厌我的,要不然怎么把我车祸前说过的话都记得那么清楚,车祸后只是寥寥几笔呢?呵呵呵,玩笑玩笑,姑娘切莫当真。我知道你和你同学就干了一个月暑假工,也只能对车祸前的我有印象,对车祸后的我大多凭猜想。
其实吧,车祸后的我,变化那么大,全因为在ICU那一个月里我看到了很多画面。
躺在ICU的那一个月,我的脑子是转着的,脑子让我看到了很多苦戚戚的画面,我很反感,给我看这些干啥呢,这不都是我以前最不想记起来的事吗:
我爹死了,还剩下我娘和七个孩子,我是其中之一,娘把我扔在路边,只因为我最难看最黑最能吃又最小,她跟我说,你见到人就跟人走就行。
我听了娘的话,可关键是我想跟人家走,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带我走,有的说我长得太黑,太难看,挂不住门面,有的说我自己孩子都养不活,哪有闲粮养你啊。
天黑了,我害怕,就回家找娘,娘拿着个大木棍子先把我打了一顿,然后就坐在门槛上抱头大哭。
兄弟姐妹们陆陆续续的要么送人要么死了。
我的运气稍微好一点,还上了村小学,但到二年级就不念了,因为娘死了。
我年龄小,只能要饭,要的饭要么太少,要么就是猪食,有好几次要来的饭还被别人抢走了,我打不过对方,只能挨饿。
一次遇到个有钱的好心人,给了我一块肉骨头,结果还让流浪狗给叼走了,人我打不过,但狗还是能试试的,最后我从狗嘴里抢回了那块肉骨头。
再年龄大点,我跟着一些大人出去打工,人家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一百多斤的麻布袋扛在肩上,疼也不能喊疼,要不然人家不给钱或者不给饭吃。
扛麻布袋不挣钱,后来经几个大哥介绍,问我要不要扛死尸,扛一具够我扛麻布袋半个月的,不累也不沉。
我想了想,干啥不是干,只要钱多就行,就答应了。
以后除了扛死尸,我还替别人打过架,也当过别人的出气包,工地上帮人干过活,也拿砖块砸过工地上闹事的人,哭过丧,也装过死,除了长得难看不能做鸭外几乎啥都干过。
但老这么下去总觉得不是个事,于是1976年的时候,听说唐山那里媳妇好找活也好找,我就跟人去了唐山,结果差点没死在那里。
经过几番折腾,我又认识了二哥,他当时是个小白脸,被人追打,我救了他,然后他给我介绍了个饭馆的活。
饭馆老板娘是二哥的姘头,她老让我干最苦最累的活,给的钱却是最少的,我看在二哥面子上,一直不吭声。
后来,二哥跟那个姘头闹掰了,他带着我去了XX市,在那里我们睡了一个月的桥洞,要了一个月的饭。
二哥说这个市里的女人不好哄,活也不好找,便带着我另谋出路。
我们来到一个饭摊,二哥要了一碗胡辣汤,然后冲老板喊道:“你胡辣汤里有个死老鼠!”
结果是我和二哥被老板和邻边摊的老板打了一顿,并把我俩送进了派出所。
派出所让家人来做担保,二哥不说话,我抱着头哭,那个饭摊老板看后,跟民警说了几句话,之后我和二哥就跟着饭摊老板离开了派出所。
饭摊老板最后成了我和二哥的大哥。
为大哥干了五六年的活,没要钱,只要大哥管我顿饭就行。
大哥家里孩子多,他说想干点大事,要不然靠这个饭摊根本养不活家里那么多人。
我和二哥啥也不说,大哥让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经过十二年的折腾,我们仨承包了一家皇冠酒店的餐饮部。
这十二年的画面在眼前一幅幅的过,我不想说这些画面了,除了苦戚戚外还有些血腥和恐怖,不太适合讲,直到看完最后一幅,我累了眼睛也乏了。
“为什么都是些苦戚戚的画面呢?难受不难受呀?应该看些美好高兴的画面呀?”我自言自语问道。
我听到一个声音回答,“主要是你没有几幅高兴的画面,一个月的时间不够看的。”
“为什么要一个月?”我奇怪的问道。
我刚问完这句话,就听见大哥和二哥骂我,“老三,你他娘的还知道醒啊?咋不睡死过去?躺着就那么舒服啊?梦里有骚货跟你浪呢是不是?”
我躺着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呆呆的看着大哥和二哥,好久好久,才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稍微清醒点,想想我在ICU的一个月里,没有一天不是在苦戚戚的画面中度过的,那种感觉特别不好,特别闷,特别想打人骂人,特别让我发疯,我就想要看美好的画面,哪怕一副也行,结果没有。
后来我就想,人这一辈子,多了算也就100年,我的前半辈子老记恨着苦难,除了想着让自己过得越来越好外,还经常对看不惯的人和事张嘴就骂。那样真不好,只会让自己更烦躁更想骂人。
车祸前大哥和二哥说是我的管理风格太粗俗,姑娘你说是我的管理风格铁腕和直线,不瞒你说,我都没听说过这两种管理方式,其实呢,只有我自己知道除了你们口中的这些管理风格,夹杂着太多的愤恨。
经历了那次车祸后,我对苦难是很害怕的,但已经不想去愤恨了,因为那一个月实在太煎熬了,我文化不高,除了想到煎熬这个词我不知道该用啥词来形容在ICU里的那一个月,也是我那前半辈子。
姑娘,我不是你认为的那种经历生死,看透了一些东西,连带着管理风格也变的热情了的人。
我只是觉得生和死,只是一秒间的事,既然我的死已结束于那一秒,那就让我的生开始于那一秒吧。
所以我想让我的后半辈子多些高兴而已,少些甚至没有苦戚戚,当我真正离世的时候,也不至于说脑中连个美好的画面都看不到。
另外,姑娘,我那一个月里的脑子中转的事你虽然不清楚,但你对我最后的表情描述我特别喜欢【笑意盈盈】。
呵呵,姑娘,我唠叨完了,唠叨的没有条理,想到哪里就唠叨了哪里。
最后,真的很谢谢你写我的故事,这起码说明你对我曾经的骂不再记恨了,让我很欣慰,也让我剩余的生命里又多了一副美好的画面。
每每路过一个酒店,便会想起那个大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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